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相配。

神域分明怔了下, 從那雙漂亮的眼睛裏,能看見他不加遮掩的震驚。

南弦也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很荒謬,但答應了允慈, 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雖說結果是必然的, 她也知道, 總是問過了,對得起阿妹了,往後讓她死了心,這件事就過去了。

然而神域卻低頭思量的好半晌, 然後抬起頭來問:“向家有幾位女郎?阿姐是為哪一位求親?”

南弦當時腦子不曾轉過彎來, 一本正經地答複:“我家沒有別的女郎, 隻有我家阿妹允慈。”

神域作勢考慮了下, 到底還是搖頭,“我與貴府上小阿妹不合適,不是因為門第, 我這人,從來不看重門第, 單單是因為人。若是換一個……”說著眼波流轉,停留在她身上, “換成阿姐,我想都不用想,即刻便應允下來。”

南弦卻不曾把他的話當真, 無奈道:“不答應就罷了,不要胡亂開玩笑。其實我也知道問得唐突,本不該開口的, 但少年人有期許, 我不能扼殺它。今日問過小郎君, 我心裏就有底了,若有冒犯之處,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她說話總是滴水不漏,自己小小的試探,沒有對她造成任何觸動。

有時神域實在懷疑,這八風不動的性格,怎麽會出現在一位十九歲的女郎身上?她好像沒有少年的清夢,沒有屬於女孩子對於愛情的向往,她隻是按部就班地做她想做的事,比如替人看病,比如一門心思等著向識諳娶她。

對插著袖子,歪著腦袋,他臉上的不解,慢慢轉化成了淡淡的一抹笑。

很奇怪,照理來說他膽子很大,很多事情敢想敢做,但隻有麵對她時,無端會產生敬畏,不管是在行動還是言語上,終究不敢造次。也許有的人就是有這種強大的力量吧,仿佛心念上的一絲按逾越,都是對她的褻瀆,讓他每每隻能謹守本分,甚至是說話,都得小心翼翼。

舒了口氣,還是得言歸正傳,他緩步在花樹下徜徉,曼聲道:“我回絕了阿姐,但請阿姐不要怨怪我,實在因為我的處境,並不適宜定下婚事。我那日還與阿翁說笑,若是我沒有保全人家女郎的心,和誰有仇就與誰結親,如此報仇都用不著我親自動手,借刀殺人就行了。所以婉拒了令妹的美意,不是因為她不好,是因為我尚且不能不配,還請阿姐回去代我解釋,不要傷了阿妹的心。”

南弦點頭,“我都明白,自會與她說的。”畢竟姑娘的麵子還要顧及,便順勢找了個台階下,笑道,“允慈隻是小孩心思,若問她究竟什麽是喜歡,恐怕她也說不上來。”

神域舒展開眉目,朗聲說:“我知道,她不過是看上我這張臉而已,對於我的為人,她半分也不了解,倘或真的結了親,相處得久了,恐怕她又會厭煩,厭煩我的木訥和無趣了。”

人家自謙,南弦自然不能順勢接話,不過笑了笑,轉頭打量這棵高壯的合歡樹去了。

這棵樹生得實在高大,冠幅飽滿濃密,就算遇上下雨的天氣,樹下永遠保有最後一塊幹燥地。

神域仰頭望了望,喃喃說:“這樹是先父栽種下的,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樹長得這樣好,人卻不知道去了哪裏。有時候我站在這裏想,一切不會是一場夢吧,先馮翊王沒有死,我也不是他的兒子……”

天氣漸漸涼了,人容易傷春悲秋。

南弦不知怎麽應他,隻說:“現在一切安穩,小郎君暫且不要想那麽多。”

神域垂下眼,寥寥牽了下唇角,“也是,暫且安穩,我還有餘地喘上一口氣……”說著轉變了話題,偏頭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向識諳,與我想象的一樣,果然是位青年才俊。我昨日聽說他受聖上嘉獎,升任了直院?本朝太醫局還未有過如此年輕的直院呢,看來前途不可限量。官場上得意,情場必定也不錯,阿姐與他,打算什麽時候完婚?到時候我好備一份大禮,恭賀你們新婚之喜。”

這話問到了南弦的軟肋,她勉強浮起一個笑,“孝期還未過,這事以後再說。”

“那若是孝期到了呢?”他純真地追問,“孝期一滿,你們就會成婚嗎?”

