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溫宜青逃也似地走回來。

她提著燈籠, 快步穿過寂靜偏僻的小道,躲過下人,匆匆回到了書房裏。合上門帶起的勁風掃過桌上的燈燭, 火光明滅,而她的胸膛裏也跳如擂鼓。

溫宜青深吸了一口氣,手心裏滿是粘膩的汗。她的腳步發軟,扶著桌子往裏走,人剛坐下, 便聽外麵一陣笨重的腳步聲噠噠跑過來。

不等回過神, 善善便已經興衝衝地推門而入:“娘!”

溫宜青嚇了一大跳。

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被抓包一樣, 她的心中陡然一慌, 即便來的人是小女兒, 她也下意識地撇過了頭。好在她很快回過神,扶著桌子,平靜地應道:“什麽?”

“我有題目做不明白。”

善善帶著夫子布置的功課,熟練地往她懷裏鑽,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定下心神垂眸看去。啟蒙學子的功課簡單,不用多細想, 她掃了一眼, 很快給出答案。

得了答案,善善也沒走, 她伸手撈了隻毛筆,蘸了墨,就坐在娘親懷裏, 慢騰騰地寫了起來。

溫宜青摟著小女兒,腦子裏卻在胡思亂想。

她在想方才自己逃的匆忙, 不知那人還是否留在那裏,他堂堂皇帝,趁夜偷偷前來,不要被人發現才好。又想自己實在不該,本應當大大方方坦然回複,卻在聽到問題後就慌了陣腳,雖是有拒絕,卻更像是欲蓋彌彰。

她又想到七月初七那個不合時宜的吻,第不知幾回姍姍來遲的懊惱。

明明她就該避開,明明也不該有回應,卻偏偏又不由自主,鬼迷心竅。

倒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為難。

忽然,懷裏的小姑娘發問:“娘,你去哪了?”

溫宜青心頭一跳:“什麽?”

善善放下毛筆,像隻小狗一樣,聳著鼻子湊到她身上嗅來嗅去,然後彎下腰,從她的衣裙邊拾起一片純白的花瓣。

通往後門的小路沿徑種了幾叢茉莉,盛放後香氣濃鬱芬芳,經過也會沾染上。她來去匆忙,裙擺在朦朧夜色裏拂過花叢,便帶了一身若隱若現的花香回來。

善善舉著花瓣,一臉天真地問她:“娘,你大晚上去後院做什麽?”

“……”溫宜青僵著臉,“我去後院散了一會兒心。”

“娘,你心情不好嗎?”

“沒有。”

“那……”

她輕輕戳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低聲道:“再不快些做功課,明日夫子可要打你的手心了。”

善善連忙抓起毛筆。

她寫了兩行字,又忍不住說:“娘,我們什麽時候再出門玩,就像是先前和太後娘娘一起去避暑一樣,我們再叫上嘉和,太子哥哥,還有皇上叔叔。”

“……”

善善還惦記著自己剛得到的那匹白馬,越說越是神采飛揚:“石頭哥哥、太子哥哥都會騎馬,還有皇上叔叔,到時候皇上叔叔帶我一起騎,我就不會有危險啦。對了,娘,你知道秋獮嗎?皇上叔叔和我說,就是他們去騎馬打獵,要是厲害,還能打到熊!”

善善憧憬地說:“我還從來沒嚐過熊的味道呢!”

溫宜青:“……”

就聽左一句‘皇上叔叔’,又一句‘皇上叔叔’,她都逃回來了,那人卻還在小女兒的嘴巴裏陰魂不散。

“還有,皇上叔叔可厲害了,他可以騎馬跳那麽——高。”善善用力伸手到最上麵,眼睛亮晶晶地說:“他射箭也厲害,比石頭哥哥還厲害,靶子在動,他站得好遠好遠,還能一下射到靶子中間。”

“你怎麽知道?”溫宜青聽著有些不對,打斷道:“你怎麽知道他騎射也厲害?”

善善一滯。

她不能說自己親眼見到,支支吾吾好半晌,才說:“我……我聽皇上叔叔說的。”

溫宜青心說:她竟不知那人這般愛自吹自擂。

但見小姑娘一臉崇拜模樣,又思及今日會麵緣由,也是因懷裏她的童言稚語而起。她天天與善善見麵,卻不知道她腦袋裏還裝著這些念頭,反倒是那人聽得清清楚楚。

溫宜青有些吃味:“你何時與他這麽要好,連他的什麽事都知道?”

善善驕傲地昂起腦袋:“我與皇上叔叔一直很要好呀!”

“你就那麽喜歡他?”

“是呀!”

皇上叔叔又送她廚子,又送她馬,善善可喜歡他了!

善善想了想,問:“娘,我爹是不是也沒有皇上叔叔好?”

“……你、你提他做什麽?”

善善原先想起親爹爹時,總將他處處都想得天下第一好,但如今她不想要親爹爹了,便開始尋他的壞處。好像壞的越多,爹爹不要她的難過就能少許多一般。

而她見過最厲害的人就是皇上,善善便將爹爹拿來與皇上比較。皇上文武雙全,無所不能,就像是她最喜歡的齊天大聖,威風神氣的不得了。

天底下最厲害的皇上待她這麽好,她就不再想親爹爹了。

“娘,你要是給我找後爹爹的話,能找個像皇上叔叔這樣的嗎?”善善趴到桌子上,手中的毛筆慢吞吞地寫功課,她也小聲說:“皇上叔叔會給我講故事,還會給我騎大馬,可他是太子哥哥的爹爹了。娘,如果你給我找後爹爹,他能帶我騎馬嗎?”

