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弦,今後我不想叫你阿姐了。

校事府的諸般酷刑, 像什麽拶指、笞杖等,都隻是最不起眼的小把戲而已。

屠驥懂得小馮翊王的意思,不求從王朝淵口中得得密辛, 隻求能夠暢快地發泄心中的怨氣。畢竟因為王朝淵的不依不饒, 才害得唐隋以這種方式保全了吳文成王的名節, 小馮翊王的恨,豈是一刀斃命能了結的。

人麽,處處求自保,屠驥知道自己的處境很危險, 現在正是他立功表現的機會, 隻要幹得好, 不光可以脫罪, 還可以取王朝淵而代之。小馮翊王是何等精明的人,將他扶植上了校事府監察的寶座,將來校事府便對他唯命是從。唐隋的一條命, 不能平白葬送,必要取得利益的最大化, 才不枉這番犧牲。

於是屠驥使出了渾身解數,往日的上峰早就屁都不是了, 在他眼裏隻是塊爛肉,是他討好小馮翊王,最簡單直接的途徑。

十指連心, 先從十指開始,什麽繡花針從指甲蓋一捅到底,不過是小兒科, 重頭在後麵。繡花針一一拔出之後, 換上筷子粗細的竹簽, 那才是下輩子都記得的痛楚,不管多橫的人,絕熬不到第三根。

王朝淵嘴裏發出痛苦的嗚咽,但因烙鐵燙過嘴,兩片嘴唇已經黏連在了一起,臉上的肌肉不斷**,卻連分開的力氣都沒有。

屠驥自然也帶著一點小算計,那王朝淵掌管了校事府十來年,手裏掌握的機密太多,為了不讓他把自己牽扯進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開不了口。

神域回身坐進圈椅裏,饒有興致地看著,看王朝淵鮮血淋漓,涕淚橫流,雖然這種慘狀不能消減自己心裏無邊的怨恨,但著實是解氣。什麽拐彎抹角的報複,都不如眼睜睜看著仇人受苦來得直接。起先的不適,慢慢轉化成了一種暢快,他甚至能夠在一旁從容飲茶,評價一下茶葉的好與壞。

屠驥拿眼梢留意著小馮翊王的一舉一動,見他淡漠,心裏不由思量,可是這點手段不能讓小馮翊王滿意嗎?王朝淵早就痛得昏死過去,但還不夠,命人拿冷水將他潑醒。屠驥轉身到小馮翊王麵前嗬腰拱手,討好道:“大王,王朝淵這廝罪孽深重,何不罰他為吳文成王披麻戴孝?”

神域抬了抬眼,放下了手裏的茶盞,“這披麻戴孝,有什麽說法?”

屠驥笑起來,密室中的炭火映照著他的臉,常年在這種地方供職的人,眉目間總有一股森森的鬼氣。

他說:“大王且看吧,一看便知。”

唐隋死後不是還受了鞭刑嗎,這對小馮翊王來說,是牢記在心的一種痛。屠驥懂得投其所好,命人扒光了王朝淵的衣裳,接過獄卒呈上來的鞭子,滿滿蘸足鹽水,揮起來,沒頭沒腦地甩了下去。

鞭子長而硬,劃破空氣時,能帶出嗚嗚的響聲,像厲鬼的哀嚎。

王朝淵幾乎痛得虛脫,起先還扭動避讓,最後沒了力氣,垂下頭暈厥了過去。

又是一盆涼水兜頭潑下,要是沒有人犯的互動,這種刑罰就失去意義了。幾十鞭子下去,王朝淵身上已經沒幾塊好肉,這時就該步入正題了,將麻布撕成條狀,照著鞭痕的軌跡,一道道仔細貼上去。

神域慢慢揚起了眉,笑著問屠驥:“這是什麽路數?”

