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是善類。

打從認識他起, 他就一直管她叫阿姐,現在忽然決定不叫了,這讓南弦很不習慣。

她是個懂得自我約束的人, 第一時間開始自省, “為什麽?是我有哪裏做得不好嗎?”

神域的嗓音裏, 帶上了點不易察覺的埋怨意味,“你又不是我真的阿姐,以前喚你阿姐,隻是為了套近乎罷了。”

南弦愈發不明白了, “也就是說, 如今不需要套近乎了?”

他說是啊, “都已經認識那麽久了, 再阿姐長阿姐短的,我不好意思,叫不出口了。”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蹲地的南弦暗暗嘟囔。想來是小郎君自覺長大,不願意再矮人一頭了, 所以在沒有親緣關係的人麵前,不需要故作卑微了。

也罷, 她惆悵地說:“不叫便不叫吧。”說完又覺得有些別扭,“我畢竟比你大,你這樣直呼其名, 是不是不太好啊?”

神域覺得她有時候真是一根筋,“才大三個月而已,你為什麽總是要以長姐自居呢。你不過早比我來人間幾日, 可我個頭比你高了很多, 在外人眼裏, 並不覺得我比你小,所以你不用擔心失了顏麵。”

他說得有理有據,南弦一時竟覺得無法反駁。

“所以你漏夜趕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又不是什麽要緊事,等日後遇上再說也可以。”

可他說不是,“我就是想來見一見你,這些日子太忙了,一直沒顧得上你。”

南弦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自己活到如今,一向獨來獨往,自從阿翁和阿娘過世後,就再也沒有指望誰顧念她,更別說這位中途出現的小郎君了。

不過人家既然這麽說,麵子還是要給的,她很體恤地寬慰:“你遇上了這麽大的事,隻要好好照料自己就行了,我去清溪,一則是緬懷唐公,二則是完成阿翁的囑托。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聽阿翁說過,有位故人之子流落在他方,要是有朝一日能回來,我們向家人須得全力扶持。”

神域聽出了些端倪,“向副使真的這麽說過?”

南弦說是啊,“我那時十多歲了,記得很清楚。”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追著我要診金?害我以為你與我很見外,所以一分一毫都要仔細核算清楚。”

南弦的腿蹲得有點麻了,悄悄垂手撫了撫,一麵道:“賒欠診金,你不會覺得有愧嗎?為了讓你沒有負累,還是親兄弟明算賬的好。”

所以這就是認識上的差異,其實他並不排斥虧欠她一些,畢竟兩不相欠的關係,長久不了。

他們漫談這些閑話的時候霧靄沉沉,混沌之中隻有他們兩個,便生出一點奇異的感覺,仿佛可以相依為命。

神域偏頭打量她,印象中的女醫為人冷淡清高,卻沒想到居然會遷就他,學著他的樣子蹲在牆角。他看不清她的臉,但隱約能看清她的輪廓,她應該是這世間,唯一能讓他感覺到溫暖的人了。

一路走,一路丟了很多東西,至親無靠,孤苦伶仃。他的靈魂奔走在沙漠,幾欲脫水,遇見綠洲便瘋狂汲取水分,他想這輩子他都不能放她離開了,無論用什麽辦法,都要把她困在身邊。

做我的女人吧!

有好幾次話到嘴邊,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始終沒敢開口。畢竟將近一年的阿姐不是白叫的,心裏好像真的有幾分忌憚,沒有勇氣褻瀆她,也害怕惹得她發火,萬一她與他生分了,那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南弦不知道他一瞬想了那麽多,終於蹲不住了,半撐起身子說:“霧氣太濃重,還是跟我進去暖和暖和吧。”

細密的水霧落滿他全身,連眼睫都比平時沉重,用力一閉眼,眼下就濕漉漉一片。

他慢慢站了起來,搖頭道:“我不進去了,想說的話都與你說了,該回去了。”

受過打擊的人,可能想法也與常人不太一樣了吧。南弦雖然無法理解,但並不阻撓,抽出袖子裏的手絹道:“擦一擦吧,別受了寒。”

他接過來,卻沒有用它,緊緊攥進手心,退後一步道:“你進去吧。”

南弦說好,“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這麽厚重的霧氣,怕不安全。”

世上還有人惦念他的安危,聽上去甚是慰心啊。見她果真要走了,他忽然喚了她一聲,“那位卿校尉,最近可來找過你?”

