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外室。
不管他的話是玩笑還是當真, 都不要緊,南弦現在所求,就是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先將一切安頓好。
第二日自己不用進宮, 正好神域也休沐, 南弦便帶上了允慈,一起去南尹橋那個宅子看一看。
陌生的地方,終歸不如住慣的屋子來得便利,但勝在幹淨整潔, 隻有幾處牆麵有些斑駁, 將來略加修葺就可以了。
允慈並不挑剔, 反倒因充滿了新鮮感, 很是高興。指著一個小院道:“我就住這裏吧,離後廊的廚房近,方便我來去做點心。”
南弦說好, 回身指了指前麵的院落,“我住那裏, 可以辟出個診室,有病患就診, 也不會打擾後院。”
彼此說定了,都很歡喜,允慈四下看了看, 又有些悵惘的樣子,“可惜沒有畫樓,天熱的時候, 不能登高納涼了。”
神域道:“先安頓下來, 可以慢慢再找更好的地方。”
南弦搖了搖頭, “就這裏吧,換來換去耗費錢財,病患找不到地方,生意也受影響。”
她臉上有倦態,讓人覺得可憐。以前總是她來安慰他,到現在他才真正發現,其實她也有女孩子的脆弱之處,遇上了那些不通人性的長輩,無端讓她的人生遭受了不應有的挫折。
然而再來寬慰,不需要,他知道她不喜歡別人憐憫她,便轉身放眼打量,笑道:“這裏風水上佳,我來時看過了,門前有水呈腰帶環繞,玉帶水,最為貴,能助你日進鬥金,生意比先前還要好。”
南弦聽後笑起來,“你還懂風水嗎?那就借你吉言了。”
允慈興高采烈上別處探看去了,她也順著抄手遊廊往園子深處去,神域跟在她身後,忽然道:“其實你不必這樣辛苦,宮裏的俸祿,足夠你們尋常度日了,要是不夠,我這裏可以補貼你。”
南弦看了他一眼,即便身在窘境,也還是眼神明澈,搖頭道:“我不願意給人添麻煩,你為我找到這個地方,我已經很感激你了。其實以前我也不知未雨綢繆,賺來的診金好像沒什麽用,就知道存著,沒想到到了緊要關頭,真解了燃眉之急,至少還有安頓全家的餘地。可見愛財也不是什麽壞事,不談錢財,大家各自安好,一談錢財就低人一等,我是個要強的性子,寧願自己困頓死,也絕不向人開口。”
神域很失望,“我在你眼裏,始終是外人。昨日去向宅,門房上沒人通稟,守門的還知道我不是外人,讓我自己進去,你反倒和我這麽見外。”
他一說起這種話,便讓南弦覺得尷尬,彼此間仿佛隻隔著一層紙,輕輕一捅,就有山洪收勢不住要爆發。
她隻得訕訕岔開了話題,往西北角的空地指了指,“日後可以在那裏建個亭子,建得高一些,允慈喜歡納涼,夏日要登高。”
他聽後悵然,朝堂上鯨吞蠶食,逐漸收攏了人心,但在麵對她時,總覺得使不上勁。越是壓抑,他心裏的那團火就燒得越旺盛,有幾次他曾想過,算了,她大約真的不會喜歡他這樣的人,自己念念不忘,終究是強人所難。所以他試著刻意遠離,幾次三番想去找她,但見到之後又怎麽樣呢,她或許還是客氣又疏離,隻好打消了念頭。但他不能聽見一點關於她的風吹草動,隻要有人提起向娘子,他便像摁了機簧一樣,心裏發瘋似的想見她,一刻也不能等。
現在見到她了,你與她說親疏,她和你說建涼亭。他覺得無奈,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難道必要他再落難,才能得到她的一點關心嗎?
暗暗歎了口氣,他隨口應著,“等天氣暖和一些吧,我讓傖業替你找工匠,涼亭搭建起來很快,至多半個月就差不多了。”
這時允慈已經內外轉完了一圈,跑回來說:“阿姐,我很喜歡這所宅子,咱們買下來吧,好好打理打理,不比以前的老宅差。”
南弦都依她,隻要她說好,就不需要再猶豫了。
回身望向神域,南弦道:“簽訂文書恐怕要耗費幾日,但我很著急,想今日就搬過來,不知能不能與賣家協商?”
