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 小女兒偷偷跑去隔壁人家玩,叨擾麻煩多日。雖不知隔壁住的是什麽人,可既然有耐心陪一個五歲小孩玩, 那人定然是心腸不壞。
話雖如此,到底是給人添了麻煩。溫宜青命人備下禮,打算親自登門賠禮道歉,順便把自家的小姑娘領回來。
院子裏,善善正在和皇帝一起騎馬。
她玩的正盡興, 已經繞著演武場跑過幾圈, 整個人趴在白馬背上, 湊到馬耳朵旁邊說悄悄話, 臉頰上梨渦甜甜。邊諶在一旁扶著她, 目光柔和。
正是此時,下人急匆匆過來傳報,說是住在隔壁的溫娘子前來拜訪。
善善嚇了一跳,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她緊緊摟著馬脖子,整個人慌極了:“我娘怎麽會過來?!”
邊諶與她麵麵相覷。
“我娘是不是發現了?!”她慌張地說:“皇上叔叔,我一句都沒有和我娘說過的。”
她還記得皇帝先前叮囑自己的話。說他住在這兒是機密,不能讓外人知曉, 善善也就一直瞞得牢牢的, 把秘密藏在自己的肚子裏,除了石頭, 連自己最親最愛的娘親也沒有說。
“別怕。”邊諶撫過她額前的亂發,輕柔地道:“沒關係。”
“真的嗎?”
皇帝頷首。
原先不讓善善與外人提,是怕溫宜青覺得他明明答應不靠近卻出爾反爾, 但如今不同,先前的誤會說清楚, 阿青態度軟化,準許他與小女兒親近,便是知道了也無妨。日後善善再過來,也不必偷偷摸摸的。
可善善還是心中惴惴。
她一直是娘親的乖乖善善,從來沒有背著娘親幹過壞事,這會兒被抓包了,便好像天塌了一般嚴重。
她伸手讓皇上把自己從大馬背上抱下來,抬頭看向前院,憂心忡忡的,幾次伸出小腳,又猶豫地收了回來。
善善擔憂地仰頭看皇帝。
邊諶神色鎮定:“別怕,有我在。”
……
溫宜青提著禮進門,在下人指引之下到堂屋裏坐了片刻,沒一會兒,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進。
她抬眼看去,自家的小姑娘邁著短腿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跨過門檻,蒙頭直衝進了自己的懷裏。
“娘!”
她連忙從懷裏掏出帕子,給小姑娘擦了擦汗,納悶道:“你是去玩什麽了?”
善善心虛地抿起嘴巴,對她露出甜甜的小梨渦,“娘,你怎麽來了?”
“我今日回家早,給你帶了點心,到處找不著你,問了下人才知道,你竟跑到這邊玩了。”
善善眨了眨眼睛。
她又等了一會兒,卻沒見娘親再說點什麽。杏眸與圓眼睛對視了半晌,善善眼睛慢慢地亮了。
“娘?!”她驚喜地說:“你不知道?!”
溫宜青愣了愣:“知道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善善很快就拉著她要往外走,她大聲說:“娘,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今天我讓禦廚叔叔做了燒鴨,我好餓啊,我們回家吧。”
“等等。”她把人拉住:“不著急,還有事情要做。”
“什麽事呀?”
溫宜青無奈地看著小女兒:“你倒來問我。你自己說說,你從何時開始偷偷跑到這兒來的?還讓家裏的下人,石頭,都瞞著我。”
善善心底發虛,小手背到身後,低眉順眼地等著她教訓。從後院跑過來的一路上,她就想了許多娘親發火的畫麵,這會兒深吸一口氣,準備好了。
出乎意料的,溫宜青並未教訓她,隻是道:“你麻煩人家那麽多日,我總得給人家道個歉。”
“道歉?”
溫宜青點了點頭,又對一旁的下人道:“你們家老爺在何處?不知是否方便,我想與他說幾句話。”
善善大驚失色:“娘,你還要見 ……見叔叔?!”
“是啊。”
那怎麽行!
她娘親本來還沒發現,要是見到了皇上叔叔,豈不是就全知道了?!