南弦答不上來,縱是自己有心,不敢擔保識諳也有意。說實話,她打心底裏覺得這件事懸得很,現在還能拿孝期未滿來安慰自己,當真等到脫了孝,他仍舊沒有完婚的打算,到時候又當如何呢?

好像除了無法給自己交代,也欠著所有人一個解釋。

見她不回答,神域便料到了七八分,喟然長歎著:“想是忙於公務吧,其實晚一些成婚也沒什麽。不過女郎不像男子,耽誤不得,向識諳若是在乎阿姐,自會先與阿姐把婚事定下的,我這也是瞎操心,難道人家還不如我思慮得周全嗎。”

他說完,坦**地笑了笑,挑不出一點錯處來,但南弦卻從他的話裏咂摸出了苦澀。是啊,若是在乎,就應當給個準信,遲一些成婚沒什麽,至少給人一顆定心丸吃,讓她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打算,照著阿翁和阿娘的安排行事。

反正就是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顆裝滿了草藥和醫經的腦袋裏,終於也有了紅塵的負累。

神域見她沉默,又換了個輕俏的語調,“阿姐這樣的女郎,世上男子都搶著要呢,向識諳心裏有數,應當早就打算好了,隻等孝期一滿便會與阿姐說的。總之阿姐若是有什麽難處,或是想找人說心裏話,便來找我吧。我就在這裏,哪兒都不去,你何時想見我,立刻便能見到我。”

所以他真是個乖順的少年,分明有坎坷的經曆,卻還是一心向陽,盡力讓人汲取溫暖。

南弦說:“多謝你,讓我大感安慰。”

他卻淡笑了聲,“阿姐嘴上應承,心裏從來不曾想過麻煩我。”

兩個人在園子裏閑逛了一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些朝中瑣事,期間不時提及識諳,卻從來沒有聽他喚一聲阿兄,每每都是連名帶姓的“向識諳”。

南弦有些好奇,“你先前不是還認人做阿兄麽?背後怎麽這樣稱呼他?”

神域微微頓了下,複又“哦”了聲,“男人與男人之間,一口一個阿兄未免太婆媽了。不像我喚阿姐,喚起來順理成章,從來不覺得為難。”

漸漸走到畫樓前了,略站了會兒,就見識諳從裏麵出來,對神域拱了拱手道:“世伯的病症可控,新開的方子吃上十劑再看療效,暫且不用擔心。”

神域道好,還了個禮道:“多謝,阿兄辛苦了,我在前院設個宴,阿兄與阿姐留下吃個便飯吧。”

識諳說不必了,“我還要回太醫局一趟,就先告辭了。”

他要走,南弦自是跟著一道走的。神域送他們到門上,看著南弦登上馬車,臉上雖帶著笑,眼裏的陰雲卻漸起。等他們往巷口走遠,他方轉回身對傖業道:“還未成婚呢,怎麽看出了點夫唱婦隨的味道?”

傖業諾諾道是,覷了自家郎主一眼,見他臉上陰晴不定,實在鬧不清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神域負著手返回門內,邊走邊問傖業:“你說他們可相配?”

這個問題傖業答得上來,“在小人看來,一點都不相配。”

他聽罷,慢慢浮起個嘲諷的笑,“向識諳醫術雖高,卻不像是個有擔當的人,父母臨終的囑托都推三阻四,可見他配不上阿姐。”

那廂坐在馬車裏的南弦打了個噴嚏,引得識諳回頭詢問:“怎麽了?受涼了嗎?”