神域負著手,廊外的春光照在他肩頭的夔紋上,明明猙獰的紋路,卻有落花流水的點綴。
什麽難題,到了他這裏自然迎刃而解,他說:“有我做保人,有什麽不能的。我昨日就已經與對家說妥了,隻要你看得上,隨時可以搬進來。”
允慈心花怒放,撫掌道:“認識大人物,果然很有益處,人家都讓阿兄幾分情麵。”
神域是懂得順勢而為的,對允慈道:“日後遇上什麽難處,隻管來找我,別像阿姐似的,說什麽不願意給人添麻煩,我又不是外人。”
如同卿上陽一樣,自說自話就成了自己人。允慈其實什麽都知道,她看得出小馮翊王對阿姐有意,在阿兄不願意與阿姐成婚後,她就一心盼著阿姐能有好歸宿。自己曾經看上過小馮翊王,對自己的眼光,她一向很自信,因此並不排斥小馮翊王的示好,反倒因多了一個能依靠的人,而慶幸不已。
外人尚且靠得住,自家的長輩卻不辦人事。
說好的兩日,真是多一日都不能寬限,眼看著搬走了最後一個箱籠,來督辦的二嬸說了句順風話,“要不是看著往日的情分,這些東西是一樣都不能帶走的。”
南弦道:“我長於阿翁之手,這個家我待了十六年,每一樣東西都是阿翁和阿娘為我置辦的,不算公中的家財,阿嬸沒有道理不讓我帶走。”
二嬸訕訕撇了下嘴,三嬸道:“罷了,帶走便帶走吧,還囉嗦什麽!”
四嬸看向背著包袱的允慈,“咦”了聲,後知後覺道:“你這是做什麽?難道還要跟著一塊兒走?”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允慈冷聲道:“這些年我與阿姐相依為命,你們要趕阿姐走,我自然不會留下。”
二嬸裝模作樣板起了臉,“你是向家人,一個未出閣的女郎,私自離家是什麽罪過,你知不知道?”
四嬸衝著南弦喊叫起來,“允慈年紀小,不知道利害,你比她年長好幾歲,難道你也不知道?你這是誘拐在室女,告到衙門去,是要下大獄的!”
南弦涼笑了下,“自阿娘走後,允慈就一直跟在我身邊,我們雖不是血親,但勝似血親。夫人說得這麽嚴重,我真有些承受不起,那就請夫人上衙門告我去吧,讓全建康的人都來評評理,看我該不該帶走允慈。”
之所以敢這麽說,也是因為拿捏準了他們不敢驚官動府。畢竟驅趕侄女,搶奪家產,說出來很不好聽。這些叔嬸們雖做著無恥的勾當,卻又格外在乎臉麵,萬萬不願意拿名聲來讓人議論。
三個婦人本來也隻想表明一下態度而已,實則樂得拋開這個累贅,但醜話要說在前頭,“你年輕不知事,想得不長遠,日後說合親事的時候,必要有個出處,人家才敢登門求親。你這樣野在外頭,叫人怎麽想?有哪個好人家敢娶你?你跟著個不是血親的人,當心人家使歪心眼將你賣了,到那時你就算上門來哭,我們也斷不會理睬你的。”
允慈幹笑了兩聲,“說實在話,阿叔阿嬸心這麽黑,我留在家裏才危險,恐怕有朝一日,你們才會真的將我賣了呢。我跟著阿姐,就算吃糠咽菜也比跟著你們強,將來不管我是升發還是落難,都不與你們相幹,就算討飯,我也繞開了你們的門頭,你們隻管放心吧!”說完便摟住了南弦的胳膊,親親熱熱道,“阿姐,咱們走,去過咱們的好日子吧!”