善善急得不行,拉著她往外走:“娘,我餓了,我們回家吧。”
溫宜青納悶不已。
她低頭看向善善,把她臉上的心虛看的正著。她親自養大的小姑娘,她最了解不過,向來什麽秘密都瞞不過她的,善善歎一口氣,她都知道小女兒是餓了還是累了。
但這會兒……她眼皮跳了跳,想起什麽,問:“善善,你在外麵養的那條大狗呢?是不是也養在了這處?”
善善一噤。
她動作輕柔地撫過小姑娘的腦袋:“那是什麽樣的大狗,也帶娘瞧一瞧。”
善善:“……”
她傻呆呆地看著娘親,支支吾吾地說:“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那養在了哪?”
“……”
她要從哪變出一隻大狗來?!
就在此時,下人過來傳報:“溫娘子,我們老爺請您過去。”
善善的一顆心猛地提起,又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跟著娘親走向後院的路上,她耷拉著腦袋,一步一步邁得十分沉重。
“娘。”自知秘密要徹底暴露,她憂愁地說:“要是你很生氣的話,不要扣我的點心好嗎?”
溫宜青滿頭霧水:“我為何要生氣?”
“如果你想打我的話,可以讓我先吃飽再打嗎?”善善又難過地說:“我怕你打的太疼,我就吃不下燒鴨了。”
溫宜青哭笑不得:“我何時打過你?”
善善重重地歎出一口氣,剩下的便一句也不肯說了。
隔壁的宅子與他們家差不多大,花園卻比他們家更加寬敞,還有一大塊地方被改造成了演武場。
溫宜青還未走近,便先聽到了希律律的馬鳴聲,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踢踏聲,由遠及近,她下意識循聲看去,隻見一人駕著白馬,來勢如風,很快便到眼前。溫宜青閉上眼,下意識護住身邊的孩童,隻聽白馬長嘶一聲,前蹄仰起,健壯的身軀如遮天蔽日,將投下的日光全都擋住,又穩穩停在二人跟前。
她還沒回過神,就聽懷裏的小姑娘喊了一聲:“皇上叔叔!”
溫宜青霎時睜開了眼。
她杏眸圓睜,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去,果然見一高大男人坐於白馬之上,挺拔端正,朗目疏眉。他翻身下馬,步及眼前,可不就是本該在宮中的皇帝?
如一擊重錘敲在頭頂,將她敲的頭暈目眩,恍惚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還當自己眼前生了幻象。
她的目光一錯,很快注意到那匹白馬,它的脖子上掛著一根彩色布絡編成的長繩,中間墜著一顆鈴鐺,分外眼熟,就像是自己昨晚剛編成的那根。
善善又弱弱地喊了一聲:“娘……”
這才讓她回過神來。
溫宜青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握緊了掌心裏的小手,她低下頭,與小女兒烏溜溜眼睛裏的不安對上視線,又抬起頭,看了神色坦然的皇帝一眼。
溫宜青:“……”
白馬親近地湊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她一下。
溫宜青推開馬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讓自己定下神。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皇帝:“怎麽……怎麽是你?!”
邊諶應道:“一直是朕。”
“那……”她又低頭看善善。
邊諶:“這些時日,善善一直在與朕玩。”
善善心虛:“……嗯!”
溫宜青:“……”
“那你說的狗?”她指著白馬:“就是它?”
善善低下頭,露出頭頂的小發旋:“……嗯!”
溫宜青站在原地愣神半晌,許久,她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呼了出來。
可心頭的怒火卻沒有消下,反而愈演愈烈,險些要被氣笑了。
她先前還納悶,皇帝與善善一個在宮裏一個在宮外,平日裏碰不著麵,為何善善一顆心都落到了那人身上,輕易便被他收買了去。原來是這二人早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
這人先前還總拿善善當借口。說想見善善,想念善善,她便一次次的心軟,原來人就在隔壁,二人天天見麵,更不知見過多少回了!
甚至連小女兒也學會說謊,為了這人指馬說狗,還會騙她了。
溫宜青彎腰抱起女兒,哪還有什麽賠禮道歉,轉身就走。
邊諶抬腳跟上,低聲解釋:“阿青,你聽我說……”
“我也不是故意要騙你。”
“那時你心中還有怨,隻是怕你生氣,才叫善善瞞著你。”
“後來便是不知該如何開口,隻怕你覺得冒犯……”
嗯?
