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舅。
春和郡主怔了下, “出閣?阿娘替呢喃尋著好人家了?”
大長公主卻沒有立時就答,沉吟了下才道:“是不是好人家……勉強算是吧!今日皇後召我進宮,商議太後千秋事宜, 話趕話地說起了呢喃的親事。我起先不曾放在心上, 畢竟孩子才剛及笄, 多留兩年在身邊也好,誰知皇後說笑著提起一人,你道是誰?”
春和郡主隨手拿起案上的糕點咬了一口。見母親等著她來猜,這才應了聲, “是誰?不會又是宗旺家的那個三郎吧?他家那個大都護的官職, 還是我公爹保舉的, 如今竟想來娶我的女兒, 豈不可笑?”
大長公主說不是,“若說的是他家,我何必著急找你來商議。”
春和郡主鬆了口氣, “那就好,上回家中宴請賓客, 他家那位夫人抓著我說個不休,實在討厭。我燕家的女兒就這麽不上品嗎, 要與他家作配。”
大長公主撫了撫套在手上的暖兜,笑道:“你也是個捧高踩低的,如今人家官職做到了從二品, 你還是瞧不上人家的兒子。”
春和郡主笑了笑,不願意再提那家的事,唔了聲道:“阿娘這裏的糕餅鐺頭可是換人了?做出來的東西可堪一吃了。”
她性情跳脫, 做母親的最了解。大長公主一輩子隻養了一兒一女, 兒子執掌著拱衛建康的上都軍, 剩下這個女兒嫁了廣陵郡公,因實在疼愛,舍不得讓他們到封地去,便請了旨,讓他們一直留在建康。春和郡主算是建康貴女中一等一的有福之人,所以即便長到這個年紀,也還能保持一副孩子般純真的天性。
大長公主拿她沒辦法,啐道:“整日胡說,我這裏的糕點什麽時候難以下咽了,你就盡力顯擺你家中那兩個廚子吧。”
春和郡主聞言訕訕,“好好的,怎麽說到廚子身上去了,皇後究竟與您說了什麽,您倒是說呀。”
大長公主這才想起來,“被你一打岔,岔出去十萬八千裏,險些回不來。”複正了正臉色道,“皇後的意思是親上加親,眼下有一門親事很要緊,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春和郡主直發笑,“那郎子是香餑餑不成,勞動皇後費那些心思。”
大長公主無奈地望望她,“你是當真兩耳不聞窗外事啊,整日就知道吃喝玩樂。如今建康城中,誰的親事最受矚目,你不知道嗎?”
春和郡主一瞬茫然,“誰啊?”忽然靈光一閃,猛地憶起來,“小馮翊王?”
大長公主說可不,“總算你還知道。”
春和郡主卻道:“他的親事,與我們有什麽相幹,牽扯到呢喃身上做什麽……”越想越不對勁,瞪大了眼睛問,“莫不是……要讓呢喃配他?”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皇後那裏,把褚家的女兒都翻了個遍,我料委實沒有合適的,方想起咱們來。我是皇伯魏王血脈,如今雖屬旁支,畢竟與先帝是一母所出。咱們這裏要是聯上了姻,說得糙一些,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結果春和郡主立刻便否決了,“虧她挖空心思,我們呢喃與小馮翊王差著輩分呢!正經論,我是小馮翊王表姐,呢喃該喚他一聲阿舅才對。”
大長公主咂了砸嘴,“雖說是這麽回事吧……畢竟出了五服,你想漢惠帝還娶了自己嫡親的外甥女呢,呢喃與他,倒也沒什麽妨礙。”
春和郡主的臉色堪稱精彩,“這麽說,將來還要讓小馮翊王管我叫嶽母?這是什麽買賣,弄得我渾身上下不自在。”
大長公主蹙眉道:“你且動動你的腦子,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小馮翊王回朝是為什麽,那些宰執們不就盼著他能留後嗎。他的兒子,必定要送進宮給皇後撫養,陛下無所出,帝位將來就是那孩子的,你想想,你的外孫能當皇帝,你這大母臉上無光嗎?”