南弦說沒有,正巧經過烏衣巷前的街市,她探身對識諳道:“阿兄,買一盒酥胡桃回去吧。”

不用細說,識諳就了然了。酥胡桃是瓏纏甜食,允慈向來喜歡吃,南弦既然特意停車采買,可見今日出師不利,那件事沒能談妥。

也罷,好久不曾逛一逛建康的街市了,闊別一年。很多地方有了改變。秦淮兩岸建起了不少酒樓,高低錯落的屋簷連成一片,那日晚間回來,一排排的梔子燈漾出水紅色的燈海,有一瞬他竟覺得陌生,仿佛身處異域一般。

街邊賣小食的店家熱情招呼,拿紅梅盒子裝上了酥胡桃並半盒蜜煎荔枝,恭敬送到識諳手上。他付了錢,沒有挪步,讓店家在雕花梅球兒上點了酥油和霜糖,用竹盞裝上,帶回來給了南弦。

南弦捧著精美的小果子,恍惚想起小時候跟阿娘上街,阿娘總吩咐識諳替她買小食。眨眼多年過去,阿娘不在了,自己也長大了,再看見這種小東西,心裏便有淡淡的愁緒翻湧上來。

識諳站在車前問她:“可是太甜了,你不喜歡了?”

南弦說沒有,“隻是想起從前了。”

識諳眉眼黯了黯,也顯得有些低落,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笑道:“走吧,允慈還在家等著呢。”

果不其然,允慈就站在門前,見他們回來忙迎上前,抱怨道:“去了這麽久,我等得脖子都長啦。”一麵挽住了南弦的胳膊問,“小馮翊王怎麽說?”

南弦把手裏的紅梅匣子遞給了她,“阿兄給你買了小食。”

允慈接過來,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沒有答應嗎?”

南弦訕訕點了點頭,“我早說過了,齊大非偶,你偏不信我。”

允慈的步子忽然像灌了鉛似的,一下子站住了,然後開始抽泣,最終仰天大哭起來,“為什麽,我哪裏不好?他是嫌我不漂亮,還是覺得咱們家世太低,配不上他?”

南弦被她哭得頭大,還是識諳來解了圍,“不是因你不漂亮,也不是因為咱們家世配不上,是因為人家從來就拿你當妹妹看待,世上有哪個阿兄,會喜歡上自己的阿妹?”

這話一語雙關,南弦心頭忽地驚了下,腦子裏也嗡嗡作響,暗想他對自己,想必就是這樣的心境吧!

但這麽解釋,對允慈來說傷害最小,畢竟做不成夫妻做阿妹,也還算有麵子。

好吧,年輕女郎的感情來時激昂,退得也瀟灑,允慈沒消多長時間就收住了眼淚,吸了吸鼻子打開紅梅匣子,撚了個酥胡桃填進嘴裏,邊吃邊點頭,“還是原來的味道。”

南弦鬆了口氣,“以後不再惦記人家了吧?”

允慈說是啊,“問明白了,我就安心了。”招招她的婢女麥冬,“快來,你也嚐一個。”

所以就是青春不留遺憾,喜歡過,嚐試過,就算不成功將來也不會後悔,南弦有時挺羨慕允慈的脾氣。

看看時間,將要晌午了,正打算預備開飯,忽然見卿上陽抱著一壺酒進來,看見識諳大喊一聲“老友”,“你回來,怎麽也不差人告訴我一聲?”

然後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年輕人的友情就在這一來一往中。

自備了酒水,必定是要留下吃飯了,南弦吩咐下人添菜,卿上陽卻說別忙,“我在茶陵樓訂了好些菜,過會兒就送到家裏來。”複又靦著臉對南弦道,“你看,世上像我這麽會過日子的男子不多,什麽都自己張羅,從來不給別人添麻煩。”

南弦瞥了他一眼,近來倒果真沒有因為自殘而托她救治了,問他為什麽,他摸了摸後腦勺道:“我答應我阿翁,正經謀個差事做,如今在宮城左衛,做旅威校尉呢。”

所以真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啊,因他父親的緣故,上來便是從六品的官職,比起一般武考的生員,不知便利了多少。

但他那種執拗的脾氣,忽然放棄學醫去做官了,想必是家裏作了什麽讓步,讓他有利可圖吧。可是問他,他不肯說,隻道:“男子漢大丈夫,活著要有一番作為……哎呀,以後再說。”便把話題含糊過去了。