關於卿上陽,那是個趕不走攆不跑的頑囚,識諳回來之後,他已經厚著臉皮蹭了十來頓飯,惹得允慈萬分嫌棄,但凡聽說他要來,就打算關緊大門。

不過他怎麽忽然問起上陽來?南弦道:“他隔三差五便要跑一趟,隻是最近左衛好像有忙處,已經兩日不曾來了。你找他麽?若是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傳個話。”

神域卻說沒什麽要緊事,“度支署有些公務要與左衛交接,我明日親自跑一趟就是了。”言罷又打探,“他總是來找你,向識諳沒有怨言麽?”

南弦笑道:“怎麽會呢,他與我們自小就認識,和阿兄更是好得親兄弟一般,就算天天都來,阿兄也不會嫌棄他。”

神域聽後緩緩點頭,倒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催促她快些回去,自己牽過韁繩上馬,轉眼便衝進了濃霧裏。

南弦這時才覺得天是真冷了,在外呆了會兒,鼻尖凍得冰涼,忙快步返回了大門內。

候在門上的蘇合問:“小馮翊王走了?”

南弦解下大氅點了點頭。

蘇合朝外望了眼,搓著手大惑不解,“這位小馮翊王真是奇怪得緊,非站在大霧裏說話。”邊說邊抬手為南弦擦拭頭發上凝結的水霧,一麵煞有介事地偏身來咬耳朵,“我阿娘說濃霧裏不幹淨,有鬼,往後大晚上的可不興出門了,小心撞見邪祟。”

南弦失笑,醫者還能怕鬼麽。要是真怕鬼,也不能幹這和閻王爺搶人的買賣了。

隻是這一夜怪誕得很,連著做了一串噩夢,夢見唐隋托孤,夢見神域長出了獠牙。

第二天起來頭昏腦漲,回想一下竟還有些怕,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聽了蘇合那些怪力亂神的話。

今日是朝廷休沐的日子,識諳沒有出門,她早上起來進園子,見他站在鬆柏盆栽前,正舉著剪子修剪。

阿翁過去最大的愛好,就是照料他那些盆栽,特意在花園東南角辟出一塊空地來,高低錯落擺了十幾盆。後來阿翁不在了,識諳傳承了行醫的衣缽,也接過了那把剪子。父子之間身形很相像,背對著人的時候,讓人有些分辨不清。

識諳察覺身後有人,回身望過來,問:“今日要進宮嗎?”

南弦說不,下了廊子走過去與他攀談。聽說太醫局在燕雀湖建了個患坊,她來問一問,自己能不能過去幫忙。

識諳笑起來,“宮裏的事不夠你忙的嗎,還能抽出時間去患坊?”

太醫局的事務其實很龐雜,並不單單為聖上及後宮娘子們診治,大多時候王公百官、宮人兵卒等也會光顧。因天冷了,生病的人也多起來,皇後下令在城中建患坊,連著老百姓也一起醫治,由醫師、醫監、醫正每次一人輪流值守,雖然是仁政,但太醫局的擔子也著實重起來。

南弦很想出一份力,好歹救助一下貧苦百姓,但識諳不同意,“市井裏魚龍混雜,不單有百姓,還有外埠來的流民。那些人整日無所事事,靠乞討為生,心術不正者大有人在,你是女郎,還是不要接觸的好。”

可他以前不是這樣說的,還支持她上外麵開闊眼界去呢。

南弦很不解,“這是在建康城內,有什麽可怕的?”

