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若娶你,你願意嗎?

但要說笨, 鵝兒是真笨,因為天黑看不清,一個軲轆居然陷進了道旁排水的小溝渠裏。

頂馬一聲嘶鳴, 車輿也歪過來, 這下子要神不知鬼不覺是不行了, 反而弄出了好大的動靜,鵝兒拽不住馬韁,一下子翻進了溝渠裏。

門前出了事故,正說話的兩個人吃了一驚, 呢喃忙喊起來:“快來人幫忙!”

府門裏立刻奔出十來個人, 七手八腳把車扶正, 好在溝渠裏沒有水, 鵝兒灰頭土臉從底下鑽出來,看見神域,訕訕叫了聲“大王”。

神域臉色一變, “車裏是大娘子?”

鵝兒說是,自己也顧不上疼, 趕緊去開車門。

車裏的人頭發散亂,狼狽不堪。剛才的一顛簸, 從車座上摔到車圍子上,又被掰正落回車座上。一番折騰擦破了皮不算,連胳膊都動不了了。

神域著急追問:“怎麽樣?可傷了哪裏?”

南弦拿一隻健全的手捋開了臉上散亂的頭發, “我的胳膊脫臼了。”

還好醫者對自己的傷情最了解,因為天翻地覆那一下,她本能地拿手去撐, 結果一個錯位, 胳膊回不來了, 但可以確認,並未傷著骨頭。

神域忙讓衛官牽馬來,“我知道一家正骨患坊,這就送你過去。”

一旁的呢喃見他這麽慌亂,十分不解。看看他,又看看車裏的人,小聲問:“阿舅,這位娘子是誰?你們認識嗎?”

神域這才回神,“哦”了聲道:“這就是我與你說過的向娘子。當初我中毒險些保不住性命,是她把我救回來的。”

南弦心道怎麽還與人家女郎提起過我?一麵腹誹,一麵還要與燕呢喃打招呼,尷尬道:“恕我不能行禮。我先前替廷尉夫人看診,正好路過這裏……燕娘子,我早就聽說過你,不想今日是這種情境下見麵。”

燕呢喃年輕,心性也單純,笑著說:“實在是意外得很……”邊說邊往一旁讓了讓,“向娘子,我們府上有侍醫,讓他為你看看吧。”

南弦正想說多有打擾,心裏是願意的,畢竟胳膊脫臼了很麻煩,得趕快接回去。

結果還是被神域打斷了,他說:“那個患坊坐診的是女醫,接骨的時候方便些,別耽擱了,這就去吧。”

沒辦法,燕呢喃往後退了幾步,看著他翻身上馬,不忘叮囑他一聲,“阿舅,說好的,除夕在我們這裏過。”

神域隨口應了,又道:“夜深了,快回去吧,別著涼。”自己策馬在前麵引路,領著那輛吱扭作響的馬車,往巷口上去了。

坐在車上的南弦聽著這聲音很擔心,唯恐車軸斷了,會不會走到半道上車軲轆掉下來。正遲疑的時候,馬車停下了,門被打開,神域卻鑽了進來。

“噯……”她正想問他幹什麽,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別動。”他說,話音剛落,托著她的手肘往上一推,脫臼的榫頭瞬間便複原了。

南弦納罕,“你不是說去患坊,有女醫嗎?”

他皺了下眉,“難道你想興師動眾進大長公主府,驚動裏麵的人?”

那倒是。

南弦抓握兩下,動了動胳膊,發現果真行動如常了,但更大的疑惑浮上心頭,“你怎麽還會接骨?”

他調轉開視線,隨口搪塞,“小時候經常脫臼,久病成醫了。”

這話顯然不真,接骨不像問診開藥,有一套約定俗成的醫理。接骨要懂得骨骼的排布,甚至推送的力道都要拿捏得當,這不是多脫幾次臼,就能學會的。加上他上回提起廣防己,那也不是一般醫者知道的,種種跡象下,南弦忽然想起了先前王朝淵的話,他大抵是懂醫術的,且早前中蕈毒,或許也是他預先設下的局。

她那樣盯著他看,讓他有些不自在,勉強笑了笑問:“怎麽了?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南弦伸手拽了他一下,他踉蹌著坐到了她身旁,她揚聲朝外吩咐:“鵝兒走遠一點,我有話要和小馮翊王說。”