善善動了動耳朵,從娘親的懷裏探出腦袋,她睜大了眼睛,好奇的目光落到皇帝身上,見他這會兒隻顧著哄人,眼睛又滴溜溜轉了一圈,看到了娘親氣得通紅的耳朵。
嗯?
她悄悄捂住嘴巴,隻露出一雙瞪得圓溜溜的眼睛,被娘親一路抱回了家。她還看見皇上叔叔追過來,可隻到她們家門口,就被守門的家丁攔住。她娘親不讓人進來,皇帝便隻能被擋在外頭。
耳後轉過一個圈,善善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咦————?!
直到被娘親放下,她的腦袋裏還是懵懵的。
“善善。”溫宜青語氣陰晴不定:“你是何時知道他住隔壁的?”
善善想了想,才說了一個日子。
“那麽早?你為何不告訴我?”
“皇上叔叔說了,要我幫他保密的。”說著,她哎喲一聲,眼淚汪汪地求饒:“娘,疼,疼。”
溫宜青揪著她的小耳朵,手中根本就沒舍得用力,嘴上輕輕罵了她一句:“……盡幫著他。”
善善腆著臉湊過去,在她懷裏蹭來蹭去,軟綿綿地說:“娘,我錯了,你別生我的氣……”
溫宜青瞥她一眼。
小姑娘最會撒嬌,軟乎乎的圓圓小臉蛋露出笑臉,任誰都舍不得硬起心腸來。再說,她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又能懂些什麽,無非是那人用些大話嚇唬她幾句,她便不管不顧全信了。
就是個愛貪玩的性子,她忙著生意,石頭又要跟著文將軍習武,家中無人陪她,才被那人得了空。
她搖搖頭,又有些氣不平,便凶道:“知道錯了嗎?”
善善連忙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下回還敢嗎?”
善善用力搖頭:“不敢了不敢了。”
“錯哪了?”
“……”
善善睜大了眼睛,茫然地看著她。
溫宜青險些又被氣笑,繼而無可奈何。
不能告密的命令是皇帝下的,說了就是抗旨不遵,她的笨腦袋瓜裏哪會猜的出那些彎彎繞繞。
“算了。”溫宜青無奈:“我與你計較些什麽。”
“娘……”善善小心翼翼地問:“那我還能去找皇上叔叔玩嗎?”
“……”
善善還惦記著自己的大馬,她剛得沒幾日,最是新鮮的時候,皇帝說帶她騎馬,可也不是每回都有空,她還沒又騎過癮,還想著下回繼續呢。
溫宜青深吸了一口氣,無奈道:“……去吧。”
她還能攔著他們父女親近不成?
善善喜笑顏開。
善善是世界上最了解她娘親的小孩了。
她娘親眉頭皺一下,她就知道娘親是不是要生氣了,這會兒娘親什麽也沒有說,還願意讓她繼續去找皇上叔叔玩,分明就是不生她的氣了。
她挺直了腰板,小腳在半空中晃悠,眉飛色舞地將自己憋了一路的問題問出口:“娘,皇上叔叔是不是也想要做我的後爹爹呀?”
溫宜青:“……”
善善可聰明了!
她方才親眼瞧著,全部看在眼睛裏,她娘親一生氣,皇上叔叔的眼睛裏就沒有她了,皇上叔叔方才低聲下氣說話的模樣,就像是她做錯了事,跟在娘親後麵道歉的樣子。
她見過那麽多想做她後爹爹的人,這會兒也一眼就瞧出來了!
皇上叔叔就與那些人一模一樣!
善善笑眯起了眼:“娘,那你喜歡皇上叔叔嗎?他會成為我的後爹爹嗎?”
溫宜青惱羞成怒:“你今日的點心沒有了!”
