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打從出生以來,善善就沒見娘親掉過幾回眼淚。

她的娘親雖不是什麽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但娘親會開鋪子,會掙銀子,她一個人就養活了整個家的人。在善善心中,娘親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啦。

在雲城的時候,偶爾也會有人欺負娘親,生意上的,溫家的族老們。但被那些人欺負的時候,娘親也很少會哭。

可到了京城以後,她一下就看到了兩回。

善善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她伸出手,一滴眼淚正好落到她的手心裏,滾燙的,像是灼熱的岩漿,她的手心下意識一縮,隨後也跟著難過了起來。

“娘,你又遇到三舅娘了嗎?”善善伸出手抱住娘親,柔嫩的臉頰貼著娘親的臉,輕輕地蹭了蹭,那些未幹的眼淚全都蹭到了她的臉上,讓她的臉頰也變得濕漉漉的。

溫宜青抹了一把臉,然後掏出帕子,把女兒的小臉也擦幹。

善善往前一撲,就像小狗一樣拱到了她的懷裏。溫宜青不得不伸出手托住了她。

“娘,下回你出門帶著我吧。”她揚起腦袋,認真地說:“如果三舅娘再欺負你,我就幫你打她。”

溫宜青唇角翹了翹,眼眶還紅著,麵上已露出笑意:“你還這麽小呢。”

“那……那我找石頭哥哥,石頭哥哥可厲害了。”

“你怎麽能教石頭幹壞事?”

善善皺起小臉,不滿地說:“是三舅娘先欺負你的。”

“不是她。”溫宜青低下頭,下巴輕輕地在小姑娘的腦袋上蹭了蹭。方還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有了小女兒的慰懷,好像被敷上了一層熱乎乎的傷藥。她道:“與她無關。”

善善呆住。

她傻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想起來娘親出門前和她說的話。娘親是去找外祖母了。

善善驚呆了,她不可思議地問:“是外祖母欺負你了嗎?”

溫宜青默不作聲。

“可是外祖母不是娘的娘親嗎?為什麽會欺負娘呢?”善善疑惑地說:“是妖怪變成外祖母了嗎?孫大聖也遇到過,妖怪變成了他的師傅來騙他。娘,你是不是被騙了?”

溫宜青沒有應聲,隻是動作輕柔地撫摸過她的臉頰。

是啊。他們不是她的親爹娘嗎?

她也想知道,若是沒有從小養在身邊的情分,是不是就算是血脈相連的親緣也寡淡至極,連將她在心上放一會兒的分量都沒有。

自爹娘故去後,她一個人帶著女兒,不知受到了多少非議與冷落。錢管事千裏迢迢從京城來要帶她回去,那時她也期盼過有爹娘的照拂。她雖已為人母,卻也不過二十餘歲,幾年前爹娘還在世時,她亦是有父母疼寵的人。

或許她就是親緣寡薄,疼她愛她的爹娘早早去世,血脈相連的父母心中也並無她。

好在她還有個女兒。

溫宜青歎了一口氣,輕輕將小姑娘擁入懷中:“善善,娘還有你呢。”

“娘,外祖母為什麽要欺負你呢?”

“娘也不知道。”

”娘,要不我們回雲城吧。”善善心疼地抱著她,說:“我們在雲城的時候,你都可開心了。”

溫宜青莞爾。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手指從細軟的發絲裏穿過。小姑娘匆匆忙忙跑出來,本來就沒穿好的鞋子早已經被她掙掉了,腳上光禿禿的。溫宜青抓住她冰涼的小腳,抱著她站起身來。

“你不是想聽你爹的事情嗎?”她溫聲說:“娘說給你聽,怎麽樣?”

善善遲疑了一下。

“你不想聽嗎?”

善善當然想聽了。

她捧著娘親的臉,摸了摸她的眼睛,有些不確定地問:“那你還會哭嗎?”

“不哭了。”

“好吧,那我就聽聽。”好像很勉為其難的樣子。

溫宜青失笑,抱著她回了臥房。

她拿濕熱的布巾給善善擦了腳,擦到腳底心癢癢處,善善樂不可支地縮到床榻深處,又被娘親眼疾手快地抓住,塞進了被褥裏。

溫宜青出了門,不多時,她也洗漱完畢,帶著潮濕的水霧回來。善善連忙擠到另一邊,給娘親騰出空位。

她眼睛亮晶晶地抓著被子,小臉蛋上滿是期待。

溫宜青吹了燈,掀開被子,如雲瀑般的烏發垂下。她側躺著,一隻手支著腦袋,另一隻手隔著被褥輕輕拍著女兒。

“從哪裏開始說好呢……”

善善迫不及待地問:“娘,你和我爹是怎麽認識的?”

