第44章 生米煮成熟飯。
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南弦追了出去,卻發現追不上他,他三步並作兩步, 已經跑出了大門。
一股無邊的惆悵湧上心頭, 她怔怔站在簷下, 不知怎麽,心好像空了一大塊。
自己可是做得太過分了,在他失去所有親人後,還這樣對他。原本她隻想求自保, 實在沒想到, 竟會傷了他的心。他最後那個眼神悲傷又絕望, 回憶起來, 讓人心如刀絞。
怎麽會這樣呢……她不敢設想他現在的心情,大約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他,也許還會恨上她。但她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存活在世很是不容易,她想維護名聲, 不單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允慈啊。
可是卻讓他失望了, 他幾次的表親近,或許根本不是出於男女之情,隻是因為寂寞, 想把她留在身邊而已。自己有時候想得淺薄,不曾好好開解他,隻知道冷冰冰地拒絕。這次之後, 恐怕真要對麵不相識了, 他不會再來找她了。
如果她是個徹底涼薄的性格, 大概會覺得長痛不如短痛,回絕之後如大石頭落地,再也不會有困擾了。可惜她不是這樣的人,她隻是表麵看著冷情,其實心思比誰都細膩。
允慈站在門前看著她,小聲道:“這回真的把小馮翊王氣壞了,咱們搬家,他出了這麽大的力,家裏仆從一大半是他安排的。阿姐拒人於千裏之外,他回去不會哭鼻子吧!”
南弦訕訕咧了咧嘴,“那過兩日我寫封信,向他致歉?”
允慈耷拉著眉眼歎氣,“打個巴掌再給顆甜棗,他會不會覺得阿姐的手段過於高明啊?”
南弦愣住了,從允慈的剖析裏,探出了一點欲拒還迎的味道。
是啊,已經把人得罪了,再寫信,這是幹什麽!
她抬手摸了摸額頭,哀聲道:“我腦袋疼,早些睡吧。”
回到臥房裏,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腦子裏充斥著剛才的種種,一再反思自己的言行,越想越覺得絕情。
後來迷迷糊糊間做了個夢,夢見神域一個人蹲在角落裏,抬起一雙腥紅的淚眼看著她,大聲質問,“你為什麽不要我,你為什麽疏遠我”。她站在那裏,胸口憋得生疼,醒過來的時候大口喘氣,然後睜著雙眼直到天亮,巨大的自責籠罩住她,她想自己這回真的太過分了。
然而一味忙於撇清,卻不知道謠言像水,潑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兩日後南弦進宮為皇後診脈,皇後一手拿著書,視線卻不曾落在書上,總是有意無意地掃視她,弄得她十分不自在。拔了金針,就急於收起針包,打算趁早從含章殿退出去,結果打量了她半晌的皇後到底還是發了話:“向娘子,聽聞你與小馮翊王有些牽扯?”
南弦心頭一跳,暗道這消息終於還是傳進宮裏來了,建康城中從來沒有秘密。
既然皇後問出了口,自己就得妥善應答,便放下針包道:“殿下明鑒,我與小馮翊王是從解蕈毒那次結識的,後來又為其養父治病,一來二去有些交情是真的,但絕不像外麵傳言的那樣,有什麽私情。隻因我阿兄下落不明,我又是向家養女,幾位阿叔想收回祖產,把我趕出了家門。小馮翊王得知後,替我牽線介紹了一處宅院,容我重新安家。我對小馮翊王滿心隻有感激之情,但不知怎麽,到了別人嘴裏,我就成了小馮翊王的外室,真是渾身長嘴也解釋不清了。”
皇後聽罷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道怎麽忽然傳聞他有了外室,那外室竟然還是你。”說著也有些憤憤起來,“向家那些長輩真是枉為人,這麽多年的情義,怎麽說翻臉便翻臉了。你是女郎,能在家逗留多久,將來總有出閣的一日,何必把事情做得這麽絕。”
南弦垂首道:“三位阿叔在我阿翁在世時,就有諸多怨言,抱怨先祖把一切都傳給我阿翁,兄弟間算不上和睦,但因有我阿兄在,他們也不能怎麽樣。如今我阿兄生死未卜,他們就能放手行事了,我還有個小阿妹,唯恐阿妹落在他們手上,將來隨意打發,就把小阿妹也帶上了,至少姐妹在一起,圖個心安。”
皇後嗟歎,“終究是人心經不得考驗啊,你是個重情義的孩子,還願意帶著向家的小女郎。”頓了頓又道,“謠言止於智者雖不假,但世上大多是愚人,就愛傳這些閑話。我隻想告誡你一聲,還是盡量獨善其身為好,小馮翊王正議親,其中牽扯甚廣,你大可不必摻和進去。”
南弦道是,“我今日向殿下澄清了,心裏便不覺得羞愧了。”
皇後頷首,複又打量了她兩眼,忽而笑道:“其實你們年紀相當,若是雁還喜歡,你跟了他,也不是不可以。”
南弦難堪起來,紅著臉擺手,“不不不,殿下說笑了,我與他,斷沒有這種事。”
皇後見她惶恐,又換了個安慰的語調,和聲道:“開個玩笑罷了,你不必驚慌。你在宮中行走這麽長時間,我也看得出來,你是個穩妥的姑娘,這才與你說這些。倘或沒有一往無前的決心,就不要趟這趟渾水,權貴之間的博弈不是你能承受的,你可明白嗎?”
