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郎君是否有意,與我家結親。

氣惱, 就是因為這種含糊的表象,總是讓人產生錯覺,仿佛他對她還是有別於對待允慈的, 彼此之間終歸和普通的兄妹不一樣。

允慈總是大喇喇地, 見她回來忙招呼, “阿姐,阿兄給你帶了幾本醫書,快來看。”

對於南弦來說,什麽花兒粉兒都不能引發她的興趣, 隻有醫書才是最好的禮物。

快步進去查看, 識諳把兩本從南地淘換來的疫病本交到她手上, 笑著說:“是從鄉間一個老者手上討來的, 記載了南地早年間罕見的病症,很實用,因此帶回來給你。”

南弦愛不釋手, 抱在懷裏說:“謝謝阿兄,我正想研究那些症疾呢, 可惜不能上外麵親曆。”

識諳道:“等日後吧,或者有機會, 也可以走出建康,到臨近的郡縣去看看。”

他說話的時候很溫和,莫名讓人心安。南弦喜歡他的語調, 就如喜歡他這個人一樣,總能從他的話裏,發掘出正向的東西。譬如他一向支持她接診, 也認為女郎不該隻困在一個地方, 應該去更廣闊的世界, 看一看紅塵間的五彩斑斕。

反正全家團圓了,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允慈忙著讓人預備阿兄最喜歡的菜色,吵著要吃一頓團圓飯。

幸而現在沒有病患登門,南弦有時間與識諳對坐著,說一說近來發生的種種。

識諳已經知道她奉命進宮診治後妃的事了,嗟歎道:“你有懸壺的抱負,如今連聖上都賞識你的醫術,阿翁在地下也得安慰了。”

南弦赧然笑了笑,“也是機緣巧合,奉召為貴人們調理身體。可惜不能入太醫局,太醫局沒有接納女醫的先例,我也隻是隔三差五地進宮一趟,替娘子們把把脈,開個方子而已。”

這世道,男女終究不能得到平等的待遇,識諳也很不平於這種性別的挑剔,但沒有辦法,記得前朝曾出過一位極有名的女醫,最後也不過得個編外的“醫娘子”封號,未能真正進入太醫局。

現狀改變不了,他便來安慰她,“也罷,太醫局裏大多是迂腐的學究,沒有人管製著,還自在些。”忖了忖又道,“不過為宮中娘子們看病,須得十二萬分小心,出了一點差錯都是死罪,你可記住了。”

南弦頷首,“我知道,所以每副方子盡量不開有歧義的草藥,抓藥之前也必定要讓太醫局的人過目,確認無誤了,讓太醫局煎藥送往後宮,萬一出了紕漏,也好有個交代。”

識諳聽罷,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一年多未見,阿妹辦事愈發審慎了。”

南弦頰上微熱,每每得他誇獎總是很不好意思,忙調開了話題,詢問他在南地的所見所聞。

他略微遲疑了下,垂著眼道:“每日都很忙,疫病席卷的時候,整座城裏都是病患,那段時間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醫局裏的局生全被派遣了出去,有兩個染上了時疫,險些喪命,後來天氣漸涼,再加上研製了新方子,疫情也就控製住了。隻是不知道來年怎麽樣,總覺得這場瘟疫來去都是一瞬間,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像潮水退岸,說沒就沒了。”

想來還是因為南地的氣候,潮熱生毒瘴,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也容易泛濫。

南弦問:“阿兄還會再去麽?”

