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尤其是你。
南弦那廂的處境, 可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
不同於上次在偏廳的問話,這次顯然沒有那麽好的待遇了,王朝淵沒有焚香, 也沒有好言好語的開場白, 生兵將她送入一間四麵沒有窗戶的密室裏, 王朝淵就在長案後坐著,兩邊刑具林立,甚至能夠猜想出生鏽的鐵鉤,曾經勾住過多少人的琵琶骨, 這間屋子裏, 曾經回**過多少痛苦哀嚎。
南弦是閨閣女郎, 沒有見識過這種場景, 當時便覺得腿彎發軟,不知如何是好。
王朝淵語調凶狠,冷著臉道:“向娘子, 今日請你來,沒有與你打太極的打算。堂上問你什麽, 你就據實回答什麽,若是有半分隱瞞, 這裏的各色刑具不是放著好看的,娘子明白我的意思嗎?”
南弦心裏雖驚懼,但並不因他的恫嚇怯懦, 盡力振作了下精神道:“王監察,我向來本分行醫,從未作奸犯科, 不知監察今日傳喚我, 究竟所為何事?但凡我知道的, 必定知無不言,但若是我不知道的,隻怕也不能給監察滿意的答複。”
王朝淵聽了,不由冷笑了聲,這小小的女郎,膽子倒真不小,最後那句話中有話,可見這滿屋子肅殺,也沒能徹底震懾住她。
也罷,若是當真有需要,稍稍得罪一下也無傷大雅。
王朝淵那雙利眼望過去,要洞穿人心似的,一字一句道:“向娘子是唯一替小馮翊王診治過蕈毒的,我問你,小馮翊王當時的症狀究竟如何?果真到了生死邊緣嗎?”
南弦覺得這校事府的人,簡直就像不願鬆口的惡狗,一件事竟能翻來覆去盤查這麽久,便道:“小馮翊王中毒一事已經過去大半年了,為何監察到如今還緊盯不放?我曾說過,當時小馮翊王確實九死一生,醫治的過程中病情多次反複,險些救不回來。我醫道不精深,用盡了平生所學,才勉強助他脫離險境。不知我的肺腑之言,王監察可相信?”
但顯然,王朝淵並不認可她的回答。
“鬼筆鵝膏之毒,是眾多蕈毒之首,向娘子也說自己醫道不精深,如何僅憑你的手段就將他救活了?”他涼笑一聲道,“不會是他原本便中毒不深,與小娘子聯合起來做了一場戲,而後大力對外宣揚,逼得聖上不得不安撫,讓他承襲了馮翊王爵位吧?”
這番話極盡誘導與扭曲,以前南弦隻知道校事府臭名昭著,並未有過深切體會,但這次是真的感受到了冤獄的可怕,莫須有的一項罪名強加上來,讓你渾身長嘴也無法辯白。
可是自己沒有做過的事,她是絕不會承認的。先前無措慌亂,到這裏反倒可以鎮定下來了,“這是王監察一家之言,小馮翊王中毒深不深,我最知道。且我與他之前並不認識,有什麽理由與他聯合,欺瞞聖上?”
“因為你沽名釣譽。”王朝淵語帶嘲諷地說,“你們行醫的,最注重的便是名聲,隻要市井間傳言你救治過小馮翊王,日後自然名利雙收。我問你,其後你在建康的名頭可是越來越響了?找你醫治的病患,可是越來越多了?甚至聖上都被蒙蔽,將你召入顯陽宮為後妃娘子們治病,你還敢說,沒有因此獲利?”
南弦被他一番顛倒黑白,氣得半日沒有回過神來,待平穩了心緒才重新申辯:“我救治小馮翊王是事實,小馮翊王被蕈毒毒倒也是事實,王監察若是不相信我能治這種毒,那就吃上兩棵鬼筆鵝膏試試,看我能不能救活你。”
孩子氣的辯證道理,讓王朝淵窒住了,那張臉也愈發陰沉,站起身雙手撐著桌麵,人卻向前探來,陰鷙道:“好一張能言善道的利嘴,看來向娘子是不願與王某合作,也不願意說實話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王監察不信罷了。”南弦無奈道,“也請監察恕我愚鈍,我實在無法領會監察的意思,小馮翊王中毒深淺,還有什麽商討的必要?聖上已然賞賜了爵位,難道監察還想推翻不成?”