鵝兒應了聲,乖乖跑出去三丈遠,對插著袖子吸著鼻子,兀自嘟囔:“大娘子有好多話要與小馮翊王說啊……”

那廂南弦就著外麵的月光望向他,“你說,你到底懂不懂醫術,不要騙我,說實話。”

神域囁嚅了下,最終泄了氣,垂首道:“天下毒物,我懂一點,因為自小練武,骨骼筋絡也懂一點。”

“所以王朝淵沒有料錯,那蕈毒是你自己給自己下的,是嗎?”

他眨了下眼,見無法回避了,隻好坦然承認,“我使了苦肉計,才逼得聖上讓我襲了我阿翁的爵。我入朝,就要一步登天,沒有時間慢慢往上爬。”

好吧,他有追求,使心機,這些都可以理解,但南弦不明白,“你自己會解毒嗎?我來治你的時候,你分明就快不行了。”

結果那目光慢慢流轉向她的臉龐,笑著說:“我隻會下毒,不會解毒。我之所以敢涉險,是因為我知道你能救我。”

南弦被他回了個倒噎氣,“萬一我救不了你,那你豈不是死路一條?”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要是真的死了……那也好,活著這麽辛苦,我早就厭煩了。我以前常想,如果有選擇的機會,讓我再選一次,還願不願意來人間走這一遭,我想我不會了,人間隻有疾苦,還來做什麽!”他說著,神情淒涼,眼神也迷茫,順勢靠在她肩上,喃喃說,“南弦,你知道我每日戴著假麵,有多累嗎?我機關算盡,鏟除異己,拉攏朝中重臣,為了活著,我要永遠算計下去,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都怪你!”

南弦心道這和我有什麽關係,怎麽怪到我頭上來了?

別以為裝脆弱、裝傷心,就能挨在肩頭占便宜。她使勁推了他一下,可惜沒能推開,便負氣道:“怪我什麽?怪我治好了你?要是我沒有解毒的辦法,你幹脆死了,就不用受這些苦了嗎?”

說別人的話,讓別人無話可說,這女郎永遠都是這樣。

他不能再倒打一耙了,氣餒地“嗯”了聲,算是應答。

南弦隻覺這人瘋了,小小年紀便有這樣的膽量和城府,你要說他不顧後果,後來的每一步都讓他準確算到了。但你要說他滴水不漏,他對生死又毫無敬畏之心,連自己的小命,都能成為手上最鋒利的武器。

但是很奇怪,照理說他是個可怕的人,自己應當對他很有忌憚才對,可不知為什麽,她好像並不覺得他有多討厭。歸根結底,她知道他的算計都是事出有因,加上他那軟磨硬泡的功夫無人能及,所以就如貼身穿上了濕衣裳,想脫也很難脫下來了。

他的額頭溫熱,拱啊拱地,貼在她脖頸上,讓她想起他弱冠那晚借酒裝瘋,也像現在一樣。她心裏發毛,總覺得這樣不好,雖然她不是多保守的女郎,但男未婚女未嫁,這麽親近讓人知道了,很不像話。

於是她又推了他一下,“你可是得了軟骨病?自己坐不直了嗎?”

可惜他不為所動,嘟囔道:“就當我得了軟骨病吧,向女醫有慈悲心腸,讓我靠一會兒又如何。”

南弦說不行,“男女授受不親,我與你同在一輛馬車裏都是不應該的。”

他聽了,忽然笑起來,尖尖的虎牙,彎彎的眉眼,笑得眼裏迸出淚花,“你要與我劃清界限嗎?現在還劃得清嗎?你見過我沐浴的樣子,親手為我煎藥照顧我,你陪我慶祝弱冠禮,你還讓我抱過……你看,這麽多的糾纏,你如何還想著擺脫我?將來若是你的郎子知道我們之間有這麽深的淵源,心裏不會不高興嗎?”

南弦生氣了,低喝道:“不許胡說!”