屠驥道:“回大王,讓麻布與傷口血肉貼合,幹後再撕下,管叫他痛不欲生。”

神域恍然大悟,“你們校事府果真有些手段,連這種酷刑都想得出來。”

結果屠驥卻自謙起來,“其實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若論陰毒,小人不敢與王監察相提並論。王監察執掌校事府多年,手上過過的人命少說也有上千條,各種刑□□番上陣,若寫成集子,夠人翻上三天三夜。這些酷刑中,唯有一樣令小人記憶猶新,若是大王應允,小人即刻便為大王演示。”

兩眼巴巴兒地覷著,見神域首肯,屠驥便讓人端了一大海參湯來,忽地掰開了王朝淵的嘴。王朝淵驀地瞪大了雙眼,滿嘴血肉模糊,屠驥卻獰笑,“監察身體虧損,還需大補,要不然支持不住死了,那小人的手段就無處發揮了。”

參湯極粗魯地灌進去,任王朝淵怎麽躲閃都無濟於事。

“哐”地一聲,竹筒扔在了一旁,接下來便是重頭戲了,捆綁王朝淵的刑架被高高升起,兩個獄卒從外麵搬進來一口大油缸,精準計算後,擺在了王朝淵的正前方。

王朝淵氣息奄奄,仍破口大罵,屠驥充耳不聞,小心翼翼在桶旁放置上一盞油燈,引燈芯下垂,在距離油麵半分的地方停住。那種專注的神情,簡直比給心愛的女郎準備禮物更仔細。

待一切布置好,見小馮翊王有些不解,便得意地解釋起來:“大王,這種把戲有個名字,叫點佛燈。小人先前給他灌參湯,一則是給他續命,二則是讓他利尿。這油缸中裝滿了油,隻要油麵升高半分,燈芯便會引燃油缸,他若不想葬身火海,就得憋著尿。”說著咧開嘴一笑,“憋尿有多難受,是個人都知道。那尿液一滴滴滴落,尚能浮在油麵上,但若忍不住傾瀉而出,則油氣上浮尿液下沉,到時候燈芯接觸燈油,王監察可就要變成一頭烤豬了。”

如此一解說,聽得王府衛官們紛紛咋舌,究竟是多歹毒的心,才能想出這樣折磨人的方法啊。

神域不由撫掌,抬頭望向吊在半空中的王朝淵,感慨道:“王監察心思獨到,當初研製出這等精妙手段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用在自己身上?”

王朝淵被折磨掉了半條命,早已說不出話來了。他的全部力氣,都用在了扼製生而為人的本能上,那圓圓的肚子,看上去像身懷六甲,實在是狼狽又可笑。

觀了半日的刑,也有些乏累了,外麵天色將暗,神域起身拂了拂衣袍,偏頭對屠驥道:“本王不耐煩看了,後麵的事,就勞煩屠主簿了。”

屠驥道是,“刑房中不堪,別讓汙穢沾染了大王。”邊說邊趨身將人送了出去,一麵小心詢問,“這王朝淵的命,留是不留?”

神域瞥了他一眼,沒有言明,“你說呢?”

屠驥立刻便明白了,連連嗬腰說是,“小人一定辦妥,請大王放心。”

一行人到了前麵的廳堂裏,神域換了副和藹的語氣對屠驥道:“屠主簿高升的事,就包在本王身上了。聽說你當了三年獄卒七年主簿,論資曆,也到了該出頭的時候。本王最是惜才,有意扶植主簿,日後主簿青雲直上,切莫忘了本王啊。”

屠驥一聽,立刻振作起了滿身的精神,深深長揖下去,“小人的性命,原握在大王手裏,若不是大王網開一麵,今日被吊在那裏的人便是我。小人雖是粗鄙之人,但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縱是大王不舉薦小人,小人留著這條命,也會為大王馬首是瞻。”

神域滿意地點了點頭,“有屠主簿這句話,本王就放心了,我料屠主簿也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頓了頓又問,“王朝淵家中,還有些什麽人啊?”

屠驥道:“王朝淵這廝凶狠,命也硬得很,娶了兩房夫人都沒活過三年,孩子也不曾留下一個。如今家中隻有個七十歲的老母,在石頭城奉養著。”覷了覷他神色,又問,“大王打算如何處置?索性放上一把火,將他的房舍燒個幹幹淨淨算了。”

神域卻搖頭,“禍不及父母,七十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還是把王朝淵的骸骨送回去,讓他老母安葬吧。”說著負手嗟歎起來,“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憐的很呐。”

屠驥連連嗬腰,看他帶著隨從佯佯走出門,待人去遠後方長出了一口氣,這時才發現裏衣的後背都濕透了,被風一吹,冷得上牙打下牙。

一旁的衙役咕地咽了口唾沫,“這小馮翊王,看著菩薩心腸,實則比咱們校事府還狠。”

這話立刻引來屠驥的一聲低喝:“夾緊你的臭嘴,不要命了?”

