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善善是認真那麽想的。

自七夕之後, 她愁眉不展,一個人想了許多日。溫宜青平日裏繁忙,這段時間亦有心事, 整日心不在焉,也沒有發現她的腦袋瓜裏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於是善善每日躺在**,數著床幔的花紋,一邊想著自己的爹爹,慢慢便將事情想明白了。

天底下也不是所有的爹娘都愛孩子。她就親眼見過石頭的例子。石頭哥哥這麽好, 他的娘親都不願要他, 而她又不會編小鳥, 隻會吃點心, 花銀子, 連上學都會被夫子打手心,她的爹爹不想認她,也是情有可原。

要不然,她求了菩薩那麽多遍,菩薩為什麽一直不顯靈呢?

想到這個,善善傷心了幾天,連最愛的點心放到麵前也提不起食欲, 全都進了石頭的肚子裏。好在她是一個樂天開懷的小姑娘, 難過了幾日,便自己把自己安慰好了。

想做她後爹爹的人那麽多, 沈叔叔,賀先生,他們都喜歡她娘親, 對她也很好。她與娘親、石頭哥哥,三個人的日子過得也好, 如果娘親再嫁,隻要後爹爹是個好人,會對他們好,善善也不介意了。

邊諶卻覺得不可以。

話從親生的小女兒嘴巴裏說出來,像是有一隻大手在他胸膛裏翻雲覆雨,胸悶得不得了。

他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可看著小姑娘天真純善的模樣又有些無言,晌久,他憋出一句:“不好。”

善善不解:“什麽不好?”

“後爹不好。”邊諶伸手撫摸她的腦袋:“你怎麽知道,他們會將你視如己出,如……如你親爹爹一樣待你好。”

“沈叔叔對我很好的。”善善認真地糾正他:“每次有什麽好東西,他都想著我,隻是我娘不讓我收。而且沈叔叔和我娘是青梅竹馬,就像……就像我和石頭哥哥一樣,我也可喜歡石頭哥哥了。”

“……”

石頭坐直了,感覺到皇帝的視線看過來,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身上,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前落下,他身體繃緊,眼睛也不敢亂瞟。

善善又歎氣:“沈叔叔雖然好,但是他娘親不喜歡我,賀先生又那麽忙,我在學堂裏都見不到幾回麵……唉,這事也不是我說了算,我也都是聽我娘的。”

“……”

邊諶僵硬地扯起唇角,卻笑不出來。

善善又拿起一根胡蘿卜繼續去喂馬,白馬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她也跟著搖頭晃腦,頭上的小揪揪在空中打著旋。

邊諶盯著看了一會兒。

許久,他忽然道:“你喜歡這匹馬嗎?”

善善:“喜歡!”

“你若喜歡,我就將它送你,如何?”

“送給我?!”善善驚喜地抬起頭來看他:“皇上叔叔,你說真的嗎?……可是我娘不會讓我養的。”

邊諶撫摸她的腦袋:“那就養在我這裏,但你要記得,你要每日過來照看它就好,既然是你的馬,你就得負起責任來。”

善善再看眼前的大馬,想到這已經是她的馬,好像也變得非同一般,她雀躍地伸手去撫摸白馬腹部的肌理,喜滋滋地說:“皇上叔叔,你放心,我一定會養好的!”

邊諶點頭,又說:“你若是想你爹爹了,也能來找我。”

“皇上叔叔?”

皇帝輕柔地道:“我帶你騎馬。”

善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她還記得騎馬時的感覺,大馬跳起來的時候,好像自己也飛了起來,風吹過她的臉,好像也將所有的煩惱吹走了。

“嗯!”

……

夜裏,溫宜青坐在桌前對賬。

雕花的木窗半開,窗外蛙鳴陣陣,夜風徐徐吹拂,忽然的,一隻紙鳥從窗外飛進來,落到了她的麵前。

她的視線下意識追過去。

她撿起紙鳥,看這紙鳥外表童趣,還當又是石頭給善善折的玩具,隨手放到旁邊。正此時,小姑娘樂嗬嗬地拿著一隻風箏從窗外跑過,像一道風似地刮了進來。

“娘——”善善歡天喜地地跑進來:“你瞧,石頭哥哥給我做的風箏!”

溫宜青眼眸彎了彎。

風箏是竹子做的筋骨,上麵糊了一層白紙,還什麽圖案也沒有,善善將風箏放在她麵前,迫不及待地道:“娘,你幫我畫。”

“好。”

她把賬本算盤推到一旁,一邊磨墨一邊問:“要畫什麽模樣的?”

善善想了想:“畫孫悟空。”

溫宜青點頭,提筆剛要落下,又聽小姑娘在一旁搖頭:“不要孫悟空了,娘,畫馬吧,我要一匹白馬。”

“白馬?”

“嗯!”

她不疑有它,毛筆落下,很快便在上麵畫出了一匹馬。英姿颯爽,身形矯健。畫完後,她又等了等,卻沒聽到第二個要求。

善善隻要了一匹馬,其他便什麽也不要了。她愛不釋手地捧著風箏:“娘,下回我們去放風箏吧?”