王朝淵臉色微變,浮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爵位雖然已定,但我們校事府的職責是勘察真相。小馮翊王中毒一事,到如今也未能揪出真凶,查案不力,是校事府失職,王某人不能平白承擔這個罪名。所以我要一查到底,看看幕後真凶究竟是誰,果真是有人謀害王嗣子,還是有人弄虛作假,自己給自己下毒,鬧得朝野震動,令百官為其喊冤,以求脅迫聖上,達到自己的目的。”
南弦簡直被他的話驚呆了,“王監察認為那毒是小馮翊王自己下的?我那日趕到王府時,他已經一腳踏進鬼門關了,再晚一刻便救不活了,世上真有人會這樣殘害自己嗎?”
王朝淵一哼,“苦肉計而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隻要中毒不深便死不了,活著有高官厚祿,還是值得一試的。”
南弦明白了,要與他談什麽事實都是白費力氣,他的本意就是衝著構陷神域去的,自己說得再多都是枉然。
長出一口氣,她漠然道:“我再回答王監察一次,小馮翊王中毒病危是事實,我敢以項上人頭作保。王監察若是不信,就當朝向聖上回稟,哪怕是當著滿朝文武,我也還是這句話,大可請聖上裁決。”
然而她有這個決心,王朝淵卻從未想過將事情鬧上朝堂。他執掌校事府這麽多年,深知道如何玩弄權柄,可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於是換了個話風,也換了張臉孔,緩和下眉目,重新坐回了座上,“王某急於查明真相,言語急躁了些,還請向娘子見諒。向娘子,某還有一件事,要向娘子求證,請問娘子,令尊在世時,與唐隋可有來往?二十年前睦宗下令捉拿馮翊王家小時,令尊與馮翊王,暗中是否有勾連?”
這一連串的問題,看來是要翻舊案了。
睦宗彼時聽信讒言,對先馮翊王深惡痛絕,雖然神域如今成了聖上和宰執們的希望,但在睦宗時期,他是不應該存在的,活下來即是罪。王朝淵如今把睦宗的政令舉在頭上,無異於拿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
南弦心頭忐忑,窺出了其中的算盤,但她不敢聲張,更不敢直接質疑,隻得低頭道:“王監察,二十年前我還未出生,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不得而知。家君在世時,我也從未見過唐家任何人,實在不知應當如何回答監察。”
結果王朝淵哼笑:“令尊是否為保全馮翊王血脈出力,你不知道,其後是否與唐家有來往,你也不知道,那麽你因何救治小馮翊王總知道吧?可是有誰囑托你格外關照他?是令尊遺命,抑或是令兄的交代?”
眼看這件事牽扯越來越廣,連識諳都要被拖拽進來了,南弦忙道:“從未有人交代過我什麽。我說了,那日王府管事是謊稱讓我去為鄭國公府女眷接生,才把我誆騙出去的。我是醫者,見了性命垂危的病人一定會救治,不管他是小馮翊王還是平頭百姓,在我看來都一樣。”
王朝淵說是麽,“小娘子是未出閣的女郎,讓你接生便去接生,這話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但她自有她的應對,“接生不是隻管下三路,髒腑、經絡、氣血都需要調劑維持。我是女醫,去救人性命,到底有什麽不對?”
她牙尖嘴利,口風也緊,讓王朝淵很是惱火。轉頭一看牆上笞杖,對一旁侍立的生兵道:“向娘子沒見識過我們校事府的厲害,那就讓向娘子開開眼界,知道什麽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生兵們得令,立刻應了聲是,上來便要壓製她。
南弦沒命地掙紮起來,“我犯了什麽罪,王監察要對我動刑?我受聖上委任,為宮中娘子調理身體,王監察要是傷了我,耽誤了娘子們的大事,隻怕不好向聖上交代。”
王朝淵一哂,“這就不勞向娘子操心了。王某既然能將你請來,自有辦法對外交代你的行蹤。”拿眼一橫左右,“還愣著幹什麽?身嬌體軟的小娘子,讓你們下不去手了?”