善善一愣。
她急忙爬起來:“可是……”
“沒有可是。”溫宜青戳了一下她的腦門,將她戳的一屁股墩坐回到了軟榻上:“讓你記個教訓,省得你下回還要再犯。”
善善:“……”
……
夜裏。
溫宜青伏在桌案前,一隻紙鳥翩然落下。
她拾起紙鳥,看向書房角落。
兩個小孩兒正湊在一起做功課,善善今夜被沒收了點心,這會兒寫得心不在焉,眼睛不停地往石頭手中瞟,不停地咽著口水。
善善小聲說:“石頭哥哥,你分我一口……”
石頭如坐針氈,小心翼翼往溫宜青的方向看去,正好與她的視線對上,他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的心思被發現,忙不迭將手中整塊點心一口吞了下去。
善善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溫宜青將紙鳥藏於袖中,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
兩個小孩兒都坐直了身體,紛紛睜大眼睛,看她腳步輕輕,推門走了出去,過去好一會兒也沒回來。石頭連忙從袖子裏掏出自己先前藏好的點心,遞給了善善。
他飛快地說:“快吃。”
善善用力點頭,將一整塊點心塞入口中,臉頰鼓鼓囊囊。石頭幫她將桌上的碎屑一把拂去,又倒來一杯水,讓她咕咚咽了下去。
兩個小孩兒吃完點心,又看了一眼屋門,見人沒回來,才做賊心虛地趴下來,認認真真寫起今天的功課。
溫宜青提著燈籠,快步穿過後院的小徑。她提著衣裙,小心沒有沾染上沿途茉莉花的香氣。
到小門外,果然見皇帝等在那裏。
她冷著臉:“你又有何事?”
邊諶低聲道:“我隻是想來與你解釋。”
“一座宅子無名無姓,無論誰來都能住,這些你也不必與我解釋。”
“先前你說要我當從前無事發生過,我雖應了你,可你們母女二人在京城無依無靠,我實在放心不下,隻能出此下策。”皇帝道:“原本我也隻是想著能夠多看善善一眼,並未想做多餘的事情。”
溫宜青垂下眼,神色柔和一些。
是先前有誤會在先,也說不清誰對誰錯。起初的震怒之後,靜下來再想這件事,怒意也如風吹一般很快消散。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騙我。”她說:“幾次拿善善做借口,你們二人早就背著我見了不知多少回。”
邊諶轉而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雲城時,也隻有這麽一牆之隔,那時你也常常躲著丫鬟來見我。阿青,你那時心意,是不是也和如今一樣?”
“當然不一樣。”
“有何不同?”
溫宜青冷臉相待:“那時年少無知,我亦不知你身份尊貴,如今隻是皇命不敢違。”
皇帝輕歎出一口氣:“我早就說過,你不必計較這些身份。阿青,如今我也不過隻是一個愛慕你而求不得的普通人而已。”
“……”
邊諶並未為難她。
他知曉她在擔憂什麽。
憂心皇宮森嚴,憂心人心易變,也憂心她身無依恃,會護不住自己。
身份差別便如天塹鴻溝,便有心想要忽視,但也確確實實擺在那裏。既然已非是因感情用事而一時衝動的少年人,顧慮多些,步子邁的小心翼翼也是人之常情。
他又道:“既然你已知曉,那日後我們二人相見,是否也更加容易。”
“不好。”
“有何不好?”
溫宜青撇過頭:“善善去見你,她是五歲孩童,自然沒人說什麽,我又有什麽理由。”
“你若是想見我,何必需要理由。你若是擔心風言風語,我府中都是知根知底的可信之人,不會有人說漏嘴。”
“也不好。”溫宜青硬起心腸說:“你身份尊貴,叫你手底下那些人知道會如何想,你堂堂……卻屈居民宅,還等著人上門,就好像……”她說著說著,慢慢閉上了嘴。
邊諶愣了一下,繼而笑了一聲,聲音低沉,很快消散在夜風中,他的嗓音帶笑,道:“你若是想,也未嚐不可。”
她暗暗咬下舌尖,暗罵了一句自己口不擇言。
天底下有誰人敢這樣大膽,竟敢讓皇帝當外室?!
可這個念頭生出來,她的心又怦怦亂跳。
有違禮教道義的事情她也做過,也許是她天生就不是個循規蹈矩之人。
還未來得及多想,邊諶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溫宜青下意識掙了一下,卻沒有掙開,燈籠裏的微弱燈火隨著動作在黑夜裏亂晃,在夜風中明滅不定。
“阿青,你若不想進宮,那我出宮如何?”他從容道:“我就住在隔壁宅子,你何時想,便過來看我。”
溫宜青驚詫地抬起頭,怔怔看著他:“我怎麽敢……”
“朕免你的罪責。”
“……”
他微微垂首,一個幹燥輕柔的吻落在她的指尖,眼眸明亮,若星若月。
“從今日起,我隻做你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