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竹馬。
仿佛最後定生死, 是死是活就在這三言兩語間。
其實南弦早就有這預感,不過自己一直不願麵對而已。今天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反倒如釋重負, 識諳沒有這個意思, 自己這十幾年的向往打了水漂, 到這裏就該終結了。
也好,雖然難過,雖然覺得被辜負了,但還是感謝他, 沒有拖延到最後一刻。她在感情上縱然遲鈍, 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如果他照著父母的意思娶了她, 婚後又鬱鬱寡歡,那麽連累的就是兩個人,彼此都會一輩子不幸。
但不知怎麽, 鼻腔裏盡是酸楚,她費了好大的力氣, 才控製住不讓眼淚掉下來。實在是沒有掉淚的資格,一旦哭了, 識諳想必就明白她的心思了。自己這些年隻是偷偷喜歡,沒有讓他知道,他不知道, 自己便還留著體麵,一旦被他勘破,豈不是無地自容了嗎。
她隻好裝出坦然來, “那就照著阿兄的意思辦吧, 不過找個好親事, 暫且也不必,我在城中結交了好些貴婦,她們也都熱心地要替我說合親事呢……”
然而再說,卻說不下去了,知道了結果,還有什麽可糾纏的。
她手足無措地向外指了指,“今日收起來的金銀花,不知晾曬得怎麽樣了,我去看看。”往門上挪了幾步,發覺就這樣落荒而逃太顯眼了,便道,“阿兄忙了一整天,早些休息吧。”
識諳難堪地點了點頭,她不能再逗留了,忙撤步退到了檻外。
秋日的夜,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有些涼了,南弦撫了撫手臂,周身都覺得寒浸浸的。
所以一切都落下帷幕了,不做夫妻,隻做兄妹……怎麽一夕有種和允慈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味,想來也很好笑。
允慈呢,一直在不遠處觀望著,心情比南弦還急切。阿兄是自己的阿兄,阿姐是比阿兄更親的阿姐,在她心裏,自然是盼著這兩位能湊成一對,這麽好的阿姐,去給別人做嫂子就太可惜了。
因此見南弦出門,她忙趕了上來,急切地問:“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不是還有好些事要商量呢嗎。”
南弦慘然看了她一眼,“這件事,以後不要再說了。”
允慈呆愣當場,“為什麽?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阿兄不打算成婚了嗎?他想讓向家絕後?”
南弦搖頭,“絕後不至於,隻是不與我成婚而已。”
“什麽?”允慈一蹦三尺高,“他在外麵有人了?什麽狐狸精勾住了他的魂兒,讓他連阿翁的臨終遺言都敢違背?不行,我要去問問他,他是打算背個不孝的名聲,讓阿翁和阿娘在九泉下不得安寧嗎!”
她蹦起來就要走,被南弦一把拉住了。
“別去。”南弦說,“做這個決定,他定也不容易。既然話說出了口,就沒有收回的道理了,你去質問,又能改變什麽?”
“不是……”允慈叫囂著,“就這樣?阿姐今年都十九歲了,換了別人家,十九歲早是孩子的娘了。”
南弦卻覺得沒有什麽可不平的,掰著手指頭和允慈算賬,“阿娘過世服杖期一年,阿翁過世服喪三年,你看這幾年連著在孝期裏,其實阿兄也沒有耽誤我什麽。”
允慈簡直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阿姐怎麽這麽好脾氣,這賬是這麽算的嗎?阿娘的杖期滿時,你原本可以議親的,就算接著又替阿翁服喪,下下個月脫了孝,不就可以出閣了嗎?現在可好,兩手空空年滿十九,就算再快,也得明年才能嫁人,可著建康城去問,哪有二十歲出閣的女郎?”
