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父子君臣。

天底下, 大概再也沒有比這海氏更無腦的人了。

她一聽,正中下懷,忙道:“皇後殿下說得是, 將孩子接進來, 讓皇後殿下撫養也可。”

聖上臉色很不好看, 她也不曾看出來,自顧自哭訴著:“陛下,您不是最疼妾了嗎,怎麽能看著那些人欺負妾呢!上年宰執們將小馮翊王迎接回京, 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那小馮翊王是吳文成王的遺腹子, 怎麽能和陛下一條心!倒是中都侯, 他也是神家的人,他的夫人是我嫡親的妹妹,三個孩子是現成的, 陛下又何必舍近求遠,等那個小馮翊王成婚生子。莫如先看過孩子, 從中挑選一個,早日養在永福省, 與外麵斷絕了聯係,還愁他不與陛下親嗎。”

聖上的臉色更陰沉了,終於看出了皇後的意思, 就是要引這蠢女人上套。

聖上平時嘴上不說,但很是排斥廣平王一脈承繼帝位。不管小馮翊王靠不靠得住,他寧願將來從其他旁支中挑選, 也不能容忍中都侯的處心積慮。

海夫人絮絮叨叨, 說著自以為對自己有利的話, 結果被聖上一聲斷喝,嚇得向後一仰。

“你放肆!”聖上連痛都忘了,站起身道,“立儲一事,豈是你這等後宮嬪禦能幹涉的!來人,將她拖回洪訓殿,沒有朕的昭命,不許她踏出殿門半步!”

謁者丞得令,很快揮手叫來了人,一左一右架住,將海夫人拖了出去。

海夫人叫屈不斷,聲音漸拖漸遠,聖上這才瞥了皇後一眼,“這下你可痛快了?”

皇後笑了笑,“我有什麽痛快的,不過不想讓後宮之人,擾亂陛下視聽罷了。”

聖上歎息著,扶住了額頭,“朝中一團亂麻,這個攀咬那個,如今連徐珺都被牽扯進去了。”

皇後道:“徐珺會牽扯其中,不是早就能預見嗎。他效忠的是睦宗的江山,不是陛下的江山,今日能為陛下所用,不過是權宜之計,他的骨子裏,難道就沒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不為後世子孫考慮嗎?校事府盯上他,可說是無風不起浪,既然兩個衙門領命偵辦中都侯一案,為什麽他要將校事府摒除在外,且向陛下提交的所謂罪狀也都是避重就輕,恐怕是受了中都侯脅迫,不敢往深處查吧!”

聖上重新坐回坐榻上,順勢一倒,嘴裏逸出一串長吟,“你懂什麽……”

“我不懂?”皇後涼笑了一聲,“我怕是比你們男子看得還要透徹。中都侯有今日的野心,不正是陛下助長的嗎?過於抬舉海氏一門,連帶著東府城也受益,在建康城中呼風喚雨,誰不猜測,將來立儲要在他的兒子中挑選?隻是後來宰執們挖出了先吳王遺腹子,這下打亂了他們的好計劃,若是真到了無人可選的時候,你果真不考慮他的三個兒子?”

聖上被她說得惱火,想反駁,卻又無從反駁,氣得轉過身背對著她,不再與她說話了。

皇後也不理會,在一旁坐了下來,“若中都侯的兒子過繼給咱們,我同你說,他要的可不是區區一個‘皇伯’的封號,你可想清楚了。”

聖上豈能不知道神鉞的野心,暗裏早就打定了主意,這朝綱得撥亂反正,一個還未成婚的小馮翊王,尚且不能構成什麽威脅,有了三個兒子的中都侯,才是心腹大患。

皇後再接再厲,掰過他的身子道:“你想想,若有朝一日你有個三長兩短,誰離皇位最近?宰執們無後嗣可選,是不是隻能在這三子之中擇其一?到時候可真應了那些荒唐的異象了,史書上更要誇大宣揚,那是天定的人選,黃口小兒,皇位便會坐得穩穩當當。”

話雖不好聽,但說的未嚐不是事實。

聖上揚手把她隔開了,氣咻咻道:“要不是看在我們是結發夫妻的份上,我非定你個犯上的罪過不可!你盼著我有什麽三長兩短?”