“……”

溫宜青張了張口,又沉默地抿緊了唇。

……

傍晚,溫宜青提著點心歸家。

近日她無心顧及小女兒,卻不知她的小腦袋裏裝了那麽多念頭,心疼憐惜不已。於是她今日特地早些回來,還去買了善善最喜歡的點心,想著小姑娘看到點心歡欣雀躍的模樣,一路上嘴角都噙著笑意。

她回家找了一圈,卻沒找到善善,隻見到石頭坐在院中石桌上,借著未散的天光老老實實地做著功課。

溫宜青納悶:“善善呢?”

“小姐一早就回來了,還讓人去廚房點了菜,方才還說是要與石頭去玩……”奶娘說著,話慢慢停了下來。

石頭從功課裏抬起頭,對上二人看過來的視線。

他攥著毛筆,手心裏全是汗,麵色鎮定地說:“……我去找她。”

“等等……”

溫宜青來不及阻攔,就見他站起身來跑出去,一眨眼就沒了蹤影。她愣在原地,與奶娘麵麵相覷。

沒多久,善善便跑回來了。

她從宅子外麵跑來,腦門上全是汗,頭發上還沾著亂糟糟的枯草葉,身上還濕了一塊,衣角沾著泥濘髒汙,臉上也沾了灰。

溫宜青大吃一驚,掏出帕子給她擦髒兮兮的臉蛋,口中也忍不住道:“你是去泥地裏滾過了?”

善善抿起嘴巴,衝她露出甜甜的笑臉。

她當然是去和自己的馬玩了。今日皇上叔叔不在,她騎不了馬,但給白馬喂了草料,馬夫給白馬洗刷身體,她也湊到旁邊,還被白馬調皮地潑了一身的水。

善善如今一顆心全被那匹漂亮的白馬吸引走,她方正玩得開心,忽然被石頭叫過來,如今嚐著點心,也有些食不知味,腦子裏全是自己的馬,她才剛到手,稀罕的不得了。

她吃完點心,跑到自己的玩具箱裏,找出來一個大鈴鐺,先去找石頭,讓他幫忙在上麵刻字。石頭拿著一柄小刀,鈴鐺丁零當啷響了一陣,善善的名字筆劃多,他就在上麵畫了一條胖乎乎的小魚。

而後善善又捧著鈴鐺去找娘親。

“娘,你能給我編根繩子嗎?”

溫宜青自然應下。

她找來多餘布料,裁成細細的長條,在善善的指揮下,手指靈巧地編起長繩。

她隨口問道:“你要給誰戴?”

“給……給狗戴!”

“狗?什麽狗?”

“我……我在外麵養了一條狗。”善善心虛地說。

“是外麵的野狗?你要是喜歡,就把它帶回家裏來養,正好,家裏也沒有看門護院的狗。”

“它……它有地方住了。”

溫宜青沒多想,很快自己估摸著編出一條長繩,她剛要把鈴鐺係上,卻見善善搖頭:“娘,太短了,再長一點。”

“再長一點?!”

善善給她筆劃,伸手劃了一個大圈:“這麽長!”

溫宜青吃驚:“這是多大的狗?!”

善善眨了眨眼,小手背到身後,心虛得不得了:“就……一般大吧。”

“……”

雖是滿心鬱悶,但她還是按著善善的指揮編好了那條長繩,再係上鈴鐺。善善自己戴上試了一下,長長的繩子幾乎要拖到地上,天底下什麽樣的大狗都戴不上這樣一根,可她卻滿意的不得了,寶貝似地將它收好。

溫宜青再多問了幾句那條大狗的事情,善善卻顧左右而言它,再多問幾句,直接捂著嘴巴轉身跑走,小短腿邁得飛快,怎麽也不願意多說。

在自己懷裏長大的小姑娘,才那麽點大,竟然背著她有自己的秘密了。

溫宜青心中酸澀。

隔日傍晚。

她數著時辰,買了熱騰騰的紅糖鍋盔,也提早回家。

進門卻聽下人道:“小姐出門去了。”

“又出去了?”

溫宜青納悶,她想到什麽,進屋裏找了一圈,發現善善昨日當寶貝似的那個鈴鐺不見了蹤影。

她出去問看門的護院:“善姐兒往哪邊去了?”

護院指了一個方向。

“她一個人出門,你們也不跟著?”

下人老老實實地道:“小姐不讓人跟著,還拿糕點賄賂小的們,說是不要告訴您。小的們偷偷跟去看過了,小姐每日都是去隔壁宅子玩,主子回來前,小姐便回來了,從來沒出過什麽事。”

隔壁宅子的人家搬過來後,兩邊也常有走動,隔壁時不時便打發下人送來東西,這邊也常常回禮,一來一往,兩邊的下人都處得不錯。溫宜青是女眷,她要避嫌,隻知道隔壁住著一戶好心人家,先前還幫過她的忙。

她卻不知道,也不知什麽時候,自家的小姑娘已經與隔壁人家處的這麽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