他卻一臉倨傲,執拗得很,“我偏要說。不單今日說,將來還要說。你最好不要嫁給別人,最好永遠不要疏遠我,要是你與別人議親,我一定會下黑手對付那人,到那時候,你後悔可就晚了。”

他半真半假,臉上帶著笑,仿佛在與她打趣,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話有多真,真得鑿在了骨頭上一般。

南弦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放這些狠話,不像個王侯,像市井無賴。”

他卻一哂,“王侯與市井無賴沒什麽不同,一個不加掩飾,一個善於偽裝罷了。不過你放心,我在你麵前不會偽裝,無論何時,你都能看到最真的我。”

南弦說多謝你,“你還是偽裝一下更好,我怕你將來為達目的,還會繼續利用我。”

這話說出口,他眉眼間的笑意漸漸隱沒了,一旦沉寂下來,又是另一種況味,輕聲問她:“我讓你用防己那味藥,強人所難了?你覺得自己被我利用了,是嗎?”

其實也猜得到她的心思,他並不需要她回答,自顧自道:“這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再苛求你為我做什麽了,我保證。”

如果僅僅是這樣,倒也不算多過分。南弦是個善性的人,看他經曆了那麽多的坎坷,自然而然對他諸多包涵,既然他表態了,那些細枝末節就不要再計較了。

見她遲疑地點點頭,他才重新露出笑意。偏頭看,車外月色明亮,照得直道上恍如白晝。他舒了口氣說:“今晚天色真好,許是老天爺也在為我高興吧。”

南弦想起宮裏聽來的消息,偏頭問他:“徐珺父子都死了嗎?”

他“嗯”了聲,“父輩的仇,我總算報了三成。今日朝廷下了敕令,中都侯流放嶺南,廣平王一脈再也沒了翻身的機會,我也不必再時時擔心,東府城會對我不利了。”

南弦聽他說仇隻報了三成,心裏還是有些擔憂,實在怕他在那條歧路上越走越遠,將來禍及自身。便道:“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不要一直活在仇恨裏。”

他聞言,低頭淺笑了下,“我也不想,但總有人時刻算計你,時刻在提醒你。現在中都侯不成事了,後嗣的事就會提上日程,所有人都在盼著我迎娶燕家女郎,然後生出個孩子,送進宮給皇後撫養。”

對於婚嫁的事,南弦自覺沒有好的建議,有的也隻是老生常談,“男大當婚,我剛才見到了燕娘子,那女郎生得好可愛,你莫如就娶了她吧。”

神域一怔,臉上浮起了一層薄怒,“連你也覺得我該娶她?”

南弦說是啊,“若是長遠考慮,這也不失為一個上佳的選擇。”

她多說一分,他就怨恨一分,兩眼牢牢盯住了她道:“向識諳尚且覺得與你成婚有悖人倫,你卻讓我娶表外甥女,可見你從來沒有設身處地為我考慮過。”

這人不太厚道,說就說,非觸及人家的傷心處做什麽。南弦捺了下唇角,攤手道:“這不是沒有辦法嗎,反正早晚要送個孩子入宮的……”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那攤開的手就被他抓住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仿佛怕她飛走,言之鑿鑿地試探,“我不想娶別人,我若娶你,你願意嗎?”

南弦被他嚇著了,往後縮了縮,“你又在盤算什麽?”

可他這回不是開玩笑,月光隱隱照亮他的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他說:“這世上沒人配與我站在一起,隻有你,有資格讓我以真心相待。”

南弦覺得這孩子真是病得不輕,是不是在朝中勾心鬥角受了刺激,性情和以前相比變化那麽大,大到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他是認真的,南弦卻詫異地望著他,然後人慢慢前傾,伸手推開車門朝外喊了聲:“鵝兒,回家了。”

他沒想到,這就是她的回答,一時失望至極,“你不願意?”

南弦兩眼駭然盯著他,又喊了聲:“鵝兒,快點。”

鵝兒應了,縮著脖子快步跑來,見小馮翊王還在,笑嘻嘻問:“大王也上咱們家去嗎?”