南弦說是,深深肅拜下去,“多謝殿下提醒,妾一定謹記在心。”
後來從宮中退出來,好些事也想明白了,皇後說得很是,自己隻是個小小的醫女,經不起那樣的風浪顛**。所謂的外室傳聞,略過一陣子自然會平息的,暫且就忍著吧,彼此不再來往,謠言就不攻自破了。
回家,鵝兒甩著小鞭子,趕著馬車,順著邊淮列肆往北去。要回南尹橋,勢必要經過清溪橋,那是一條橫跨過河麵的矮橋,下橋拐個彎進清溪巷,便到馮翊王府,若是一直向北,就到南尹橋新宅。
陽春三月,水與草同色,馬蹄一路走過,踏碎落花……向家的那匹馬有了些年紀,走起路來不停點著腦袋,車輿也上下微微搖動。停在道邊的神域看著那馬車緩慢經過,車廂背後的小門鑲進他眼眶子裏來。他想得恍惚了,忽然冒出個瘋狂的想法,要是打開那扇門,把人劫出來藏在家裏,不知會怎麽樣?
然而心思紛亂,終究未敢行動。奇怪得很,除她之外的那些人和事,他敢想便敢放手一搏,唯獨對她,他要三思再三思。不能唐突她、不能惹她生氣、不能再讓她以阿姐自居、不能讓她身處水深火熱……他隻好順著她,刻意保持距離。雖然前幾日她那些絕情的話讓他很難過,但他沒有想過放棄,不過暫且遠遠觀望著,總有一日,她還是會到他身邊來的。
馬車漸漸走遠了,他眷戀地收回視線,正要放下車簾吩咐回去,忽然見不遠處有輛馬車停下了。雕花的車門一推開,裏麵探出一張燦爛的笑臉來,熱情地招呼著:“阿舅,我正要去找你呢,不想在這裏遇見了你。”
神域一瞬蹙眉,很快換了副笑臉問:“你來了多久?我怎麽不曾看見你?”
燕呢喃向橋堍那頭指了指,“我的車轄鬆了,先前停在那裏修車呢。”
她臉上笑意不減,心卻往下飛墜,其實他戀戀不舍目送向家娘子的馬車,她都看見了,市井間的傳聞,她也聽身邊的婢女說起過,當時隻說向家娘子對他有救命之恩,來往了幾回後被人誤解了而已,結果現在親眼看見,不由讓她灰心,因為深知道偷偷的愛慕比兩情相悅更危險。那位向娘子怎麽看待小馮翊王,她不知道,但有一點她心知肚明,小馮翊王絕對是喜歡人家的。
難怪已經入了春,他總也不肯鬆口提及婚事,除夕那晚舅母試探他,也被他含混帶過了,原來他是心有所屬。自己呢,也與他一樣,暗懷心事說不出口,所以這種滋味她知道,心裏的委屈便擴張到了無窮大。
可惜在他麵前,自己尚沒有使性子的權力,她隻有盡量保持微笑,讓他覺得她是個識大體的姑娘,或許這樣才能稍稍得到他的青眼。
獻寶一樣,她賣力搬過一個老大的食盒來,笑著說:“這是寶蓮樓新出的糕餅,我在那裏等了好久,才買到的第一籠,帶來給阿舅嚐嚐。”
神域雖然不耐煩應付小孩子,但呢喃不算是個討人厭的女郎,便抬手指了指,“隨我回家吧。”
單單一句“隨我回家”,好像就能撫慰她的心了。呢喃立刻振作起來,歡喜道了聲好,一麵催促趕車的家仆,“快些跟上。”馬車篤篤地,一路到了王府前。
春日可以在涼亭宴客,婢女將吃食都鋪排起來,沏上了香茶,供他們對飲。
呢喃挑了個最漂亮的點心給他,平時這種拔尖的都是自己享用,能讓給他,足見他在她心裏的地位。
雖然兩人差著輩分,但他剛及弱冠,青春正年少,呢喃覺得他與自己相差不大,甚至可說很相配。那聲“阿舅”,也隻是維持關係的客套稱謂,若是不叫阿舅了,那麽就該正視彼此間的另一層關係了。
他啟唇咬了一口,溫文爾雅的青年,連吃東西的樣子都很好看。
呢喃忙問他:“好吃麽?”