衙役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言,隻是問:“主簿果真打算歸順他麽?”

屠驥調轉過視線來,直勾勾望著他,“不歸順,想成為下一個王朝淵嗎?姓王的王八蛋挑起的那些事,咱們這些人個個都有份,小馮翊王不曾連鍋端了咱們,已經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還不知足,難道要等人頭落地了才痛快?”

所以屠驥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人,這點很合神域的心意,放過幾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將來校事府便能為他所用,這個買賣還是很合算的。

隻是回到清溪,家裏空****的,再也沒了可以奔赴看望的人。他進門後呆呆站在那裏,也不知道應當做些什麽。

傖業上前來,垂著手道:“藥已經煎好了,郎主回屋,趁熱喝了吧。”

說起藥,他這才想起來,回身問:“向娘子呢?”

這幾日忙著阿翁下葬,忙著追諡先君,好像完全把她忽略了。

傖業道:“今日是入宮問診的日子,老家主也落葬了,向娘子便沒有再來。”

哦,沒有再來……

他定定立在那裏,腦子裏開始胡亂翻找去見她的理由,該去好好謝謝她,還有先前處置了王朝淵,也等不及要告訴她。

打定主意,轉身便往外走,聽見身後傖業追問“郎主上哪裏去”,他沒有應,翻身上馬直奔查下巷。

但天色不早了,也不知她睡下了沒有。還有向識諳,那宅子裏多了一個他,連見南弦都有些不方便,討厭得很。

查下巷的向宅內,南弦剛看完一套醫書,起身將書籍放回書架上。

蘇合端著甜盞子邁進來,熱絡地招呼著:“娘子快來,二娘子燉了湯,請娘子嚐嚐呢。”

南弦晚間不怎麽愛吃東西,不過難得允慈有興致下廚,自然要賞這個臉。

打個哈欠,揉了揉後脖子,她慢吞吞挪過來。蘇合見狀便問:“娘子乏了嗎?宮裏的差事不好當吧?”

南弦“嗯”了聲,“那些貴人娘子們要求多得很,這個要治病,那個要養顏,我一人應付那麽多人,確實忙不過來。”

蘇合抱著托盤,笑嘻嘻說:“就看在俸祿的份上吧,娘子如今掙得可不比郎君少。”

這倒是,雖然不在太醫局掛名,月俸倒是很可觀,加上平時賦閑接診,眼見這荷包鼓脹起來,著實喜人。

悠哉喝口糖水,調了桂花蜜的味道真不錯,允慈的手藝又精進了。正想誇一誇她,忽然見張媽媽從廊廡上過來,進門後小聲道:“大娘子,小馮翊王來了。請他進門,他也不進,一個人在外麵的巷子裏站著呢。”

南弦放下了銀匙,納罕道:“他怎麽了?抱恙了?”

張媽媽搖搖頭,“門上說看著一切如常,就是不怎麽愛說話,光說了句求見大娘子,就站在巷子裏看月亮去了。”

看月亮?南弦朝外望了眼,今晚哪裏有什麽月亮。霧氣慢慢厚重起來,對麵的假山都快看不清了,看什麽月亮?

不過經受了那麽深重的打擊,神域的性情確實與以前不一樣了,既然人來了,那就勸著進來坐一會兒吧。

於是披上氅衣往前院去,到了門上拿眼神詢問門房,門房朝外指了指。她邁出門檻才看清,人就在斜對角的巷子前,一人一馬孤單地立在霧氣裏,落寞又可憐。

她忙上前招呼:“起霧了,外麵涼,進去說話吧。”

他沒有挪步,乖順識趣道:“我有熱孝在身,貿然登門不吉利。”

他這樣一說,倒讓南弦覺得有些心酸,便寬慰道:“你多慮了,我們沒有那麽多的講究。”

結果他還是搖頭,“我就想見見你,但時候不早了,上門叨擾,怕阿兄覺得我不知禮。”

他怎麽把自己當成不祥之人似的,怕這怕那,讓南弦心裏很不是滋味。

但他避諱,自己也不好強逼,便問:“你身上的病症怎麽樣了?心口還疼嗎?”