話雖這樣說,但著實令人彷徨。
春和郡主托住了腮,眼神晃悠著,落在了一旁的女兒身上。
呢喃今年剛滿十五,還是個半大孩子,自己當年圖輕省,美其名曰讓她來給大母作伴,其實是自己懶得教養,推脫責任罷了。但不論怎麽樣,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把她送進那場渾水裏,作為母親,還是十分不舍的。
可是再打量她,小女郎低著頭,臉上紅暈淺生,一副春心**漾的模樣……春和郡主迷惘了,難道孩子自己願意嗎?原來這小小的人兒,竟有那麽大的誌向?
歎了口氣,春和郡主問母親:“您見過小馮翊王嗎?”
“見過啊,呢喃也見過。”大長公主說著,語氣裏又浮起了怨懟,“你這人,何時能盡盡孝心,陪著你阿娘赴赴宮裏的宴?上次小馮翊王回朝,陛下辦了家宴,我讓人給你傳話,你連理都不曾理我。要是那回去了,你不也見上了。”
春和郡主擺了擺手,“我不耐煩應付那些繁文縟節,進去了給這個見禮,給那個打招呼,煩得很。”說罷又來問呢喃,“你也見過小馮翊王了?覺得他怎麽樣?”
呢喃還年輕,最重視的是第一眼的感覺。那日在長廊上初見他,真是驚為天人。自己嫡親的舅舅也有幾個兒子,早前她以為表兄們都生得一表人才,結果與小馮翊王一比,簡直是瓦塊放在了珠玉旁,那時她就對他很有好感,畢竟出眾的男子誰不喜歡。
於是她一本正經說:“他很好看。”
春和郡主語塞,半晌才道:“真是我親生的女兒,隨我。”
對於女郎來說,好看是正道,好看能彌補一切。好看的窮書生尚且願意下嫁,何況人家身上還有正經的王爵。
大長公主這頭,早就與呢喃懇談過了,孩子不反對,她才急著把女兒叫來商量。
若說私心,當然是有的,誰也不是聖人。但作為大長公主,也不乏慈悲心腸,想起上次小馮翊王來求她,多少有些憐惜這侄兒,覺得他十分可憐。
長長歎口氣,大長公主靠向椅背,與女兒權衡了一番利弊,“這門婚事若成,不單燕家能獲利,對小馮翊王來說,也未嚐不是好事。別看他身在高位,身下若是空空,摔下來不過早晚的事。這建康城中高門遍地,但誰家真正有能力護他周全呢,還是與我們聯了姻,不說保得高官厚祿,至少命能保住。隻要活著,將來何愁沒有出頭的一日,我是顧念我那早亡的小阿弟啊,隻留下這唯一的血脈,不能再讓他走上他阿翁的老路了。”
春和郡主怔怔聽她母親說完,要談氣節風骨,自己是很佩服阿娘的,大是大非上從來不出錯,這也是大長公主府到如今,還能在建康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自己沒什麽大局觀,阿娘既然這麽說,春和郡主便不反對了,望著呢喃道:“你要是願意,這門親事便議一議吧。”
大長公主瞥了她一眼,“你不用回去與郎子商量嗎?”
春和郡主道:“小事要商量,大事當然我做主。”
這才是建康第一貴女的調性。
大長公主露出了笑臉,“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籌謀吧,我打算設個家宴,請小馮翊王來做客。”
春和郡主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外麵的情況,猶豫道:“他養父不是剛過世嗎,這時候談婚論嫁,可是不太好啊?”
大長公主卻道:“越是這時候,越要談婚論嫁。他養父臨死前留下一封認罪書,對外小馮翊王就該將他認作仇人,還有為仇人服喪的道理嗎?”
春和郡主想了想道好,“我不回去了,今日郎子從外埠回來,這時候應該到家了。差個人去知會一聲,讓他往東長幹來,咱們一同見見那孩子,光是好看也不頂用啊,總得看看有沒有肚才。”
常年大而化之的人,居然也計較起細枝末節來,大長公主對呢喃道:“你阿娘是作好當嶽母的準備了,有模有樣考量起郎子來。”
呢喃靦腆地抿唇一笑,想起晚間能見小馮翊王,心下便一陣小鹿亂撞。
“大母……”她挪過來,挨著大長公主的肩頭問,“他是長輩,我該管他叫阿舅吧?”