神域點了點頭,其實他並不喜歡吃這種幹澀的小東西,呢喃的心事他知道,實在不想讓她在自己身上耗費時間,便道:“開春了,尚書省忙得很,我也不知自己何時能回家,你別再給我送吃的了,萬一平白等候,沒有必要。”
呢喃卻笑了笑,“反正我整日閑著,大母讓我做女紅,我又不願意,借口給阿舅送東西,可以逃出來散散心。”
研磨好的糯米,吃到最後總有細細的顆粒感,在齒間齧了幾下,心思遊離到了最想問的問題上。
“阿舅。”她突兀地叫了他一聲。
他抬起眼來,“什麽?”
呢喃猶豫了下道:“我聽說了一個無稽之談,說……說……”
她是未出閣的女郎,這種事說不出口,但神域立刻便明白了,“說向家娘子是我的外室?”
呢喃紅了臉,但眼睛晶亮,既忐忑又好奇地追問:“那……是真的嗎?”
他淡淡牽了下唇角,“你也說是無稽之談了,怎麽還當真?”
那就是假的了……
她很願意相信,但女郎的直覺又讓她七上八下,她低下頭抿了口茶道:“上次見過那位向娘子,她長得真好看。據說還在宮中為陛下調養身體,看來醫術也甚是高明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仔細留意他的表情,因為心之所向,當有人提及那女郎的好處,簡直比誇他還讓他高興。他雖不動聲色,但眼裏分明有笑意,就是那種與有榮焉的感覺。呢喃一口氣泄到了腳後跟,看來他是真的喜歡那位向娘子。
“阿舅。”她支吾道,“若是你喜歡她,我也可以……”
神域眼波流轉,落在她臉上,然後探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我與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嗎?你對我來說是晚輩,切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
所以過了一個冬,他對她還是沒有任何改觀,即便他與舅舅和阿翁相處得很好,也不能改變他不想娶她的事實。
呢喃心裏汪著好大一團酸楚,委屈地點了點頭。在他麵前不敢表現,回來就撲在**大哭了一通。
左右的婢女嚇壞了,問又問不出所以然,隻得趕緊稟報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來了,忙把她抱進懷裏,一麵給她拭淚,一麵道:“大母的小乖乖,是誰惹得你這樣生氣呀?”
呢喃別開臉,佯裝無事,“我就是想哭一哭,誰也沒惹我。”
可她的心事逃不過大長公主的眼睛,“是雁還吧?你的好他看不見,看來那外室是真的了?”
呢喃窒了下,說不是,“向娘子不是他的外室。”說完又有些不甘心,嘀咕著,“他偷著喜歡人家,向娘子大概不知情。”
大長公主聞言哂笑,“不知情?男未婚女未嫁,一個個警覺著呢,哪能不知情。雁還如此人才,如此身份,這建康城怕是沒有女郎不心動,難道那女醫是個瞎子,白放著良配視若無睹嗎!”
呢喃反應過來,如臨大敵,“那可怎麽辦?要是向娘子也喜歡他,那……”
“那就成雙成對了。”大長公主故意激她,擺出無奈的神情道,“反正宮中隻想要大宗的後嗣,誰生的又有什麽關係。”
呢喃愕著兩眼,不可置信地望著外祖母,“那就……那就……”
她是個老實的孩子,因為從來不需要爭搶,她也不懂得如何為自己爭取。
大長公主問:“你可是很喜歡他呀?一心想要嫁給他?”