這麽一喝,生兵們立刻直著嗓子高聲作答,上去就反剪了南弦的雙臂。
南弦隻覺兩條胳膊要被人擰斷了,疼得她直呼起來。心想這下算是完了,犯到這閻王手裏,橘井回去通知識諳,識諳要是貿然來討人,會不會被王朝淵一並拿下?
正心慌意亂的時候,門被砰地一聲踢開了,隻聽卿上陽大聲嗬斥:“誰敢無禮!”然後踢開左右架住她的人,趁機一把抱住了她,急急道,“其泠,別害怕,阿兄來救你了。”
南弦的頭發經過一番掙紮,披拂在臉上,從發絲間隙勉強看清了卿上陽的大臉,和門上走進來的神域。
神域的語氣淩厲,寒聲質問王朝淵:“向娘子所犯何罪,勞動王監察連夜審訊?她不過是救治過我,王監察如此不依不饒,看來在監察眼裏,本王就不該活著,是麽?”
王朝淵其實也有預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既然在向家女郎出宮時半路劫人,就要作好被人上門興師問罪的準備。
他站了起來,臉上還帶著敷衍的笑,“不過是有樁陳年舊案,要請向娘子答疑解惑……”
話還沒說完,便迎來了響亮的一記耳光,力道之大,打得他耳中不住嗡鳴起來。
驚詫、意外、憤恨……他回頭望過去,見馮翊王舉著他那隻修長白淨的手,氣定神閑地抓握了兩下,仗著自己的身份,極其傲慢地說:“王監察對本王大不敬,回答本王的問話,口若懸河胡言亂語,本王甚為惱怒。”
被他抽打過的臉頰火辣辣地疼,刺痛一直蔓延進領口裏。目睹了變故的主簿驚恐之餘要來攙扶,被他揚手隔開了。
他正了正身子,拱手向神域長揖下去,“卑職無狀,冒犯大王了。”
話是這樣說,拱手作揖的動作也標準,俯下身子,看不見麵目,但可以想見,眼裏的怒意怕是早已滔天。
神域並不在意他的恨,反正梁子早就結下了,這壞疽總有潰爛的一天,何須留什麽臉麵。
他對南弦道:“阿姐,往後隻要有我神域在,沒有人再敢隨意動你半分。”這話是說給王朝淵聽的,也是說給卿上陽聽的。
半抱著南弦的卿上陽也被他的雷厲風行嚇了一跳,本來救人就救人,沒有必要把校事府的監察打一頓吧!以前隻覺得這位小馮翊王溫文爾雅,說話大聲些都怕得罪了人,沒想到這回竟親自動手賞了王朝淵一巴掌。這王朝淵是什麽人?響當當的酷吏,朝中百官能躲則躲的瘟神。這回挨了打,事情可真鬧大了,要想大事化小,怕是不可能了。
南弦從卿上陽懷裏掙脫出來,忙把臉上的頭發撥開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神域拽住手腕,拉出了密室。
站在原地發呆的卿上陽看了看王朝淵,他仍保持著長揖的姿勢,即便人已經走了,依舊不曾直起腰來。
卿上陽知道,他一定是怕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不想讓人看見那張臉有多猙獰吧!
“那個……王監察,向娘子隻是個小姑娘,對她動粗本來就是你的不對。”他沒話找話般打了個無用的圓場,“這回就算不打不相識吧。”說完趕緊抽身往外去了。
人都走了,王朝淵這才直起身來,一雙赤紅的眼,簡直要吃人一般。
主簿見狀囁嚅:“監察……”
他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用力閉了閉眼,半晌下令:“派一隊人馬去湖州,將唐家的族親給我秘密押解到建康來,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主簿道是,識趣地把左右都屏退了,自己領了命出去承辦,剛走出三丈遠,就聽見身後傳來砸桌的響動,腳下不敢逗留,快步往正衙去了。
禦道上,卿上陽追著南弦還在喋喋不休,“下次校事府再傳你,讓他們拿緝捕的公文出來,隻要他們拿不出,就不必理會,他們要敢囉嗦,讓他們來左衛找我。”
南弦還沒從這滿身官司裏掙脫出來,撫著額頭定了定神才向他道謝,“今日多虧你來得及時,沒有讓我白挨一頓打。”
卿上陽說哪裏,“你我還用得上說這些客套話嗎。我同你說,我早就看校事府這幫人不順眼了,要不是怕我阿翁責罵,我非把那狗衙門砸個稀巴爛不可!唉,說實話,我從未像今日這樣慶幸自己棄醫從武,畢竟手上有刀,才能保護我心愛的人,你說是吧?”