皇後嘖了一聲,“我不就是打個比方嗎。”

聖上冷哼,“到時候你就是太後,朝政由你把控。”

“不對,我是女流,自問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到時候中都侯才是把持朝政的一把手,他要做攝政王,我也隻能答應。”

女人是善於描繪未來的,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驚出了聖上一身冷汗。

聖上帶著倉惶的眼神望向她,“煙兒,你說將來的神域,會不會也如中都侯一樣?”

皇後想了想道:“小馮翊王的性情,不像中都侯那樣狂悖,畢竟年紀尚小,明明可以利用王朝淵做出一番文章來,結果他隻是處置了王朝淵,不曾將事態擴大。退一萬步,就算他也這樣的人,咱們手裏捏著孩子,量他不敢造次。”說罷上下打量聖上,“讓向娘子給你好好調理,再活個三十年不成問題。三十年後任他江山換代,日月顛倒,你不也管不著了嗎……活著才重要。”

所以皇後真是醍醐灌頂,說得人心服口服,也更堅定了他除掉中都侯的決心。

***

侍禦史談萬京不像徐珺,他很願意與校事府聯手。畢竟這頂頭上司打從他一入職起就諸多刁難,所以推翻壓在頭上的大山,是他一心追求的。

從校事府大牢裏出來,那股惡臭在在鼻腔裏盤桓,他抬手扇了扇,對屠驥道:“能問的都問出來了,這回徐珺那老匹夫是逃不掉了。”

屠驥將手裏厚厚的供狀交給他,笑道:“明日朝堂上見真章吧。”頓了頓又道,“中都侯的案子,這兩日有了新人證,明日可以帶上朝堂,當麵向陛下指證。”

談萬京有些意外,“能找的人證都已經盤問清楚了,如何還要帶上朝堂?監察好手段,看來我還有失察之處啊。”

屠驥笑了笑,“侍禦抬舉卑職了,卑職也早已挖地三尺尋無可尋,這人證,不是我找來的。”說著壓下嗓門,左右望了眼,這才道,“是小馮翊王機緣巧合碰上,人家求他伸冤,他便把人推舉給了我。”

談萬京明白過來,追問:“是什麽人?和中都侯的案子有牽扯嗎?”

屠驥說有,“這樣的證人,一個頂十個。待用過了晚飯,卑職帶你去見一見人,見過了,侍禦便知道了。”

如此這般安排好,到了第二日,更加信心十足。

當然,叫屈是免不了的,徐珺也好,中都侯也好,一個將睦宗搬出來,一個拿骨肉親情說事,說得聲淚俱下,感情極盡渲染。

可正當他們喊冤的時候,少府少監海寄江站了出來,手執笏板長揖下去,“臣深受皇恩,不敢徇私。中都侯夫人生產時,家母與內子都在場,當日發生的種種都是她們親曆,請陛下準許,容家母與內子入朝陳情。”

這下熱鬧了,中都侯夫人兩年前生第三子的時候,還沒發生奪爵的事,兩家來往尚且如常。那時老定遠侯夫人是嫡母,少監娘子是長嫂,中都侯夫人生孩子,必定都在場,沒有人比她們更知道當天發生了什麽。

至於風水輪流轉,到今日反目成仇人家咬你一口,那也是你平時不修德行,不能作為人證不成立的借口。

聖上發了話,宣見海家老夫人與少監娘子。少監娘子攙著婆母登上朝堂,海家老夫人還是一身侯夫人的誥命冠服,原本屬於她的國夫人頭銜,已經轉賜給了老定遠侯的妾侍,對與聖上來說,無疑是一場無聲的嘲諷。

海家婆媳在堂上跪了下來,海老夫人娓娓說起中都侯夫人產子當日的情景,“起先一切都很平常,但孩子落地抱出來之後,有兩個婆子搬了一口大鍋進來,鍋裏不知放了什麽物件,拿火一點,便滿院子白光。前後算一算,燒了得有一炷香時候,白光衝天,東府城外都能看見。老嫗起先還有些害怕,可院內的婆子卻笑著安慰,說不要緊,不過殺一殺蚊蠅罷了。後來將孩子安頓好,我們也用了飯,將要回去時,中都侯夫人將我們請進屋內,拐彎抹角說了許多話,意思就是今日所見種種,不要與外人說起。我們是本分人,當時並不知道他們這麽做的用意,後來聽市井中宣揚起來,才明白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但茲事體大,實在不敢議論,這件事便爛在肚子裏,一直到今日。”

