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長房沒人了。
這消息誠如晴天霹靂, 所有人都驚呆了。
半晌才聽允慈大哭起來,卿上陽慌忙問祗候:“不過找了十五日而已,還有希望, 他們可會繼續尋找?”
祗候頷首, “說是會繼續找, 但那地方毒瘴遍地,許多山坳不敢進入,隻是在外圍排查。反正小人離開的時候,尚沒有消息。”
南弦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顫巍巍道:“給我收拾東西, 我要進蜀地。”
卿上陽忙拉住了她, 好言勸慰著:“那裏人生地不熟, 你去了又有什麽用?好在軍中還在派人搜尋,沒有消息,或者就是好消息。”
南弦急道:“萬一一直找不見, 他們就停下不找了,那可怎麽辦?”忽然想起什麽來, 喃喃道,“我要進宮, 麵見聖上,求聖上加派人手搜山。”
她們全亂了,一個哭, 一個忙著要進宮,卿上陽隻得盡力攔阻,“你要見陛下, 什麽時候都可以, 唯獨不能是今日。今日宮中慶賀元正首祚, 要大宴群臣,你這時候去擾了陛下的雅興,非但沒有助益,反倒給自己招禍端。”
南弦呆站在那裏,一時慌亂沒有頭緒,喃喃道:“那我怎麽辦……怎麽辦……”
想起一家的坎坷,也忍不住哭出來。頭幾年阿娘沒了,後來阿翁又跟著走了,現在連識諳也不知所蹤,這個家說散便要散了。
祗候見狀道:“娘子先別著急,小人即刻回稟太醫局,等到休沐完結,朝廷重開朝會,太醫局自然會將這件事如實上奏的。”說著又行一禮,從門上退了出去。
卿上陽招呼南弦與允慈先入廳堂,但一家人愁雲慘霧,怎一個悲字了得。
痛哭過一陣,還是得打起精神來,南弦強撐著站了起來,“我去找小馮翊王吧,看看他有什麽辦法。”
卿上陽聽了,立刻起身說陪她一起去,遂套了馬車趕往清溪。可惜神域並不在家,傖業說:“我們郎主三十日便去了長公主府過年,晚間不曾回來,向娘子要找他,直去東長幹吧。”
於是又驅車前往晉國大長公主府,到了那裏,府門守衛森嚴,南弦忌憚自己這樣直剌剌找上門,會引出不必要的誤會來,便讓卿上陽去求見,請門房向內傳話。
等了好一會兒,方見神域從門內出來,一副淡薄的樣貌,見了卿上陽,勉強浮起一個笑容,拱手道:“昨日多喝了幾杯,今日還頭暈著,便沒顧得上回去。卿校尉怎麽找到這裏來?可是有什麽要事嗎?”
話剛說完,便發現了停在遠處的馬車,臉上顏色頓時不好看了,“怎麽?南弦與你一道來的?”
卿上陽哪裏知道他那些心思,雖然這小馮翊王的厲害之處已經聽阿翁說起,但他的思維還停留在那日與他一起勇闖校事府時。不管這位王侯現在如何不可一世,至少他還是看重向家人的,便回禮拱了拱手道:“大王,可否借一步說話?”
神域的視線不曾離開那輛馬車,心裏很不痛快,腹誹他們大年初一便在一起。南弦心裏想些什麽,他已經猜不透了,難道是忌憚他心思縝密,寧願便宜這腦袋空空的卿上陽嗎?就連來找他,也是兩個人結伴同行,可是在給他暗示,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強壓住心頭的不悅,他輕輕舒了口氣,舉步往馬車方向走去。誰知剛到車前,便見她掀起了門簾,紅紅的一雙眼望著她,驀地讓他心頭一驚。
“怎麽了?”他調轉視線望了望卿上陽,“出什麽事了?”