識諳垂眼擺弄手裏的剪子,淡聲道:“越是在建康城內,越要忌憚人言可畏。你隻是不曾察覺,明裏暗裏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不得不小心。況且你又為宮中娘子們治病,要是過了外麵的病氣,傳進宮裏去,那可是萬劫不複的罪過。”

這話倒很是,她一時情急竟忘了。

但看識諳的神情,好像不怎麽高興,那句忌憚人言可畏,也讓她砸摸出了點異樣的情緒,便問:“阿兄可是有什麽話,要和我說啊?”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手裏的剪子,“我在想,你年紀不小了,若是阿翁和阿娘還在,一定會忙於張羅你的親事。如今家裏長輩沒了,我是長兄,要為你們的婚事考慮。其泠,你覺得卿上陽怎麽樣?他幾次三番找到我,一再說要來下聘,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南弦這人,好像從來沒有太過消極的情緒,她不曾像允慈說的那樣,埋怨識諳耽誤了她,也不覺得他現在急於將她嫁出去,是另有什麽想法。

她簡單直接地說:“上陽玩世不恭,嘴裏的話說過就忘了,怎麽能當真呢。況且輔國將軍府那樣的門第,不是我能入的,我開門坐診這麽久,看遍了全建康的貴婦貴女,唯獨他家女眷一個都不曾來過,阿兄覺得他果真能娶我嗎?”

說到底,女醫這行當在被人需要的時候很吃香,個個嘴上熱鬧著,說誰能迎娶向娘子,定是全家的福氣。一旦不被人需要,就有拋頭露臉的罪過了,如今的世道,還是更願意讚美沉靜養在閨閣中的女郎,她顯然已經不夠格了。

識諳被她說得語窒,歎了口氣道:“我這阿兄,當得很不稱職。”

南弦卻還有說笑的心思,舒展著眉目道:“上回聽了個笑話,有人說家中妯娌不能懂醫術,唯恐將來相處不好,一言不合就被毒死了。”

識諳訝然,“怎麽還有這樣的無稽之談?”

南弦倒坦然得很,“所以我不急,在家多留一年就鬆散一年,嫁出去了,唯恐日子過不好。”

這是她多慮了,她的脾氣很不錯,遇事也沉著冷靜,應當沒人不喜歡這樣情緒穩定的女郎。讓識諳擔心的是另一件事,他猶豫了良久才終於和她道破,“聽說昨晚小馮翊王來了?不曾進家門,在外與你說了很久的話?”

南弦心下沒來由地一慌,倒像幹了虧心事,被拿了現形一樣。

轉念再一想,並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便說是,“他心口還疼著,來找我診脈。我請他進來,但他說身上有孝不便,就在外麵說了幾句話。”

可識諳卻覺得不妥,“既然來了,就光明正大見人,把你邀出去單獨相見,傳出去不好聽。再說如今朝中局勢不明朗,唐公的死,早晚會牽連一批人,即便現在不發作,將來也會發作的。我聽說昨日小馮翊王在校事府提審王朝淵,上了酷刑,不說此舉對不對,終歸引人側目。咱們雖受阿翁所托看顧他,但明麵上還是要有所避忌。”他說著,臉上顯出一片蒼茫之色來,轉頭對南弦道,“他不是善類,唯恐將來會掀起腥風血雨,往後他的事我來應付,你不要再見他了。”

南弦是頭一次見識諳這樣語調沉重地說話,他原本是雲淡風輕的人,世上的俗務也看得很淡,但不知怎麽,回來這些日子,性情漸漸有了改變,也像阿翁早前一樣,走一步看三步起來。

他把事攬到自己身上,固然是為了她好,但讓她不再過問神域,好像有些不近人情,要是神域來找她,自己難道還能避而不見嗎。

她想了想道:“上年他中了蕈毒,是我替他解的毒,所以他感激我,與我也走得近一些。昨日他來,和我說起拷打王朝淵的事了,我聽後並不覺得他做錯了,這樣的血海深仇,總要讓他討回來,人活於世不能一味忍讓。但你說他會掀起腥風血雨,何以見得呢,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她字字句句在為他辯駁,這讓識諳很是不悅,蹙眉道:“我隻是胡亂猜測罷了,我也不希望他變成那樣。但你要記著,我們隻是醫者,醫得了病,醫不了心。尤其你是女郎,若與他來往太頻繁,焉知宮裏不會猜忌你?”