他從來不掩飾自己,即便今天風頭被小馮翊王搶盡了,他也還是要在南弦麵前表一表自己的決心。
南弦頭昏腦漲,接不住他鋪天蓋地的愛意,胡亂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都對……不過你們怎麽來了?”一時站住了腳問,“我阿兄呢?橘井不曾回去報信嗎?”
橘井在後麵跟著,聽見她詢問,探身道:“婢子和鵝兒商議,左衛離校事府最近,就直去找了卿衙內。”
南弦轉頭又看看神域,不明白他為什麽也在,神域“哦”了聲道:“我找卿校尉商議公務,不想這麽巧,正好遇上了。”語畢頗為體諒地對卿上陽道,“校尉還在職上,快回衙門去吧,阿姐這裏有我護送,你放心。”
左右衛這活兒,就是沒日沒夜護衛皇城的,今日正好輪到卿上陽值夜,他老大的不情願,但也沒有辦法。
戀戀不舍地問南弦:“沒有我送你,你能安全到家吧?”
南弦點頭搪塞,“你放心,我認得回家的路。”
作為竹馬的卿上陽隻得中途退出了護送的行列,臨走還留了句話,“明日我一早就去看你,你在家等著我啊。”終於一步三回頭地折返了。
南弦轉頭吩咐橘井和鵝兒:“你們遠遠跟著,我有要緊話,要與大王說。”
橘井和鵝兒應了聲是,腳下站住了。
今夜月色明亮,照得滿世界煌煌,這禦道的石板都泛起白光來,一塊連接著一塊,蔓延伸展向遠方。
南弦邊走邊把王朝淵的問話都與神域說了,“他構陷你給自己下毒,逼迫聖上讓你承襲王爵。”
神域並不覺得意外,神色淡然地說:“現在來追究這個,他可是太閑了?這王位既然到了我手上,毒是誰下的,還重要嗎?”見南弦遲疑地望著自己,才發現說錯話了,含糊笑了笑道,“校事府無能,查不出,或是根本不願細查真相,但又要向聖上及宰執們交代,繞了一圈,說毒是我自己下的,既能找回顏麵,又能壞我名聲。”
南弦覺得也是,當時她去清溪救他,他著實是氣息紊亂,血不歸心了。果真是苦肉計,犯不上把自己毒成那樣。
現在回想起王朝淵那張臉,仍讓她駭然,其實追究下毒的人,不過是打了個前站,校事府自有更陰毒的後手。她情急之下扣住了神域的腕子,壓聲道:“他還提起了二十年前的舊案,說睦宗曾下令緝拿先馮翊王家小,大有追查你母親出逃經過的意思。”
神域沉默下來,良久才道:“他想讓聖上重問先父的罪過。睦宗不許有漏網之魚,結果我阿娘跑了;睦宗不曾下令處決我父親,結果我父親畏罪自盡了。”
南弦道:“人都不在了,為什麽還要追究這些舊事?”
神域沒有大悲大慟,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頭,平靜地說出了殘酷的真相:“因為馮翊王到了我這輩又翻身了,將來若是我的兒子登上帝位,我阿翁必有哀榮。他要趕在一切成定局之前,坐定我阿翁的罪,讓他不得封贈,不進宗廟,斷了子孫後代認祖歸宗的路。”
果真應證了她之前的猜測,世上就是有這樣的小人,孜孜不倦地和一個已故的人過不去。現在想來先馮翊王是真的可憐,生在皇伯魏王家是罪過、安頓自己的至親是罪過,連最後了結自己,也是罪過。
歎了口氣,她鬆開了抓住他的手,悵然道:“校事府這番動作,不知究竟還要弄出多少事端來。今日你又打了王朝淵,那人必定不會放過你,現在想來,是你太衝動了。”
神域聽後一哂,“我不打他,難道他就會放過我嗎?再說他猖狂,竟敢對你動刑……”說著調開視線望向前方,臉上神情倏忽涼下來,咬牙道,“我可以任他羞辱,任他欺淩,但他不能動我身邊的人,尤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