她大呼小叫,一心向著她,南弦還是挺感動的,摟著她的肩道:“算了,我多在家一年,就多照顧你一年,這樣不是很好嗎。再說女子為什麽一定要出嫁呢,我守著這個家,替人看診為生,日後要是能走出去,還可以給平民百姓義診,如此活著多有意義。”
允慈卻因她的大度,傷心得幾乎哭出來,“阿姐,你受委屈了。”
南弦眼裏漫出一點淚,用力攬了攬她,笑道:“有你心疼我,不就夠了嗎。”
好說歹說,才把允慈勸回去休息。自己回到臥房,坐在窗前怔愣了很久,說委屈,確實有些委屈,但這份委屈不知道該去怨怪誰,識諳也沒有錯。自己是受阿翁和阿娘的撫養才長大成人,恩情本就報答不盡,他們安排的婚事不能成了,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
輾轉反側一整夜,第二日起來腦子昏昏地,洗了把清水臉,才略微清醒一些。
宮裏的貴人們,大多已經按著她的方子開始調理身體了,等這兩日抽出空閑來,她還得上太醫局一趟,與醫官一起研製當歸蜜丸。隻是碰見識諳,隻怕會尷尬,因此一直拖延著,今日打算照舊在家坐診。
隻要她在,陸陸續續總有人會登門。張媽媽又引了病患進來,安置在樓下的廳房裏,自己上去請南弦下來,細聲向她通稟,“來的是少府少監的夫人,據說是海夫人的親眷。”
南弦點了點頭,下樓查看,進門就見那婦人臉色泛紅,這樣的天氣,坐著也無端燥熱,手裏的團扇扇得生風。
待進了門,那位少監娘子霍地站了起來,倒把陪在一旁的仆婦嚇了一跳。
仆婦忙好聲安慰:“娘子先坐,不必著急。”
南弦比了比手,請她將腕子放在脈枕上,再讓她張嘴,果然見舌紅苔黃膩,便溫聲詢問:“夫人平時,有些什麽症候呢?”
少監娘子還未說話,就先喘了兩下,艱難道:“每日就是心悸心煩,無端地想哭。夜裏睡不好,說定的事也是轉頭就忘,譬如現在,單是坐著,我就不住流汗……向娘子快救救我吧,再這麽下去,我怕是活不到過年了。”
南弦忙安撫,“夫人的病症沒有那麽嚴重,且不要著急。五心發熱,潮熱盜汗、脈虛細而數,應當是內傷虛症。我先開幾劑藥,回去吃上五日就會有緩的。不過這髒躁症,還是得以養心安神為主,遇事不能焦急,看開一些,漸漸就會好起來的。”
她說的都在點子上,少監娘子與身旁的仆婦交換了下眼色,這才歎息:“我也知道心思應當開闊些,可就是……有山壓在心上,哪裏能看開。”
諸如這種病症,一般都是夫婦不和睦,或是家主有了外心導致的,南弦看過太多類似的例子,因此並不覺得奇怪。
但少監娘子很有傾訴的需求,主要是這份憋屈讓人發瘋,好不容易有個兩邊都認得的人,一定要好好說道說道。
她挪了挪身子,望向南弦,“向娘子,你在宮中,可為海貴嬪診治過?”
南弦想起那位海夫人,頭一次見麵就給了下馬威,後來闔宮娘子都召她看診,隻有這位海夫人,至今沒再讓她進過洪訓殿。
但眼前這位是人家的親戚,說話就得留神了,便道:“我替海夫人宮中的女官治過眼症,但海夫人身體健朗,還不曾傳召過我。”
結果卻換來少監娘子的一聲冷哼,“心思如此歹毒的女人,竟能無病無災,真是老天不長眼。”
南弦很意外,茫然望了望張媽媽。張媽媽也好奇,小心翼翼探聽著:“夫人消消氣,海貴嬪不是夫人的小姑麽,怎麽……”
這就打開了話匣子,少監娘子搖頭不止,“我這病症就是因她得的,她是全天下最歹毒的婦人,一朝小人得誌,將我們全家都踩在了腳底下。不單我,家主及老夫人,哪一位不是憋著一口窩囊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所以行醫就有這點異於旁人的優勢,病患的心症或多或少都會向她傾訴,那些皇親國戚的秘辛,自然也聽得不少。但這位海夫人的事,尤其能引發南弦的興趣,她還記得神域與她說過,中都侯娶了海夫人的妹妹,對於神域來說,他們一派是這建康城中最容不下他的一股勢力,海夫人曾多次想從中都侯的三個兒子中認養一位做繼子,都被皇後及朝臣阻止了。
饒有興趣,南弦把藥方交給了海家仆婦,讓她跟著張媽媽去藥房取藥,自己給少監娘子倒了茶,和聲勸她稍安勿躁,一麵道:“海貴嬪是陛下最寵愛的夫人,在宮中很有些地位。照理說她得勢,貴府上也得利,怎麽弄得夫人這樣憤憤不平呢?”