四個年輕人坐在一起推杯換盞,允慈與他也沒有針尖對麥芒。大家吃喝說笑,仿佛人世間沒有苦難。

卿上陽聽說了允慈被小馮翊王拒絕的消息,破天荒地沒有嘲笑她,反倒拍拍她的肩道:“我理解你。誰沒年輕過,誰沒怦然心動過,喜歡誰不是罪過,是發自內心的情感……話又說回來,那小馮翊王確實長了一副好皮囊,我家兩個阿妹快為他瘋了,大阿妹還偷著畫他的畫像。”

允慈一聽,氣又泄了大半,想想輔國將軍家的女郎都愛慕他,自己沒有勝算也是理所應當的。

“唉,反正建康城內的女郎們都愛慕小馮翊王,弄得我們這些人要打光棍。”卿上陽長籲短歎一番,這回沒敢對南弦表達火辣辣的愛意,畢竟識諳還在呢。

但因為男子喝酒實在拖延,又有人找上門請南弦開方子,酒席上最後隻剩卿上陽和識諳兩人,卿上陽終於找到機會問他:“你在南地,有沒有遇見可心的女郎?”

識諳是正經人,況且又在孝期裏,蹙眉道:“別胡說,那裏疫病滿天,哪裏來什麽可心的女郎。”

這話讓人半信半疑,“去了一年多,連個有好感的都不曾遇上?”

這回識諳終於猶豫了下,但依舊還是搖頭,“沒有。”

結果換來卿上陽無情的恥笑,“南地不會全是大老爺們兒吧!”說著擺手,“我不與你說那麽多,就問你,打算何時迎娶其泠?”

識諳眉眼低垂,良久沒有說話,在老友麵前似乎沒什麽可隱瞞的,最終歎息道:“我從來沒想過要娶她,她是我的阿妹啊,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與允慈有什麽區別?”

卿上陽聽了狂喜,“你果真這樣想?不打算遵從爺娘的安排了?”

識諳的指尖在杯足上彷徨撫觸,“我也想遵從,但我實在做不出這種事來。”

話剛說完,就換來卿上陽快樂的一拍掌,“既然如此,快和她說明白,別拖著人家,耽誤人家女郎的青春。”

他的那點小九九,識諳早就知道,抬了抬眼有意問他:“你那麽高興做什麽?”

卿上陽的笑意簡直一路泛濫到了眼底,“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你們男婚女嫁各不相幹挺好的。說實話,你們兩個不相配,人家是妙齡女郎,你看上去老氣橫秋的……”說著仔細打量他的臉,“南地的氣候真是不養人啊,你眼袋上都有皺紋了。”

果然換來識諳不客氣的一拳。

有深交的老朋友,說話向來隨便,笑鬧過後識諳也開始考慮,確實該把這件事說清楚了。但因接下來兩日各自都忙,一直沒找到機會,直到第三日,吃罷了晚飯,識諳轉頭吩咐允慈,“你先回房,我有話,要與阿姐說。”

允慈一聽便知道阿兄要說什麽,嘴裏忙應好,向南弦擠了擠眼睛。

南弦心頭作跳,端坐在那裏,渾身不自在起來。

花廳裏燃著燈,燈火杳杳地,照亮對坐的兩個人。

等了好半晌,都不曾等到識諳開口,南弦遲疑地望過去,忍不住問:“阿兄要與我說什麽?”

簡短的一句話,不知是做了多少準備才說出口的,他正色問南弦:“阿翁臨終提起我們的婚事,你是怎麽想的?”

南弦很局促,這種事,讓她一個姑娘家怎麽表態呢,隻得順水推舟,“我聽阿兄的,阿兄打算怎麽辦?”

難題又扔了回去,識諳也知道是該有個決斷了,便不再猶豫,坦率對她說:“其泠,你我從小一起長大,說青梅竹馬不為過。阿翁和阿娘想讓我照顧你一輩子,我自然也是願意的,但……做兄妹,也可以一輩子看顧你。我由來都把你當親妹妹看待,實在做不出那種喪盡人倫的事,還請你原諒我。但你放心,我一定為你覓一門好親事,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