姐妹兩個相視一笑,邁出了向宅大門,肩頭的包袱裏還背著阿翁和阿娘的牌位,南弦喃喃說:“我們另立一個門戶,換個地方供奉阿翁和阿娘。”
作為醫者,這種事是很看得開的,沒有那麽深重的執念,有什麽落葉歸根的想法。
隻要她們姐妹在,哪裏就是爺娘神位的落腳點,向宅雖然是他們兄妹長大的地方,但如今已經不能留了,決然道別,也沒什麽可留戀。
迎著風,她們順著邊淮列肆向北走,走上一程,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們,回身看,是蘇合和橘井。她們快步趕上來,橘井切切道:“娘子把身契給了我們,我們不是向家的家婢了,可以定奪自己的去向。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娘子身邊伺候,早就將二位娘子視作家人了,反正娘子們去哪裏,我們也去哪裏。還有鵝兒他們,因身家有些牽扯,暫且走不脫,等明日,他們也會來投奔的。”
橘井說完,蘇合仔細分辨南弦的神色,“娘子,你可還願意雇我們?就算沒有月例,給我們一口吃的就行,我們不要別的。”
說得南弦紅了眼眶,勉強笑道:“你們願意跟著我們,實在讓我覺得很慰心。你們放心,月例還是照舊,不會虧待你們的。隻要大家在一起,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過日子,咱們還和以前一樣,都好好的。”
四個人又哭又笑,雖然傷感,但心卻凝聚得更緊了。
默默拭了淚,放眼遠看,陽春三月,街頭人群熙攘,人間還是有舍不下的情義,支撐著人一步步走下去。
回到南尹橋的住處,前一日定做的牌匾也送來了,仍舊掛著“向宅”二字。
大家撩起袖子收拾庭院,都是沒有做過粗活兒的人,不是碰傷這裏,就是磕壞了那裏。正一團亂,見傖業帶著十來個家仆進來,笑著說:“娘子們別忙了,這點小事,交給小人來辦。”
很快處處有條不紊張羅起來,畢竟人多,隻消大半日就收拾停當了。事後傖業將這些人都留下了,對南弦道:“小娘子自立門戶,家中都是女眷,還需有人看家護院。這些人都很精幹,是郎主命小人仔細挑選出來的,門房、回事、粗使等,都給娘子安排好了。”見南弦要推辭,忙道,“娘子放心,他們的月錢從王府賬上支出,不必娘子操心。娘子要是不願接受,那就當先賒著賬,等日後娘子手上寬裕了,再自行付他們的月錢就是了。”
要照著南弦的心裏,實在是用不上這麽多人的,自己和允慈有蘇合、橘井作伴就夠了。但神域考慮得周全,大概是不願意看見她們的生活驟然落魄吧,把能想到的,一應都安排了。自己無形中又欠了他好大的人情,將來也不知該怎麽償還才好。
轉頭看看這些人,嘴裏都在念叨著:“娘子留下我們吧,若是不要我們,我們連王府也回不去了。”
南弦沒有辦法,隻得對傖業道:“那就多謝大王了,請代我向他致謝吧。”
傖業臉上掛著大大的笑,頷首道:“這就對嘍,小娘子曾給予我們郎主那麽多的幫助,總要讓我們郎主有機會償還。”邊說邊回身指派,“你們各自做好自己的分內,若是有偷奸耍滑的,讓我知道了,這建康就不要待下去了。”
眾人紛紛道是,很快領命退下了。
後來證明,這些人留下還是必要的。向家原來的家仆,好些礙於生計,繼續留在了查下巷,隻有鵝兒與他阿娘來了。
灰頭土臉的鵝兒娘說:“我們沒有家業,隻有娘兩個,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原本我是想著,在向宅湊合著就算了,但鵝兒一門心思要跟著娘子們……”
說話的時候,被鵝兒好一頓捅,鵝兒把嘴咂得山響,“來都來了,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麽!大娘子對我不好嗎?她們買吃的,從來不落下我。”
鵝兒娘笑了,“就是圖這個,娘子是好人,從來不因我們卑賤就看不起我們。”
窮苦的人,也有熱血的心,一點小恩小惠,能銘記一輩子。
後來鵝兒說,原本張媽媽也要來的,但與家中兒子商量之後,還是留在了向宅。南弦也沒有什麽可怨怪的,隻說張媽媽年紀大了,不該讓她跟著顛沛流離,能在原來的地方繼續操持,就不要挪地方了。
所幸,這裏有神域安排的人,尚且能夠運轉過來。新的宅子,適應兩日後發現住得還不錯,某日一早開門,太常丞娘子就帶著女兒過來了,見了南弦道:“哎呀,我們照舊去了查下巷,才知道向娘子已經不在那裏住了。問門房,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後來見了張媽媽,才問明白娘子搬到這裏來了。”