溫宜青隨口應下。

繼而納悶道:“你什麽時候不喜歡孫悟空,喜歡白龍馬了?”

“什麽?”善善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她:“什麽白龍馬?”

溫宜青指風箏。

“這不是白龍馬,這是……”是皇上叔叔送給她的馬!

但善善不能說,娘親要是知道她偷偷去騎馬了,肯定會擔心。她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改口道:“娘,我想要一匹馬。”

“馬?”

“娘,我想騎大馬,我可以養一匹馬嗎?”

溫宜青果然拒絕:“你還這麽小,還沒人家馬腿高,怎麽騎的了。若是一不小心摔下來斷了腿,到時候可是哭都來不及。”

善善被拒絕了也不失望。隔壁的皇上叔叔已經送了她一匹大馬,就養在隔壁,皇上叔叔還答應了她,說以後她想騎隨時可以去找他,這是不能告訴娘親的,善善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她抱著自己的風箏,興衝衝地要往外跑,溫宜青連忙把她拉住,將剛才飛到自己桌上的紙鳥遞給她。

善善看了一眼:“這不是我的呀。”

“不是你的?”

“石頭哥哥隻會折小青蛙,不會折小鳥。”

她的手一鬆,善善就樂嗬嗬地帶著風箏跑去找石頭炫耀去了。

留下溫宜青在原地愣神片刻,她低頭再看紙鳥,才發現它的翅膀邊緣還有一點墨漬,將紙鳥拆開,才發現這是一封書信。

筆跡眼熟,是那人邀她在今夜在後門相見。

溫宜青:“……”

她如燙手一般,飛快地丟開了那封書信,又坐回到桌前,把賬本扯過來,心不在焉地撥弄起算盤。

可不知怎麽的,她總是忍不住往那邊瞟。

溫宜青用力咬下唇。

許久,她閉上眼,下定了決心,將麵前的東西胡亂推開,提起衣裙往外走。

丫鬟想跟上,也被她攔住,她提了一盞燈籠,先去看了一眼善善。小姑娘玩夠了,這會兒正與石頭坐在一起做功課,奶娘陪在旁邊,此時正腦袋一點一點的打瞌睡。她看了一眼,才低下頭,慢吞吞地往後門的方向走。

宅子裏的下人也歇了,越往後門走,人就越少,到後來,靜悄悄地隻有蟬鳴蛙叫。風吹過葳蕤草木,沙沙作響。

溫宜青打著燈籠推開門,果然見一道人影站在牆根。

邊諶開口:“是我。”

她心下鬆了一口氣。

借著微弱的燭光看去,那人身上夜露深重,不知在此處站了多久。她心中一跳,慌張地撇過頭,盯著牆上投下的長長的影子,把那封紙鳥的信遞過去。

“你有何事找我,還要這樣偷偷摸摸?連正門都走不得?”

邊諶說:“我本是想走正門,隻是我去你的鋪子找過你,夥計說你不在,沒有主人相邀,我也不知你何時在家,不敢貿然登門,如今夜已深,我若登門采訪更不合時宜,隻能出此下策。”

溫宜青:“……”

她將鬢邊的亂發別到耳後,鎮定道:“是你來的不巧,來時我正好不在。你向來會討好善善,怎麽不讓她邀請你?”

邊諶苦笑:“不知為何,七夕之後,連善善也在躲我。”

“……”

溫宜青狼狽移開目光。

這段時日,連她自己也心事重重,無暇顧及小女兒的想法。

不知何處響起一聲貓叫,聲音淒厲,此起彼伏,她下意識打了個寒顫,頸後一片發麻。

她又很快回過神,抬眸看去,夜色裏,帝王循聲望向遠處,側身擋住了燈籠的微弱火光,此處偏僻隱秘,隻有他們二人,好像在行什麽見不得人之事,小心翼翼。

若說起此人身份,確實是該小心。又因此人身份,的確是見不得人。

夜風吹拂過,燈火搖曳,垂在身側的指尖蜷起,連腳趾頭都開始發麻。

“你今日來找我,是有什麽事?”溫宜青小聲說。

“我來還東西。”

邊諶從懷裏拿出一張眼熟的孫悟空麵具,她想了好半天,是善善最寶貝的那張。

七夕那日,善善玩的累了,還沒到家便睡著,最後是被娘親抱回去的。剩下兩人分別匆忙,連麵具也忘了還。

溫宜青:“……”

她很快想起在這張麵具之後發生的事情。一時間氣血上湧,臉頰耳朵都開始發熱,也不敢伸手去接,好在夜色深重,無人會發覺她的異樣。

她鎮定地道:“不過是一張麵具,不值幾文銀錢,連善善自己也不記得了,你托人送回來就好,何必自己大費周章送過來。”

邊諶“嗯”了一聲,“我還有一件心事。”

“什麽?”

“善善今日請我幫她找她的爹爹。”

“……”

他聲音低沉:“她還說,她不想要親爹了,沈也好,賀也好,無論後爹是誰,她全聽你的。”

“……”溫宜青瞠目結舌。

皇帝垂下眼眸,高大的身形投下來一片長長的影子,將她籠罩其中。

他眼底晦暗不明:“那日你不曾拒絕,我想,我應當能為自己討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