卿上陽也是愁腸百結,垮著臉道:“剛剛接到消息,說識諳在川蜀失蹤了。蜀軍搜尋了半個月無果,當地官員已經具奏疏,上報朝廷了。”
這是個讓人意外的消息,神域驚詫過後,心裏不免忐忑,向識諳是他授意黃冕安排入川蜀的,現在人失蹤了,那自己豈不是難辭其咎嗎。
南弦不知究竟,隻管焦急懇求:“還請大王替我想想辦法,找回我阿兄。家下父母相繼離世,若他再有個三長兩短,這家就不成個家了。我原想進宮求陛下的,但今日是元日,恐怕陛下也不會見我,我……我怎麽辦……”
她說著,那欲哭無淚的樣子讓人心疼。神域以前見她,她總是四平八穩,紋絲不亂,今日這樣求告無門,愈發加重了他的負罪感,忙道:“你別急,我有個故交在益州做知州,我即刻寫信給他,讓他加派人手再搜尋,一定能找到的。”
卿上陽說對,“隻要有熟人監察,手下人就不敢含糊。再不濟,我回去找我阿翁想辦法,他也有舊部在川蜀任職,讓他托人尋找,無論如何會有一個答複的。”
現在能做的,無非是發動一切力量去尋找,才十五日而已,說不定識諳被困在哪裏走不脫,他那麽聰明的人,一定會想辦法活下來的。
可是深山密林,晝夜溫差大,又有毒蟲毒瘴……
南弦不敢再細想了,雙手捂住了臉,無聲地啜泣起來。
兩個男人站在車前看著她,安慰的話現在都是空話,說得再多也無濟於事。
神域轉頭對卿上陽道:“那個報信的人在哪裏,我要見一見他,人是哪裏走丟的,如何走丟的,都要盤問清楚。”
卿上陽頷首,“我命人把那祗候找回來,去你府上回話。”想了想又對南弦道,“我記得雲中軍有個蜀地通,川蜀一帶的山川河穀他都熟悉。我這就回去,讓我阿翁寫信將他召入蜀軍,跟隨生兵一同尋找。”
南弦道好,“那就勞煩大將軍了。”
卿上陽擺了擺手,一躍上了馬背,拔轉馬頭,飛快往巷口去了。
神域回身看了天色,躊躇道:“我一會兒還要入宮赴晚宴,暫且不能伴在你身邊,你先回去,等大宴一結束,我便去找你。”
南弦這時才慢慢冷靜下來,平穩了心緒道:“你且忙你的吧,現在鞭長莫及,著急也沒有用。”邊說邊疲乏地吩咐鵝兒,“咱們回去吧。”
一路渾渾噩噩到了家,進門就見允慈在簷下坐著。看到長姐回來,忙起身迎上去追問:“小馮翊王會幫咱們吧?”
南弦點了點頭,“上陽也回去求他阿翁了,說有個蜀地通,對當地地形很是熟悉。”說著撫了撫允慈的手,溫聲寬慰著,“阿兄不會有事的,他認得那麽多的草藥,哪種能果腹,哪種能治病,他都知道。反正……隻要沒找見……就說明他還活著。”
“屍首”這個字眼,終究是不忍說出口,她現在隻盼最壞的事不要發生,那麽就還有希望,他有朝一日還會回家。
允慈是小姑娘,除了哭,沒有一點辦法,隻管催促著:“阿姐,見不到聖上,可能去見皇後啊?求皇後殿下也是一樣的。”
南弦先前亂了方寸,才吵著要進宮麵聖,如今定下神想了想,不管是聖上還是皇後,根本都行不通。
“大節下的,我是女醫,民間尚且避諱元日見我,更何況陛下和皇後殿下。”
醫者在元日這天處境很尷尬,平時是救命稻草,但在新年伊始卻是瘟神,能不見則不見。她之所以敢去麻煩神域,那也是仗著舊日的情義,如果沒有以前那些淵源,她也該避諱才是。
反正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姐妹兩個呆呆坐在廳堂裏,不知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人在悲痛時,總要找見一個怨怪的對象發泄,仿佛這樣才能減輕痛苦。允慈憤憤不平,“為什麽阿兄剛從南地回來,就讓他進川蜀?派別人去不行嗎,為什麽總是他?做皇帝的人,從來不將人命當回事,除了神家的人,別人就都是螻蟻!”