南弦笑了笑,仍舊波瀾不驚的模樣,嘴裏虛應著,並不願意訴說自己的遭遇。
還是橘井寥寥提及一點向家長輩的所作所為,末了對太常丞娘子道:“我們搬到這裏來,隻怕貴人娘子們不知道,還要勞煩夫人,替我們轉達。”
太常丞娘子點頭不迭,“那是自然的。城中隻有向娘子一位靠得住的女醫,且娘子又在宮中當值,我們何德何能,與宮中貴人同看一位女醫,就算隔著山海,也得到娘子這裏來。”邊說邊四下打量,笑道,“這地方也很是不錯,離我家反倒更近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南弦轉頭看麗則,王不留行籽還貼在耳穴上,便道:“小娘子如今很窈窕了,以後可以不必點耳穴了。萬事有度,若是瘦過了頭,就不好看了。”
麗則一聽很歡喜,轉了一圈道:“娘子看我,果然瘦得差不多了吧?”邊說邊抬手把籽摳下來,笑道,“我說過,若是真能瘦,一定要拜娘子為師,跟著娘子習學醫術。”
年輕姑娘的一時興起,哪裏能當真,南弦道:“我是自小跟著先君學醫,十幾年方勉強入門,學醫苦得很呢,你要是願意,就常來坐坐,與我阿妹作伴也好。”
允慈是個自來熟,上前勾了麗則的胳膊好一通讚美,“阿姐,你瘦下來可真好看,我都快認不得你了。”
麗則受了誇獎,臉頰泛紅,眨著眼道:“果真嗎?我這段時間飯量也小了……”三兩下一打岔,學醫的事就拋到腦後了。
太常丞娘子近來胃口不太好,配了些助消化的藥,坐下與南弦閑談,說起向家那些不要臉的長輩,從牙縫中擠出鄙夷來,“一把年紀,活在狗身上了,家中遭難落井下石,比外人還不如。”
南弦不愛怨天尤人,隻道:“換個地方也挺不錯的,這裏幽靜,我阿妹很喜歡。”
太常丞娘子搖頭歎息,“向娘子太不容易了,還要帶著阿妹,養活這一大家子……”嘴裏說著,腦子才轉過彎來,“聽說這地方是小馮翊王幫著安排的?家中仆從也都是馮翊王府的人吧?”
南弦不免難堪,她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便含糊道:“小馮翊王念著我曾救治過他,見我遇到了難處,好心推舉了這個地方給我安家……家裏所用仆從,有些是向宅帶來的,老人用著更順手。”
太常丞娘子頻頻點頭,臨了道:“娘子也到了說合親事的年紀,一個人支撐門楣不容易,若是能尋個好人家,自己也可省力一些。”
如今親事不親事的,南弦是不敢去想了,也許自己在婚姻方麵不能如人意,反正守住這個家,帶好阿妹,就是目下最大的願望了。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漸漸來看診的人多了,漸漸興起了一點流言,說南尹橋有小馮翊王的外宅,向家的大娘子,是小馮翊王的外室。
南弦得知後,心裏很不是滋味,世人總是執著於男女之間的那點事,仿佛除了私情,就沒有別的了。且這種事,總不能見一個人便解釋一回,就算解釋了,也是此地無銀,沒有人會相信。
允慈愁眉苦臉說:“這樣下去,阿姐的名聲都要被糟蹋了,不如嫁給小馮翊王算了,他長得俊俏,身份又高貴……”
南弦無奈道:“別人這麽說,你也這麽說?”
神域再來的時候,她忍了又忍,還是對他說起了外麵的謠言,“這樣下去不太妙,恐怕會引得宮裏側目。若是傳到聖上和皇後耳朵裏,於你我都沒有益處。”
神域坐在圈椅裏,靜靜望著她,眼眸幽深如海,“那你心裏是什麽打算?”
南弦舔了舔唇道:“我想著,你我以後還是減少些來往吧,時間長了,謠言就不攻自破了,比一一向外人解釋強。”
他聽後,半晌沒有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道:“女郎的名聲很重要,明裏確實應當少些往來。”
南弦狐疑地望向他,這句“明裏”之後,是不是還有“暗裏”?
果然他試探道:“若是我晚些來,避人耳目的話……”
南弦說不成,“正大光明來往,尚且被人這樣誤傳,要是刻意挑入夜後來,萬一被人撞破,更是說不清了。”
他晦澀地望了她一眼,“這麽說來,我是不能再見你了嗎?就因為那些人的閑話,連你也要對我敬而遠之了?”
南弦囁嚅了下,心裏湧起極大的彷徨來,一麵懼怕人言可畏,一麵又覺得這樣做,未免有卸磨殺驢的嫌疑。
正在她進退維穀之際,他落寞頷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自今日起,我若不到生死攸關的時候,絕不來找你。”
南弦遲疑了下,再想委婉解釋,他卻起身往外,匆匆走進了紛飛的細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