中都侯聽罷,憤懣咆哮起來,“一派胡言!這麽要緊的事,為何要當著你們的麵來做?這本就說不通,請陛下明鑒。”

少監娘子反唇相譏,“我們是巴陵人,巴陵有個老規矩,孩子落地必要大母接手,才能無病無災平安長大。你們既要求平安,又要求富貴,於是便讓我們入了內院。要說一派胡言,何至於呢,我們是至親無盡的骨肉啊,原本就是一家子,站出來指證你們,於我們有什麽好處?我們隻是不願意助紂為虐,不願幫著你們蒙蔽陛下,若這也有錯,那就請陛下定我們罪吧。”

中都侯聽完直瞪眼,那些知道內情的官員們則暗中譏笑不止。

是啊,本來就是至親的一家人,人家絕口不提與你們有嫌隙,那麽提供的證詞就比一般人更可信。

中都侯不屈服,高聲道:“他們是串通好的,因陛下賜爵海平江,長房丟了爵位,才對我們懷恨在心……”

但這話很不合時宜,一直作壁上觀的神域這時才開口,沉聲道:“中都侯慎言,陛下賜爵,與你們弄虛作假有什麽相幹?難道你還要將陛下牽扯其中嗎?”

中都侯頓時愣住了,懷恨的目光死死盯住神域,直起身指向他,“是你,一定是你背後推波助瀾,支使那些人為你排除異己,為你掃清前路!”

神域臉上淡淡地,沒有與他辯駁,隻是抱著笏板,調開了視線。

“夠了!”上首的聖上一聲斷喝,喝完,精神也頹唐下來,歎道,“別再攀咬了,長久以來你們的所作所為,朕難道果真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嗎?朕是顧念親情,不願意傷及武陵公,才將你們的膽子養得如此大,看來是朕錯了。既如此,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先將中都侯押入大牢,請三省合議後,再行定罪。”說罷調轉目光望向徐珺,“徐老,你是三朝老臣,朕本以為你一心為公,沒想到竟也藏了這麽多的私利。”

徐珺跪在地上,顫聲道:“陛下,老臣是冤枉的……”

但話還沒說完,就被聖上抬手阻止了,“事到臨頭,個個都喊冤,莫非那些羅列的罪證都是假的嗎?朕知道你思念兒子,你的兩個兒子都在校事府,你同去吧,也免了你惦念骨肉的痛苦。”

徐珺聞言,幾乎昏死過去,那校事府是什麽地方,一旦進去,怕是比死還難受。

總之這件事就這樣了結了,中都侯革除了官職和爵位,廣平王一脈世代居住的東府城也拆了圍牆,家中男女充作官奴官婢,這偌大的一攤家業,說散就散了。

對於中都侯,神域的恨並不深,不過就是小小欺淩,他也沒有放在心上,他所在乎的,隻有當年死咬先吳王不放的徐珺。

那日午後,他進了校事府,邁進暗無天日的牢房。天氣很冷,牢裏又陰寒,連條棉被都沒有,徐珺那把老骨頭蜷縮在角落裏,仿佛那樣就能抵禦嚴寒。

一個身影出現在柵欄外,背後的火光將人影拉得老長。人影投射在他麵前,站住不動了,徐珺遲遲抬起眼,看見小馮翊王,心便往下沉了幾分。

“徐老,這裏很冷吧?”他似笑非笑道,“但再冷,沒有墓室冷,我的兩位阿翁躺在棺槨裏,都是拜徐老所賜。當年你如此威風,可是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今日啊?”

徐珺的麵皮抽了抽,仍是很有骨氣,衝他冷冷哼了一聲,“我棋差一著,著了你的算計,是我技不如人。”

神域沒有與他計較誰的手段高,隻道:“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問,想向徐老討教。二十年前,先君果真有反意嗎,惹得你不依不饒彈劾了他九次。”

說起這個,徐珺的臉色微微一黯,“成王敗寇,你死我活,古來就是如此,大王還是年少啊,看不透這個。我隻可惜,當初選錯了路,若非如此,也不會落得今日這樣下場。”

神域聽了這番話,心下便都明白了,沒有再問什麽,從那臭氣熏天的牢房裏退了出來。

屠驥在一旁跟隨著,亦步亦趨地問:“大王打算如何處置這老匹夫?是狠狠用刑,還是幹脆要了他的命?”