南弦聽她抱怨,這回沒有阻止她,因為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識諳都升任直院了,還要派他去治疫,難道太醫局就沒有像樣的醫官了嗎?
然而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再怨天尤人也無濟於事。她隻有眼巴巴盼著天黑,盼著宮中大宴結束,依稀祈求著神域能帶回什麽消息,說不定他提前向聖上回稟了,那也是好的。
可是大宴結束得很晚,一直等到將近亥正,才聽門上說小馮翊王來了。
允慈早被她勸著回去休息了,隻有她自己一直在前廳等消息,聽了通傳,快步趕到門上接應,忙著追問:“你可曾與陛下說起這件事?”
神域搖了搖頭,“今日慶賀正元,陛下忙於慶典,我根本找不到機會與他說。不過我托付了川蜀節度使,他答應即刻傳書回去,抽調千人進山搜尋,就算把迷魂氹翻個個兒,也要將人找出來。”
南弦聽了,點頭說好,“總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隻求蜀軍不要放棄,我知道識諳一定還活著……”
神域見她失魂落魄,心裏更覺愧疚了,脫口道:“南弦,對不起……”
南弦一時沒在意,待反應過來後才回神,“你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他哪裏敢把真相告訴她,要是讓她知道,自己是因為不滿向識諳橫亙在他們之間,才想辦法將他派往川蜀的,那她這輩子恐怕是不能原諒他了。
他猶豫片刻,轉圜道:“雖是到處托了人,也不知能不能把事辦好。可惜我不能趕往蜀地,要是能,親自尋訪必定更可靠些。”
南弦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你能替我們周全,我已經很感激你了,蜀地相距建康三千裏,哪能說去就去。你的這份心我領了,待尋回阿兄,一定讓他親自向你道謝。”
但這話,屬實讓他無地自容,他暗歎了口氣,隻道:“你們且稍安勿躁,再等等消息。允慈年紀小,還需你照應,千萬不要過於擔憂,弄壞了自己的身體。”
南弦說好,無力地往後靠了靠,垂眼道:“時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神域腳下踟躕著,慢慢從門上退了出來。回身看,她仍舊站在那裏,過了良久才直起身,拖著疲憊的步子往院內去了。
接下來幾日,每一日都盼著蜀地有消息,每一日都是煎熬。
允慈時常站在門上張望,雖然什麽都盼不來,但朝巷子盡頭看著,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可惜每常失望,盼到入夜,沒有一丁點消息,她便抹著眼淚對南弦道:“阿姐,你說阿兄還活著嗎?他也在想我們嗎?”
南弦鼻子直發酸,摟了摟她道:“阿兄福大命大,小時候阿娘給他算命,說他能活到八十六呢,所以他一定還活著,正想辦法從瓦屋山出來,想辦法回建康和我們團聚。”
其實她心裏明白,時候耽擱得越久,他生還的希望就越渺茫。已經快一個月了,如果他還活著,無論如何都會掙紮出山,結果直到現在還是音訊全無……隻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姐妹兩個一團亂麻,得了消息的向家族親們自然也要過問。
那日幾位阿叔來了家裏,進門便責難:“識諳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怎麽不來報予我們知道?”
說是說“你們”,其實言下之意是在怪罪南弦。南弦尷尬道:“已經各方托付盡力尋找了,沒有呈稟,是怕幾位阿叔跟著擔心。”
二叔調門奇高,“怕我們擔心?那人找不回來,就一輩子瞞著我們嗎?”
允慈看他們麵色不善,對阿姐沒有好聲氣,便站出來說公道話:“阿叔們也在太醫局供職,這消息十五日前已經傳回建康了,你們不曾聽說嗎,怎麽直到今日才來過問?阿姐已經想盡了辦法,還要她如何呢?又不是她把阿兄弄丟的,阿叔做什麽要怪我阿姐?”