南弦說不是,“大王還有要事,咱們不能耽誤人家。”

神域歎了口氣,隻得起身下了車。本想再與她道個別的,不想她一頓催促,鵝兒手忙腳亂抖韁策馬,那馬車的車軸偏了,兩個車輪一路搖擺著,快速往遠處去了。

坐在車輿內的南弦,腦子被晃得發脹,暗道這人以後要留神遠離,他的心思和以前不一樣了,隱隱約約,讓她感覺有些危險。說要娶她,這也就算了,先前那句她要與人議親,他就要下黑手,簡直蠻橫不講理。但願他真的隻是開玩笑,過了今晚,就把那話忘了吧,自己並不想過深地攪合進去,朝堂上的你死我活,她單是聽著就覺得害怕。

還好,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到他,有一回替上都軍校尉家娘子看診,無意間提起,才知道小馮翊王上軍中曆練去了。

這麽冷的天,打算冬練三九嗎?南弦不解之餘,也沒有再深問。轉眼到了年下,今年過年比起上年來,應當是安穩多了,畢竟王朝淵不在了,再也沒人大節下把她抓進校事府問話了。

高高興興與允慈籌備起來,采買年貨做新衣裳,好好過了個年。大年三十那晚家裏雖冷清,初一卿上陽便來了,帶了一隻獐子,兩隻兔子,在院子裏架起火堆烤肉吃。

閑談之間說起識諳,料想他這時已經到了蜀地了,卿上陽沒心沒肺地說:“川蜀的女郎生得好看,說不定這次,能給你們帶個阿嫂回來。”

允慈有意和他抬杠,“我阿兄是去治疫的,不像你,留在建康,滿腦子娶娘子。”

卿上陽晃著腦袋很是不屑,“小孩子家家,哪裏懂我的煩惱。”說著挪挪身子挨過去,挨得離南弦近一點,小心翼翼道,“其泠,我問你個問題,將來你成了親,有了孩子,若是不便再行醫了,你會放棄嗎?”

他極力表現出隻是隨口一問,南弦卻窺出了其中端倪,“孩子與行醫有什麽相悖,家中不是有傅母婢女嗎,難道要我時時把孩子端在懷裏?”

卿上陽別別扭扭繞著手指道:“就是這麽一說而已,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嘛,家中長輩也許更希望你相夫教子,你說是吧?”

允慈牽起了一邊嘴唇嘲諷他:“我阿姐是鄉野間的遊醫嗎?她如今為陛下和宮中貴人們治病,誰家能娶到這樣的新婦,那是光耀門楣的事。讓她留在家中相夫教子,豈不是大大的浪費?”

南弦吃著兔肉連連點頭,“允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卿上陽願望落空,甚是惆悵,悶著頭暗暗嘟囔:“我就說了,別胡思亂想……”

允慈把一塊獐子肉送到他麵前,“你在嘀咕什麽?不吃肉嗎?”

正忙著添柴火、倒酒,院門上回事的婆子匆忙跑進來,不知出了什麽事,連說話的聲調都變了,拍著大腿說:“大娘子,不得了了,川蜀那裏有人來報信,說……說……”

南弦心頭一陣急跳,霍地站了起來,來不及追問,自己提著裙裾跑到前院,親自去見報信的人。

那人經過長途跋涉,早已經滿麵塵垢,見人來了便叉手行禮,“請問可是向家娘子?”

南弦點了點頭,“是我阿兄差你來的?”

那人臉上露出了難色,“小人是太醫局派遣,協助直院進蜀地的祗候①。我們秋日從建康出發,直院記掛軍中疫病,日夜兼程,二十日便入了川蜀。蜀軍軍中確實有疫病,但並不如朝廷接報的那樣嚴重,多是傳染的傷寒,吃了幾日藥就好了。直院說既然來了,少不得到各軍駐地都走一圈,若不見有時疫,便可回京向朝廷複命了。所以那日我們進了瓦屋山,蜀軍有一支軍隊駐紮在山林深處,我們找人引路尋找,原本走得好好的,可不知怎麽,忽然起了霧,回頭一看,直院就不見了。我們四處尋找,找了半個月,一點音訊都沒有。傳說瓦屋山有個迷魂氹,氹中有猛獸,還有毒瘴……”他說著,無力地垂下了頭,“十五日,那種境況下恐怕凶多吉少了,當地官員具了奏疏,差小人先回建康,向朝廷稟報。小人想著先來告知直院家小,好讓娘子們有個準備。”

【作者有話說】

①祗候:供奔走驅使的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