這話算是點到要害上了,自己現在在後宮行走,確實有很多忌諱。神域的遭遇她很同情,但也不能不考慮現實的處境。

罷了,她頷首道:“下次他若是再來,就請阿兄接診吧。”

識諳鬆了口氣,他起先還有些擔心,那小馮翊王生得一表人才,唯恐南弦會像允慈一樣,對他產生異樣的感情。要當真如此,是他萬萬分不讚同的,向家隻是等閑人家,沒有粗壯的腰杆子,也經不起驚濤駭浪。先前小馮翊王還朝,局勢溫吞,他沒有在意,誰知越往後越凶險,從唐隋自盡開始,就天翻地覆起來。

還好,她是個清醒的姑娘,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那麽痛快地答應了,可見沒有對小馮翊王動情。

識諳露出了一點笑意,“今日閑著,讓人做魚膾吧,你最愛吃了。”

說起吃喝,南弦的心情頓時變得很好,朗聲道:“我也不接診了,親自下廚,給阿兄露一手。”說著歡歡喜喜往後廚,預備新鮮的食材去了。

做魚膾,最好是用鯉魚,早春二三月份的最肥美,但到了秋冬,口感就差了好多,可以改用鱸魚。將魚肉去皮片好,仔細擺盤,蘸醬準備橘蒜,用剩的魚骨還能熬粥……委實細想不得,想起來便垂涎三尺。

可惜允慈還在睡懶覺,就不去驚動她了,南弦帶上了麥冬,就是那個腦子不太好,願意批量出售陽壽的婢女。

主仆兩個在魚攤前觀望,天氣涼了,連魚都不活泛了。

麥冬拿草棍捅了捅盆裏的魚,訝然說:“大娘子你看,這魚的肚子這麽大,可是要生寶寶了啊?”

南弦看了眼道:“鯉魚開了春才生寶寶呢。”

麥冬不死心地又捅了捅,“那定是胖的。”

賣魚的攤主很不耐煩這傻妞,捅魚一下,誠如捅在了他心上,粗喉嚨大嗓門地說:“不買別戳,戳死了算誰的?”

南弦笑了笑,對麥冬道:“你覺得它胖,那就買回去吧。”

又挑了條大鱸魚,拿麥秸稈穿在嘴上,麥冬自告奮勇地一手拎一條,那鯉魚好大的個頭,幾乎有麥冬齊腰長。

兩個人正往回走,忽然身後駛來一輛精美的馬車,人多的鬧市街頭也不曾放緩速度,直剌剌地闖過去,要不是南弦拽一把,麥冬就被撞倒了。

受了驚嚇的路人抱怨起來:“哪家的狗奴橫衝直撞,眼睛生在天靈蓋上!”

同行的人打圓場,“建康城中遍地顯貴,哪一日不衝撞個三五回。”

但也有人認出了那輛車,掩著嘴道:“那是正牌的皇親國戚,晉國大長公主府上的。”

既然是皇親國戚,再大的不滿也得咽下了,路人揉了揉鼻子,無趣地走開了。

南弦回身望了眼,那四駕的馬車跑得很快,轉眼就消失在了直道上。

趕車的鞭子敲打著車轅,一直駛進了東長幹。

車一停穩,就有傅母上前開門打簾,車上下來個三十七八的婦人,邊走邊抱怨:“阿娘到底是怎麽回事,召我召得這麽急,我的腸子都快被顛出來了!”

傅母臉上帶著笑,溫聲安撫著:“郡主別氣惱,必是好事,要不然殿下也不能這麽著急要見你。”

春和郡主籲了口氣,“我家裏還忙著呢,今日阿郎從吳興回來……”

嘴裏嘟囔,見了母親卻揚起笑臉,上前行了個禮道:“阿娘可是遇上什麽高興事了,急著派人來接我。”

邊上的小女郎見了郡主,嬌滴滴膩上來,抱著脖子喚阿娘。春和郡主笑著拍了拍她的屁股,“我家呢喃被大母養得這麽好,像是又長肉了。”

大長公主腳上踩著暖爐,那蓮蓬樣密集的洞眼裏徐徐冒出熱氣來,烘得小腿上暖洋洋地。她含笑看她們母女親近,打趣道:“將你女兒帶回去養幾日吧,我怕她出了閣,就沒有機會與你撒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