小孩子不知輕重,幾位叔父瞥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
各自在圈椅裏坐定,三叔道:“那瓦屋山人跡罕至,山裏還有毒瘴……”說著重重歎了口氣,“怎麽會這樣呢,大兄夫婦隻留下這一根獨苗,再有個閃失,長房就沒人了。”
他們的話實在刺耳,在他們眼裏,隻有兒子是人,女兒算不得父母骨血。南弦明白他們的言下之意,話裏話外提醒她不是向家人,自己也就罷了,但允慈總是爹娘親生的孩子,他們說長房沒人了,又是什麽意思?
強壓下怒火,她平和了語調道:“還在極力尋找,既未找到屍骸,就說明他還活著,阿叔們不必憂心。”
結果這句話又觸怒了二叔,他拍了圈椅的扶手道:“什麽屍骸不屍骸,這話如此不吉利,你也不怕傷了陰騭!”
四叔臉也拉得老長,“其泠,我們都忌諱提及這個,你怎麽直愣愣地說出來了!”
南弦心下一哂,幫不上什麽忙,說話卻諸多忌諱,向家的長輩就是這樣。但縱是一肚子不滿,卻還是不能言語中傷他們,隻得委婉道:“輔國將軍與小馮翊王都在替咱們想辦法,安排了精熟當地地形的軍士進山尋找,阿叔們先別急,再等等吧,或者就有好消息傳回來了。”
三叔一攤手,“哪裏有什麽好消息,都一個月了!”
允慈氣得沒法,冒冒失失道:“那阿叔有什麽辦法,大可說出來。我想起來了,識諺和識議兩位阿兄不是都在家嗎,要不阿叔讓他們往川蜀跑一趟吧,有自己人過去坐鎮,我們也好放心。”
果然這話觸了逆鱗,二叔道:“我們關心識諳的去向,擔心得晚間都睡不好,你們卻還在這裏胡謅!識諺和識議都有他們的忙處,如何放下手上的一切,跑到川蜀去尋人?再說大軍搜山都不曾找到他,僅憑他們兩個就能找到嗎?”
允慈別開了臉,嘲訕道:“原來阿叔幫不上忙,阿兄們也幫不上忙,那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
二叔很惱火,大聲叱起來,“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你爺娘不在了,我們是你們嫡親的親人。你阿兄不見了,我們關心他,難道也關心錯了嗎?”
允慈再要反駁,被南弦拽住了,搖頭示意她隱忍,一麵對三位叔父道:“家裏遭逢驟變,允慈這段時間心境很不好,今日言語唐突了,還請阿叔們見諒。”
三叔搖頭,“果真是孩子,不知道好賴。”
四叔道:“算了算了,和孩子有什麽好計較的,現在要緊的是識諳。再等等吧,萬一有好消息,那就謝天謝地了。”
三位隻會動嘴皮子的長輩在堂上坐了半晌,除了長籲短歎,一無辦法。最後終於要走了,臨走還吩咐南弦:“若是有消息,不拘是好是壞,立刻差人來知會我們。”
南弦道是,將他們送出了門。
允慈梗著脖子站在前院,一身的反骨,叉腰道:“倚老賣老,仗著是長輩,跑到這裏耍威風來了。當初阿翁在時,他們除了與阿翁爭吵,還會什麽?阿翁和阿娘過世後,平時也不見他們有多照應咱們,如今阿兄走失了,輪著他們來興師問罪,他們憑什麽?”
南弦不由歎息,心下也作了最壞的打算,若是識諳果真回不來,恐怕這幾位阿叔不會就此罷休的。
但目下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便攬了攬允慈的肩道:“別與他們作口舌之爭。他們來了,應付應付就過去了,他們要拿長輩的款兒壓你,你還能和他們講什麽道理?”
允慈氣道:“反正我不怕他們。他們嘴上難過,能比咱們還難過?”說著哭起來,“阿兄要是真的回不來了,我們早晚會被他們欺負死的,阿姐,你說怎麽辦?”
南弦束手無策,隻是木木站在那裏。
傍晚的風裏帶著寒意,刮在臉上刀割一樣疼。院子裏的那棵桃樹上,卻冒出了尖尖的新芽,春天就要來了,識諳卻不曾回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