呢喃囁嚅兩下,終於點了點頭,“我是很喜歡他。”
“可他喜歡的是向娘子,那可怎麽辦。”大長公主想出個辦法來,“莫如我找這位向娘子談一談,讓她知難而退吧。”
呢喃立刻說不行,“要是向娘子不知道他愛慕她,大母找她一說,反倒把窗戶紙捅破了。”
大長公主沉吟著,調轉過視線望向她,“若是不想驚動向娘子,那就隻有在雁還身上想辦法了。”
至於想什麽辦法,暫時不曾告訴她,這日請神域來家中用飯,席間大長公主也探聽他的話頭,問他可有成婚的打算,他隻是淡淡道:“我養父過世還未滿一年,他畢竟對我有養育之恩,我不能為他服丁憂,但也不能在他喪期裏成婚。”
呢喃聽了,叼著筷子低下了頭。
大長公主心下了然,知道他壓根沒有結親的打算,前幾日她見了聖上,聖上也多有催促,問好好的親事,為什麽總是不能成,甚至說了重話,“朕看呢喃也不比別人少什麽,怎麽就留不住雁還的心呢”。
宮裏終究還是希望孩子的生母有個好出生,否則隨意找個女子送上他的床,這件事眨眼間便成了。
誰願意好好的女郎,過門便做人家的嫡母。倘或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將來要是登上了帝位,那必定本末倒置,定遠侯海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其實要問大長公主的內心,呢喃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並不願意她受委屈,神域若是不想娶,她們也不愁嫁。但看呢喃的意思,是一頭鑽進了牛角尖裏,無論如何拔不出來了。
少年情懷總是詩嘛,難說對與錯,作為大母,一向對她有求必應,到了人生大事上,總不能辜負了孩子的願望。
思來想去,隻剩一個辦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飯。這件事她與聖上說過,聖上聽了隻管笑,“姑母也是被逼到急處了,竟然想出了這種辦法。”
大長公主碰了一鼻子灰,聖上雖讚同,言語間卻也沒少奚落她。這個侄兒的脾氣她最知道,是既要賣身,又要立牌坊。他在後麵施加壓力,惡人全由別人來做。自家外甥女是女孩兒家,已然準備吃這大虧了,結果到了他嘴裏,竟都是她們的籌謀,與他半點也不相幹。
也罷,就算被人說為老不尊,為了如呢喃的願,又如何呢。
所以她召見了家中的侍醫,詢問有什麽可靠的法子。侍醫眼珠一轉道:“陽起石!將足量陽起石至於坩堝之內,在無煙的爐火中煆至紅透,然後倒入黃酒。若是普通的量,可用以強身健體,但若是藥量加大,則火氣密閉不得發越,便有助情助興之功效。”
大長公主舒了口氣,就這麽辦。
目光緩緩降落,落在了他飲盡的酒杯上,大長公主道:“今日時候不早了,就在這裏安置吧!你的臥房還保留著,已經讓人收拾妥當了。”
神域那張白淨的臉上,浮起了一層淺淺的紅暈,他抬手微扯了下交領,心下什麽都明白了,勉力定住神道:“不必了,家中還有帶回來的公務,今晚必要全都處置好,明日朝會上要用。”
他站起身,忽覺腿上一陣無力,險些崴倒。
大長公主道:“你看你,並未喝幾杯,怎麽就醉了。既然醉了更不該回去了。”說著給人使了眼色,花廳的門也關了起來。
神域神色凝重,回身道:“姑母,我一向敬重您,別讓我寒心,讓我將您與他們混為一談。”
這話說出口,大長公主不由愣了下,原想再勸慰兩句的,結果他揚聲喚陳校尉,不過眨眼的工夫,七八個如狼似虎的衛官推門進來,不由分說便將他帶走了。
大長公主追悔莫及,喃喃道:“這下可糟了……”
忙活半日,不知給誰做了嫁衣裳。
呢喃不明所以,茫然道:“大母,怎麽了?”
大長公主晦澀地笑了笑,“沒什麽,小馮翊王喝醉了,回家醒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