神域道:“你與徐家兄弟說,他們要想活命,他們的父親就得死。將他們父子三人關在一間牢房,讓他們看著辦就是了。”

屠驥心下一哆嗦,惶然抬起眼來。

神域見他愕然,輕牽了下唇角,“怎麽?辦不到嗎?”

“不不不……”屠驥忙擺手,“徐珺這老匹夫假仁假義一輩子,最後讓他死在自己的兒子手上,那才是最大的報應。不過……事後徐家兩兄弟當真要放了嗎?隻怕會有後患。”

神域掃了他一眼,“弑父之人,焉能存活於天地間。就算你我答應,老天爺也不答應。”

他說完,負著手從門上出去了,屠驥忙拱手相送。待轉回身,見主簿還在那裏細琢磨,屠驥拿肘彎杵了他一下,“別愣著了,幹活吧!”

主簿忙道是,照著吩咐將徐家父子三人關在了一間牢房裏。

那夜,聽見裏麵傳出嗚嗚地,獸一樣的嚎哭,他背靠著冰冷的磚牆仰天看,天上圓月當空,滿世界白慘慘。

有時候想,父子君臣到底是什麽,是不危急性命時,假大空的願景,一旦鍘刀貼在了咽喉上,便什麽大義都忘了。徐家父子一定在想,一條命換兩條命,買賣不虧吧!

***

徐珺終於死了,死在了自己兒子手裏。校事府對人犯嚴加拷問,得到的結果是徐家兄弟擔心父親牽連自己,因此合力將他勒斃。如此不忠不孝的人,留著也沒用,沒過兩日,那兩兄弟就上了望鄉台,追趕他們的父親去了。

南弦是在宮裏聽說這個消息的,聖上的病症要慢慢醫治,針灸之外又研製了一種膏藥,拔毒最好。皇後來探望,他們閑談那些事的時候,並不避諱南弦也在場。到最後無非笑著吩咐她一聲,“聽見的話,千萬不可外傳”,南弦忙應承。但哪裏需要她外傳,外麵早就已經沸沸揚揚了。

她對朝中那些局勢,一向不太感興趣,整日忙於自己的事,也忙於迎接又一年的臘八。

每年到了這個時節,是她行醫最忙的時候,很多人急著調理身體,想安心過個好年,便找她診脈,開膏方。有時候從宮裏出來,半路上就被人截下了,好說歹說一定要去家中看診。逢著客氣的,留了茶點還要留晚飯,她好不容易推辭掉,才能趁著華燈初上的時候抽身出來。

這天是廷尉夫人有請,去了東長幹一趟。那東長幹是貴胄聚集的所在,遍地都是王侯將相的宅邸。南弦從廷尉府出來,穿過小徑往直道上去,馬車剛出小巷,就聽見鵝兒說:“小馮翊王怎麽在這裏?”

南弦打簾朝外張望,原來這裏是晉國大長公主的府邸,門前老大兩隻石獅子,高高懸掛的四隻牛皮燈籠,將簷下照得雪亮。

再仔細看,看見一個嬌小的女郎,長得圓臉粉腮,可愛如瓷娃娃一樣,纏著神域說:“阿舅,明日是臘八了,邊淮列肆有花燈,歸善寺的僧人還舍臘八粥呢,你與我一起出門逛逛,好不好?”

神域以前在南弦麵前一副乖順模樣,但在麵對這小女郎時,換了種連哄帶騙的溫柔的聲氣,“臘八朝中不休沐,臨近年尾了,度支署還有很多賬目要清理,我實在抽不出空來。這樣,我明日讓人給你送幾盞花燈,是城中精妙坊老師傅的手藝,仙娥還會眨眼睛,好不好?”

南弦明白了,那小女郎應當就是燕家的姑娘,聽了他的話,一副失望的表情,但也不癡纏,自己退讓了一步,“那今年年三十,你與我們一起過吧!我都和大母說好了,阿舅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和我們在一起,一家人才團圓。”

神域說好,“到時候再說。”

燕呢喃不答應,“今日就說準了,不能反悔。”

他們唧唧噥噥說著體己話,南弦放下了窗上的垂簾,吩咐鵝兒,“咱們遠遠的,挨著邊走。”

鵝兒說為什麽,“不去與小馮翊王打個招呼嗎?”

南弦道:“你這麽沒眼色,回頭罰你去廚房挑綠豆。”

鵝兒委屈地“哦”了聲,躡手躡腳敲擊車轅,挨著直道邊沿,悄悄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