少監娘子急於抱怨,連茶都顧不上喝,偏身對南弦道:“我也不是逢人便說她的不是,隻因向娘子是知道她的,今日才與向娘子吐露心聲,算是解了我心中的鬱結。人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們家卻斷乎不是這樣。我家本是有爵之家,祖上因戍邊有功,傳了個定遠侯的爵位,兒孫破例不用降等,到我們家主這輩,正是第五代。不管是照著俗禮還是律例,爵位都應當長子承襲,我家郎主是嫡長,合該他襲定遠侯的爵,誰知那海聽瀾仗著得寵,攛掇聖上將爵位賜給了她的胞弟,那個不起眼的庶子!還將她母親一個妾室封作郡夫人,攪亂了家中的嫡庶倫常,哪裏還有天理王法!”
南弦聽了半晌,實在有些驚訝,她聽的怪事雖多,這種做法卻還是第一回。
“也就是說,如今嫡出與庶出換了個兒,正室夫人變成了妾?”
少監娘子氣道:“可不是!她母親雖死了,可我家老夫人還活著呢。當初她在家時,我們不曾虧待她,誰知道竟是個白眼狼。如今老夫人弄得顏麵盡失,日日在家抹淚,一雙眼睛都快哭瞎了,讓看大夫也不肯看,寧願早些去見老家主。”
南弦隻能歎息,這種家事當真是厘不清,也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什麽是屈辱吧。
總歸海夫人對自己庶出的身份很忌諱,所以才在出息之後改天換日,為自己正名。南弦不知該怎麽安慰,隻道:“老夫人看不開,夫人年輕,勸著老夫人些吧。名分雖重要,不及自己的身子重要,倘或老夫人願意,找個機會把人帶來,我為她醫治眼睛。”
少監娘子歎了口氣,頷首道:“多謝向娘子了,我回去再勸勸老夫人吧。今日與你說這些,也是因娘子在宮中行走,知道了海聽瀾的為人,日後防備些,她不是個好主,萬萬不可與她親近。”
南弦說是,“多謝夫人的告誡,日後在宮中一定防備。”
很多時候抱怨未必是尋找認同,隻不過想抒發心裏的惡氣,隻要說出來,心情也就舒坦了。
少監娘子赧然笑了笑,抬手掖掖鼻尖上的汗,“你瞧,我略一激動,就渾身冒熱氣,焦灼得不知怎麽才好。”
南弦勸她平心靜氣,“人生還長著,誰又敢說一輩子風光無限。也許將來會有撥亂反正的機會,在這之前,還是將養好自己,身體好,才能看得長遠。”
這話說得很是,少監娘子點頭不迭,又略坐了會兒,等仆婦取了藥來,起身對南弦道:“我回去勸說老夫人,日後還有麻煩小娘子的時候。”彼此又讓了一番禮,才辭過南弦出門了。
蘇合在一旁聽得嘖嘖,“這海夫人好厲害,把娘家攪得天翻地覆。”
南弦牽了牽嘴角,“得意之時莫猖狂啊,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其中道理。”
其後又隔了兩日,她照常進宮為娘子們看診,識諳有一點好,心很細,知道她要做當歸蜜丸,已經事先讓太醫局的醫官做好了,當日就送進了宮裏。
先前診過脈的雲夫人,連吃了南弦幾劑藥,腹內冷痛的症狀明顯減輕了,開始盤算怎麽留聖上在她宮裏過夜。
既要過夜,就得把自己弄得香香的,於是纏著南弦給她調配透肌五香丸。南弦沒有辦法,把方子抄下來,但因配方裏有麝香,還得想辦法用別的藥物去替代。好不容易,終於把方子上的藥材都配全了,要研成粉,再加蜜捶打一千下,這一千下耗時太長,盯不到做完,宮門就要閉合了,南弦這才從弘化殿裏脫身出來。
天將暗,火燒雲浸透了半邊天,青鎖門上的官員在門前來回踱步,看她遠遠跑來,笑道:“向娘子今日這麽晚?再差一步,宮門就要鎖閉了。”