識諳說不知道,“看朝廷的安排吧,若是又接了調令,該去還是得去。”

主要礙於他的職務,任尚藥奉禦的人,地位高於一般醫官,隻有他們才能擔任正使和副使。正因為前途無量,肩上的擔子自然也格外重,譬如在疫病的郡縣奮戰過,有了功績,回來便有加官進爵的資格了。

總是身不由己吧,一切都聽憑別人安排。不過身為醫者,並不懼怕隻身去疫區,能夠治病救人,就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南弦想起神域來,直起身對識諳道:“你走前不是與我交代了,要看護阿翁的故人嗎,如今這位故人來了建康,九死一生後,承襲了馮翊王的爵位。”

識諳道:“我聽說了,能夠認祖歸宗,也算是一樁好事。”

南弦說是,“但他的養父身患重病,像是風水之症,但又不盡然。我調了幾次方子,暫且控製了病勢,可惜不能治愈。正好阿兄回來了,抽個空去看看吧,倘或能治好,也算盡了阿翁與他們的情義。”

識諳說好,不過那些瑣事暫且可以放一放,先吃了團圓飯要緊。

允慈熱鬧地張羅著,大家在花廳團團坐下,開了一壺雪腴酒,就著窗外漸起的秋色碰一碰杯,也是極快樂的一場相聚。

第二日識諳去太醫局述職,交代了南地的疫病和現狀,聖上嘉獎他的功勞,擢升他為直院,至此離阿翁當年的副使之職,僅一步之遙了。

識諳有了出息,那些不常走動的阿叔阿嬸們又重新登了門,家裏置辦了一桌酒席,隻為慶賀他升官。

二叔感慨著:“我們在太醫局混了多年,到如今也隻是醫官而已。識諳小小年紀便已經官至直院,足見後生可畏啊。”

識諳哪能不知道這些阿叔拈酸的話,當年他們與阿翁吵鬧起來,可是半點也沒顧及兄弟之情。如今是因為家裏長輩都不在了,血親在心理上親近了幾分,顧念著父輩的情義,才勉力與他們周旋。

“也是因為遇上了那場疫病,否則教授局生,哪裏能有什麽功績。”識諳謙遜敷衍著,起身為三位阿叔斟酒,複又問起了幾位堂兄弟,“怎麽不見識議和識諺?”

三嬸道:“識諺這兩日正預備科考,閉門讀書呢。識議說合了一門親事,今日嶽家有家宴,上那裏吃席去了。”

識諳詫然,“識議竟然說親了嗎,我記得他今年才剛弱冠啊。”

結果話柄正落在二叔口中,他擱下酒盞道:“你阿翁不在了,你眼裏要是有我們這些長輩,就該聽阿叔一句話。識議今年剛滿二十,已經說合了親事,你都二十三了,也該成婚了。何況家中如今人丁單薄,早些生幾個孩子,門庭也好興旺起來。”

南弦心頭作跳,忙低下了頭,然而該來的躲不掉,二嬸喚了聲“其泠”,“你們的孝期快滿了,也該預備起來了。”

可是這種事,不是她一個人能拿主意的,終究還是得你情我願才好。她雖低著頭,神識卻全放在了識諳身上,隻聽他潦草地應對著:“這件事,容後再說吧。”

心往下沉了沉,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反正暫且不用作他想了。

可四嬸卻不依不饒,“允慈也到了說親事的時候,倘或你們遲遲不成親,白耽誤了她。況且你們各自都大了,不是嫡親的兄妹,一個屋簷下總有不便,時候長了,難免會招來閑話。”

南弦不便表態,還是識諳把話擋了回去,笑道:“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外麵都知道我們如親兄妹一樣,有誰會說閑話?”

如親兄妹一樣……這話搪塞得很好,但在南弦聽來卻很傷感。自己心裏確實是悄悄喜歡著識諳的,但她在感情上怯懦,也不會先去與他挑明。他拿她當親妹妹,自己隻好充當親妹妹,他說容後再議,那也隻好容後再議了。

他沒打算鬆口,叔嬸順嘴提過一遍,便不再追究了,畢竟不是自家的事,侄兒的婚事,與他們不太相幹。

大家喝酒暢談,後來談的都是外埠的見聞和醫道上的症結。待得酒席散了,長輩們都回去了,允慈與南弦慢慢走回後院,允慈言辭間也有些抱怨,嘟囔著:“阿兄是怎麽回事,先前在南地,這事隻好拖延著,如今回來了,怎麽還含含糊糊,難道他不打算遵從阿翁的安排了嗎?”