大長公主思忖了下,“不曾定親之前,你都要管他叫阿舅,這樣留了後路,即便不成事,自己也不難堪。”
這裏商量定了,便差府裏的管事去宮門上托人。小馮翊王在尚書省當值,找個人進去傳話,預先約好了,行程不慌張。
神域這頭接了消息,說大長公主府設家宴,要宴請他,這不年不節的當口有請,必定是有所圖吧!但既然找上門來,就必須應承,便滿口答應下來,及到天將暗,帶著薄禮登了門。
大長公主府很熱鬧,春和郡主夫婦及大長公主長子沈沉都在,並未邀請外人,一家子親戚,倒很有家常的味道。
神域正是需要拓展人脈的時候,原本不易有交集的人,這時候親兄熱弟起來,很遂他的心意。
他客套周旋,沈沉是上都軍指揮,燕仰禎所掌的廣陵郡是離建康最近的郡縣,若是與他們打好交道,日後大有可為。
當然,他長袖善舞,言談舉止在眾人看來無可挑剔,就連抬手斟酒,都有一股朗月清風之姿。一桌人閑談,從邊關聊到都城,從朝政聊到民生,他不緊不慢闡述自己的見解,作為朝堂上廝混多年的政客,郎舅兩個對他的格局讚賞有加,即便沒有親上加親這一出,也已經認可了這位自己人。
男人們侃侃而談,談得很興起,這讓春和郡主有些著急,拿眼睛一瞪丈夫,燕仰禎立刻會意了,暗中拽了拽大舅哥的衣袍,一時各自都沉默下來。
大長公主方才找到說話的機會,笑道:“你們這些人,下回出去開個酒閣子,再談論你們的軍國大事。今日是家宴,不說些家常話,怎麽把朝堂上的那套搬回來了,無趣得很。”
大家便發笑,沈沉記得此次會麵的宗旨,推杯換盞一番後問神域:“阿弟的婚事,如今可定下了?”
說起這個,眾人的視線都落在神域身上,他心裏自是有數的,看來今天要說的,應當就是這件事。
搖了搖頭,他說還沒有,“近來事多,哪裏有心思過問這個。”
春和郡主見縫插針,“你回朝整一年了吧,也該落定婚事了,可遇見了合心意的女郎啊?”
神域赧然笑著,搖了搖頭。
大長公主道:“這卻不行啊,如今你府上一個至親都沒有,回去也孤零零地,誰操心你的冷熱?今日皇後召見我,說了好些話,字裏行間很為你擔憂……”說著又喚了聲雁還,“我有個現成的人選,你可要考慮考慮?”
神域遲疑了下,垂首道:“我養父剛過世不多久,他畢竟撫養了我十九年,現在就來議親,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裏尚且帶著哀致的味道,這讓在座的各位心涼了半截。但大長公主仍不放棄,放下銀箸道:“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確實立時說定親,很不合時宜。但你眼下境況,親事終歸不能回避,不如先說合上,過禮事宜,可以等到明年三月再辦。”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燕仰禎頻頻點頭附和:“很是、很是。”
神域似乎也動容,轉變了態度道:“那就勞煩姑母吧,不知是哪家女郎,讓我高攀。”
席上的四個人交換了下眼色,春和郡主下意識挺了挺腰,坐得筆直。燕仰禎也持重起來,那將要以老嶽丈自居的模樣,很有些滑稽。
大長公主淡淡笑了笑,“皇後殿下的意思,是我家呢喃。”
這話說完,便見神域眼裏露出驚訝的神色來,即便他早就料到了,必要的情緒還是得配合一下。
他慌張又尷尬,“呢喃……她是阿姐的女兒啊。”
春和郡主適時提醒了一下,“我是你表姐,呢喃已經出五服了。”
大長公主說正是,“我嫁入沈家,生春和,春和嫁入燕家,生呢喃,若走得近,還算是親戚,若走得不近,大街上迎麵遇上也不相識。皇後的這個主意,說實話我初聽也覺得荒唐,但細想之下,倒未必不可行。雁還,你是極聰明的人,前陣子的事之所以鬧起來,終究還是因你根基太弱的緣故。這建康城內,看著是家家自立門戶,但私底下關係錯綜複雜,隨便拎出兩家,保不定都沾著親。你是你阿翁留下的唯一骨血,我這做姑母的自然要顧念你,將來見了你阿翁,也好向他交代。”
神域聽了她的話,沉默良久,半晌才緩緩點頭,“我明白姑母的苦心,但……心裏著實邁不過這道坎。”
“這有什麽。”大長公主笑著說,“呢喃是個乖順的孩子,不說立刻結親,兩個人先熟悉熟悉,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這場宴席是長輩之間的宴席,呢喃並沒有參加,躲在屏風後悄悄探聽著。小馮翊王的反應如她預料的一樣,起先是有些難以接受,後來似乎慢慢轉變了態度。她努力伸長耳朵,聽見他終於鬆了口,“那就依姑母的意思,容我先與她談一談吧。”
小女郎的心直蹦起來,回頭朝身後的婢女擠眼睛。婢女也歡欣雀躍,壓著嗓門道:“他要與娘子談一談呢!”