南弦氣喘籲籲欠身,“今日耽擱了,勞煩郎君等候。”
青瑣郎頷首,等她邁出了門檻,方下令閉合宮門。
嗡——
門臼轉動,發出悠長的磨合聲,身後的宮門轟然一聲關閉了。南弦站在禦道上,見橘井抱著鬥篷來接應她,正要舉步,不知從哪兒冒出兩個生兵來,一下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錯愕地退後兩步,不解地打量他們。
那兩個人穿著皂衣,腳蹬麻履,看打扮應當是校事府的人。
說起校事府,之前不甚愉快的經曆讓她心有餘悸,現在乍見,心頭不由大跳起來。
那兩個生兵麵無表情地說:“向娘子,我們監察有請,請娘子隨我們走一趟。”
南弦心裏不情願,但既然上麵下令傳召,和這些當差的人也沒有什麽可辯駁的。
她轉頭朝橘井遞了個眼色,“我要晚歸了,你先回去,稟報阿兄一聲。”
橘井忙點頭,知道娘子這是讓她回家報信呢,待見娘子往百官府舍去了,趕緊招呼鵝兒,“快,快回家!”
鵝兒是個機靈鬼,腦子一轉道:“家裏郎君就算得了消息,恐怕也沒有辦法撈人,不如往左衛去,卿衙內不是在那裏做校尉嗎。”
對對對,左衛離這裏隻有幾十丈,不比回家近嗎。橘井忙道好,繞過角樓趕到千秋門上,結果宮門守衛森嚴,要想見到卿上陽,實在是難如登天。
橘井沒有辦法,哀聲央求守門衛官:“我有十分要緊的事,求見卿校尉,請代為通傳。”
結果那衛官臉拉得八丈長,“校尉有貴客,難道舍下貴客來見你嗎?若要見,就在一旁等著吧,等裏麵事情談完,自會出來的。”
橘井急得抹眼淚,卻又無計可施,隻得在宮牆下來回打轉。那校事府是虎穴,大娘子在裏頭,不知又要受什麽磨難。橘井踮足探頭等了良久,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罷了,不等了,回家找郎君想辦法吧。”
結果拽了拽鵝兒,正打算回去,忽然聽見鵝兒大聲喊起來:“衙內!”
橘井回身看,見卿上陽與一位華服美冠的郎君從千秋門上出來,天色漸晚,看不清麵目,但一走近便認出來,這不是小馮翊王是誰!
這下更好了,有了這兩位,娘子就有救了。
橘井忙上前行禮,慌慌張張道:“大王,衙內,我們大娘子先前出宮,半路上被校事府的人劫走了,求二位快救救她吧。”
卿上陽還糊塗著,“校事府?他們找其泠幹什麽?”
神域的臉色卻陰沉下來,校事府一直千方百計找他麻煩,這個時候把人帶走,可見又要生事端了。
他回身朝卿上陽拱了拱手,“過兩日商稅的押運,就勞煩卿校尉了,我這就去一趟校事府,把人接出來。”
卿上陽“哦”了聲,忽然發現不對勁,忙調轉了話風道:“咱們的事,怎麽能麻煩大王呢。大王且回去吧,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
神域雖對那句“咱們的事”很反感,卻也沒有將厭惡做在臉上,勉強一笑道:“我與阿姐很相熟,她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觀,還是不勞動校尉了。”
結果卿上陽擺手,“大王與她再相熟,熟不過我。我是她的竹馬,除了她阿兄識諳,就數與我最親,我跑一趟就是了。”言罷不由分說,快步往南去了。
神域定住步子南望,暗暗蹙眉,也來不及多想,提袍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