這讓南弦怎麽說呢,說自己也很著急,即便不成婚,先下定也可以?

可是這話女孩子怎麽說得出口,隻好替他打圓場,“阿兄剛回來,立刻說這件事,為時尚早。再說還有兩個月孝期才滿,且不必這麽著急。”

允慈歎了口氣,“阿姐總是不著急,難道要等到三十歲才著急嗎?”邊說邊嘀咕,“阿兄在外麵不會有人了吧,難道在南地遇上了熱辣辣的女郎,所以才不願意和阿姐談婚論嫁?”

南弦窒了下,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留守的童養媳,郎君要是心有所屬了,自己隻好幹瞪眼。

不不不……甩甩腦袋,把這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甩幹淨。她瞥了允慈一眼,“你可別亂說,小心阿兄知道了捶你。”

允慈齜了齜牙,“我才不怕他捶我。做人總得講道義,他要是外麵有人了,不如與阿姐說清楚,也不耽誤阿姐另擇佳偶。”

這話又讓南弦惆悵起來,其實他真說過,若是遇見了合適的人,等他回來為她做主。自己沒有趁他不在的時候發展出什麽特殊的感情,那也不代表他得負責她的後半生。

仰天歎息,這幽微的情愫,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才好,大家都不道破,就先這樣吧。

允慈卻十分果決,扯了扯她道:“阿姐,咱們去問問阿兄吧。”

南弦嚇了一跳,“問阿兄什麽?何時娶我嗎?”

允慈說對啊,“問清楚,該籌備就籌備起來,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咱們自己辦婚事,要萬事齊備,才不會被人笑話。”

但南弦是絕不敢的,她害怕這種話問出口,連兄妹都做不成了,便拽了允慈道:“這是我與阿兄之間的事,你年紀小,不要摻和。其實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還和以前一樣。”話風一轉,又轉到了她身上,“你可是怕我們遲遲沒有動靜,拖累了你啊?”

諸如這種事,對待別人可以指點江山,放在自己身上就難辦了。允慈扭捏起來,“我還小,有什麽可怕的……”誰知說完就改了口,“阿姐,要不然你與阿兄去說,替我向小馮翊王提親吧!”

南弦目瞪口呆,“我同你說過的話,你全沒放在心上,還在想著他?”

允慈說是啊,“好不容易遇見一個看得上的,錯過了多可惜。”

然後便展開了磨人的功夫,把南弦揉成了一塊麵團,拖著長腔哼哼:“阿姐,你就答應我,試試吧,好不好……”

南弦頭都暈了,實在不明白她是怎麽想的。因為神域的婚事,盧家幾乎殺了她,到現在掌心的傷口還未脫痂呢,結果允慈倒好,悶著頭就要往裏頭撞,怎麽勸都勸不回她的一根筋。

罷了,這事不由她做主,她無可奈何,隻得答應去和識諳商量。

允慈是一刻也等不及了,拉著她就往回走,到了識諳臥房前,打開門將南弦推了進去,立刻又把門合上了。

彼時識諳正要更衣,見南弦忽然闖進來,手上動作頓住了,忙將罩衣穿了回去,問:“怎麽了?找我有什麽事嗎?”

南弦心下直呼晦氣,都怪允慈這丫頭,弄得自己這樣難堪。

回頭看了看,允慈淡淡的身影投在桃花紙上,正俯耳聽消息呢,南弦隻好整頓一下思緒問:“阿兄,你回來之後,可曾見過小馮翊王?”