他聞言,下意識抬手撫了撫,思忖了下道:“白天還好,忙得想不起來。到了晚上,一個人躺在**,就一陣陣地刺痛,也不知怎麽了。”

還能是什麽緣故,傷心太過了,哪能那麽快痊愈。

“藥還是要吃的,連吃半個月,先把心脈調理健壯。”她邊說邊扣住他的腕子診斷,喃喃道,“心氣還是不平啊……那些不好的事已經發生了,就看開些吧。我知道痛失至親的苦,但怎麽辦呢,自己還要活下去,整日愁雲慘霧也不是辦法。”

他倒也聽勸,點了點頭道:“我已經盡力在忘了,可惜忘不掉。這幾日渾渾噩噩地,想好好休息,無奈朝廷不將此認作喪父,我連丁憂都不必服。”

有時候想想,朝堂上的那些權貴真是可怕,唐隋的死果真能蒙蔽他們嗎,其實不然,誰心裏沒有一本賬,誰又看不破真相呢。他們隻是需要一個台階下,至於誰又因此犧牲了,並不在他們的考量範圍之內。

南弦歎了口氣,“那就告個假吧,歇息兩日,調理好身體再說。”

他“嗯”了聲,“再看吧,若是度支署沒有要事,就歇上兩日。“嘴裏說著,人卻背靠著磚牆蹲下來,虛弱道,“阿姐恕我無狀,我站不動了,蹲下能輕鬆一些。”

善於令人心疼也是一項本事,南弦望著他,他穿得單薄,身上這件衣裳恐怕擋不住十月裏的嚴寒,便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到他身上,切切叮囑著:“氣血受損,更要保暖,千萬別著涼了。”

話才說完,就發現手被他牽住了,他沒有抬頭,也看不見表情,隻聽他悲戚說:“我沒有親人了,這世間關心我的,隻有你了。”

南弦是個善良的人,她心思正直,內外澄澈。他牽住她的手,她便由他拉著,因為知道人最脆弱時需要找些寄托,如果能讓他心裏好過些,就不要計較所謂的男女大防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道:“阿翁停靈那兩日,多謝你為我煎藥,我那時魂不守舍,恐怕慢待你了。”

他蹲著,她站著,彼此又拉著手,實在不方便,南弦便蹲下來,溫聲道:“我也不能為你做什麽,煎藥這種事我拿手,原本不值一提,你不必放在心上。”

很奇怪的聊天方式,兩個人蹲在厚重的霧氣裏,天色很昏暗,幾乎要看不清麵目了,隻有遠處簷下懸掛的燈籠,發出雞蛋大小的一點微光。

像不像幼時和小夥伴蹲在地上攪泥巴的場景?兩個人麵麵相覷,隱約能看見對方晶亮的眼眸,這種感覺有幾分荒誕。

神域摸索著,還是把大氅披回了她肩上,“你是女郎,比我更怕涼,不用顧全我。”頓了頓又道,“我今日去校事府了,陛下說把王朝淵交給我處置,我命人給他用刑——用他慣用的酷刑。我看見他血淚橫流,聽見他哭爹喊娘,那一刻我才覺得有些高興,他害得阿翁如此,他就是死一萬次,也不足以平我的憤恨。”

血債終究還是要血來償啊,南弦不是大聖人,不會勸他放下屠刀,隻是問他:“王朝淵死了嗎?”

“應該是死了。他知道得太多,校事府的那些人是不會讓他活著的。”他說罷,又調轉過視線來,即便隻能看見她的兩隻眼睛,他也一本正經問她,“你覺得我殘忍嗎?”

南弦沉默了下才道:“沒有經曆過你的苦難,誰也不配說你殘忍。我隻有一句話要叮囑你,日後行事要盡力收斂,不可太過張狂。我知道你如今無牽無掛,什麽都不怕,但陰霾總會過去的。再過一陣子你會有一個新家,娶妻生子重振門庭,所以眼光切要放得長遠一些,該隱忍,還是得隱忍啊。”

她能和他說這些話,可見是沒有把他當外人。

他借著昏昏的夜色蓋臉,忽然笑了笑,耳語般輕聲道:“南弦,今後我不想叫你阿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