談什麽,不知道,但有機會麵對麵說上話,已經讓她心花怒放了。
呢喃唯恐婢女動靜太大,被人發現,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主仆倆躡手躡腳退到廊上,婢女比她還高興,撫掌道:“娘子,你說小馮翊王會與你說什麽?會不會說一些親近的話,再邀你出去逛夜市?”
呢喃的心砰砰跳,做出端莊的樣子,矜持道:“人家是君子,豈會那麽失禮啊。”
花廳裏宴席未散,她趕緊回臥房重新收拾了一下,補上一層粉,再加點口脂。不多會兒前麵傳話進來了,說讓小娘子出麵,代為送客。
她立刻提著裙子往前去,將要出月洞門的時候放緩步子,勻了勻氣息,好歹不能讓人看出她的急切。
遠遠看見人了,小馮翊王穿著青驪的袍服,肩背上的暗金刺繡在燈光下,折射出一片跳躍的細閃。
他眉目溫和,專注地望著她一步步走來,呢喃恍惚間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就此登上了他人生的舞台,僅僅這一小段的距離,連往後餘生都想好了。
但小女郎甚為靦腆,走到他麵前,恭恭敬敬喚了聲“阿舅”。
神域客氣還禮,看著這女郎,實在分不清她和允慈有什麽區別。
在他心裏,世上的女子分為兩類,一類是南弦,一類是不相幹的局外人。他雖然想通過她這層關係籠絡住沈沉和燕仰禎,但並不打算利用她的感情。
放緩了語調,他耐著性子道:“先前席上,姑母與我說了那件事,不知你是怎麽看的?”
呢喃很緊張,結結巴巴道:“我是……是閨閣女郎,一切聽憑長輩做主。”
神域笑起來,簷下弦月倒映在他眼眸,他的笑容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打趣道:“我也是長輩,你可要聽我的話?”
他很隨和,呢喃便不緊張了,赧然道是,“不知阿舅是怎麽想的?”
他對掖著袖子,十分鄭重地說:“我雖隻比你大四歲,但你我隔著輩分。姑母的意思,我不能違逆,好在暫且不用下定,也不必太過驚慌。”說罷又問她,“你可知道我現在的處境?”
呢喃點了點頭,嘴上不便說,心裏明白他是全建康所有女郎的向往。
他也不掩飾,笑道:“你還是孩子,我心裏拿你當外甥女看待,但借著這個由頭,可以清淨幾個月。”
呢喃聽後有些失望,但出身顯赫的女郎,有的是執拗的底氣,衝口道:“大母說明年春日才過禮,阿舅何不再想想?萬一到了那時,忽然想通了呢。”
小女郎很勇敢,就算臉色酡紅,眼神卻不避讓。這樣……其實正應了神域的盤算,有這四五個月時間,足夠與沈沉、燕仰禎建立良好的關係了。
“也罷,那就再想想。”他笑著說,“咱們以甥舅相處,來往沒有避忌,但不以定親為目的。我在建康孤寂得很,與你們走動才像找到了家,千萬不要因這件事,壞了彼此間的親情。”
他說得很實在,小小的女郎便覺得心疼,心想君子果真是君子,沒有為了攀交,就不負責任胡亂答應。
越是這樣,她就越敬重他,先論甥舅,也不排除定親的可能。反正自己還年輕,等得起,能在這個年紀遇見驚豔一生的人,已經是姻緣上上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