識諳說沒有,“憑我的官職,不用上朝述職,隻需去太醫局,所以沒有機會見小馮翊王。”邊說邊遲疑地打量他,“你特意提起他,難道……”

南弦忙說不是,心裏真是怨怪允慈,簡直要被她坑死了。但人既然已經來了,總得說出個所以然來,便對識諳道:“是允慈,她戀慕小馮翊王,想讓阿兄為她提親。”

結果話一出口,識諳便笑出來,“這丫頭怎麽會生出這種心思來,人家是帝裔貴胄,咱們不過是行醫的普通人家,怎敢高攀。況且他回朝是為了什麽,這建康城中多少顯貴盯著他呢,咱們就不要招惹這種麻煩了吧。”

南弦也很為難,支吾著:“我同她說了,她不肯聽……”

然後沒等識諳說話,允慈就推門進來了,原本以為她會據理力爭,沒想到她卻換了副嘴臉,兩眼含淚,哭哭啼啼道:“我想阿翁,還想阿娘。”

這下可好,識諳也啞然了,允慈繼續抽搭,“要是阿翁和阿娘在,一定會聽一聽我的心裏話。”

南弦訕訕望向識諳,識諳抬手摸了摸額頭。允慈是家裏最小的孩子,阿娘在時倒時常教訓她,但阿翁則是全心地溺愛,直到病重時候,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他們的婚事和允慈。

怎麽辦,總不能讓失去怙恃的小阿妹受委屈,識諳與神域不相熟,這個重任隻有落在南弦身上了。

南弦想了想道:“明日朝中休沐,唐公的藥也用完了,咱們去王府一趟,阿兄為唐公看診,我……再想想辦法。”

識諳歎了口氣,蹙眉對允慈道:“我們這次是幫著你胡鬧了,明日阿姐替你打探,要是不成,這輩子都不要動這個念頭。”

允慈說好,歡天喜地,仿佛大功告成了一半。

少年不識愁滋味,南弦卻苦惱得一晚上沒睡好。她一向是個靠譜的人,這次居然要去說這麽不靠譜的事,細想起來就後脊發涼。

第二日磨磨蹭蹭上車,心裏還是有些不情願,但到了清溪,就得裝出坦**的樣子來,先將識諳引薦給神域,掖著手道:“小郎君,這位是我阿兄向識諳。”

神域今日正好在家,穿著廣袖袍服,一副閑適模樣。見了識諳,隻一眼就打量了個遍,很客氣地朝向識諳拱起了手,“雖從未謀麵,但我承著郎君恩情,若沒有郎君托付,阿姐怕也不能救治我。”

識諳長身玉立,亦有君子風範,還了一禮道:“家君臨終時候囑托再三,識諳從不敢忘。能幫上大王一點忙,是我兄妹的分內,大王無需客氣。”

場麵上的來往總是枯燥乏味,神域很快便換了個溫存的語調,笑道:“大王郎君地稱呼,實在是疏遠了。我年紀小,就跟著阿姐喚阿兄吧,彼此也好親厚些。”

識諳從來都是家裏的長兄,雖然多了位王侯稱兄道弟不太自在,但再一想,隻是個稱呼而已,便沒有再推脫,由神域引領進了後院上房,看望患病的唐隋。

唐隋與向於真走動的時候,識諳已經出生了,因此這回再碰麵,唐隋很高興,含笑感慨:“時間過起來真是快啊,一轉眼,都長這麽大了。”

識諳向他見了禮,為他把脈診斷,南弦在一旁聽著,診出來的結果其實也大差不差,但識諳的醫術確實比她更精深,分析的病因是她從來不曾想到的。原先的方子上又加減了幾味藥,如此一調整,頓時讓她豁然開朗。

隻不過自己還身負重托,見識諳與唐隋話家常,便壓聲對神域道:“小郎君,借一步說話。”

神域聽後道好,退到簾外向她比了比手,“隨我來吧。”

庭院中,栽種的合歡正綻放,一叢叢櫻紅的小絨扇熱烈地簇擁在枝頭,人在花樹下行走,間或有花絮落在肩上,像文人優雅的落款。

他回頭望了眼,“阿姐要與我說什麽?有關我阿翁的病症嗎?”

南弦說不是,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他頓住了步子,臉上笑著,眉頭卻凝結起來,“難道今日是來向我宣布喜訊的?阿姐要與他成婚了嗎?”

南弦紅了臉,仍說不是,支吾了好半天才道:“我家阿妹差我來問問,小郎君是否有意,與我家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