溫宜青輕輕笑了一下。

室內昏暗,隻有朦朧的月光穿過紙紗窗照了進來,她盯著牆上的月影,陷入回憶裏。

那是個春季的雨日。

她帶著丫鬟出門踏青,前一刻還是晴空萬裏,下一瞬天上便下起瓢潑大雨,隻能匆忙地躲入附近亭中。

那人知點禮數,看她一個姑娘家獨自帶著丫鬟出門,便冒雨站在亭外,問她能否進來躲避片刻。期間他身邊的下仆想衝進來,也被他攔住。

她欣然應首。

亭子就那麽小,一人各占一頭,抬眼就能與對方的視線對上。簷外大雨傾盆,他的身上滴水成珠,實在有些好笑。

那會兒並沒有交集。雨停後,兩人各走了不同的方向。

隔了幾日,她一人帶著丫鬟去別莊小住,卻發現隔壁空置了很久的院子來了住戶。不同於大雨時的狼狽,那人俊美無儔,談吐非凡,明明年紀隻比她大幾歲,卻總是板著一張臉,比她爹還嚴肅。

後來兩人相熟,她才得知他是京城人士,出來遊玩散心,才在雲城短暫停留。

聽到這兒,善善忍不住打斷:“我爹是京城人?!”她的尾音揚得高高的,充滿了驚喜。

“嗯。”

“我爹現在就在京城嗎?”善善連連追問:“我現在出門,能見得到他嗎?”

溫宜青輕輕拍她的動作一頓,半晌,她道:“善善,我們不去找他。”

“為什麽呀?”

因為他是個騙子。

她苦惱於自己已經及笄,媒人屢屢上門,爹娘也想撮合她與沈家公子。她對沈家公子並無情愛,更不想糊裏糊塗嫁人,煩不勝煩,才躲到別莊找清淨。

她吐露心事時,那人點了點頭,並無言語。

隔日,他卻帶著厚禮上門,一本正經地向她求親。說他家有薄產,人口簡單,隻等在江南的事務了結,便可帶她回京。

她起初不應,後又情難自已。

她丟了矜持,忘了禮教,躲著丫鬟,偷偷在別莊與那人廝混,爹娘來信催了數回歸家,她也視而不見,心虛地留下。如今想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膽大妄為。

可那時當真以為他是真心,真心實意想要娶她。

卻是他的下仆看不過眼,主動來與她坦白。那人在京中已有妻有子,與她說的全是假話,連感情也是一時消遣。下仆也不是下仆,而是他的妻弟。

但後麵這些,溫宜青並未與女兒提。

她垂下眼眸,借著月色,目光細細描繪女兒的麵容,她一時放縱留下的惡果。小姑娘的眼睛烏溜溜的,圓潤可愛,此時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軟綿綿的一個小孩兒,最討人喜歡不過,與那人身上的嚴肅冷硬無一點相似。可眉眼仍留下了那個人的影子。

令她每回看到善善,就會想起那人。

“你不聽娘的話了?”溫宜青低下頭去,拿鼻尖輕輕蹭小姑娘的臉頰,逗得小孩兒咯咯直笑。

“可是,可是……”那是善善的爹爹呀!

她還是個小孩兒,怎麽能拒絕的了爹爹的**呢?

“善善乖,聽娘的話。”溫宜青想了想,說:“反正我也不知道你爹在何處,你也找不著他。”

“他不是在京城嗎?”善善憧憬地說:“說不定我會在路上碰到呢。”

溫宜青笑了一下:“京城那麽大。”

善善美滋滋地說:“我還那麽小呢。”

她天天出門,天天去找,總會找到的!

大不了……不大了,她請沈叔叔幫她找。

沈叔叔厲害極了,總是能變出許多善善沒見過的東西,說不定他還能把善善的爹爹也變出來呢?

溫宜青沒有拆穿小姑娘的美夢。反正她也不知她爹爹的姓名,她爹爹的模樣,就算是當真碰到了,也認不出來。便叫她的美夢再做下去吧。

她給女兒蓋上被褥,輕輕拍了拍:“睡吧。”

善善便乖乖閉上眼睛,躺在娘親的懷裏,帶著甜滋滋的笑臉,去做有爹爹的美夢去啦!

……

第二日一早,在祁文謙出門前,溫宜青將他叫住。

“大哥,先前我問你的事情,可否有結果了?”

祁文謙頓住腳步,滿臉歉意地道:“我已是替你打聽過了,青鬆學堂並非是一般學堂,若想要往裏麵塞人,必須得皇上點頭才行。”

溫宜青黯然。

於她這樣的平民女子而言,恐怕一輩子見不到宮裏人的聖顏。

“青娘,族譜的事情……”祁文謙頓了頓,此事說出口口,他也覺得麵上無光。即便是先前反對過,可忠勇伯府當家作主的到底是他的親父。他隻能內疚地道:“是家中對不起你。”

“沒事的,大哥。”溫宜青平靜道:“娘已經和我提過了。”

“委屈你了。”

她默然應下。

“對了,善善去上學堂的事,你倒是可以去向蘭舟打聽。”祁文謙笑道:“你可不知,他就在青鬆學堂教書,知道的門道恐怕比我還多,你與他……對了,娘可否與你說了你的親事?”

“娘說過了。”溫宜青輕聲道:“我不想嫁。”

他遺憾道:“蘭舟是個好人,既然你不願意,那便算了。改日我便幫你回絕此事。”

溫宜青剛要點頭,想了想,又問:“大哥,賀大人今日當值嗎?”

祁文謙思索一番:“不巧,他今日休沐。”

“那我自己去說吧。”

祁文謙頷首應下,與她說了賀宅的地址,見時候不早,便匆匆出門去。

溫宜青回去哄好了女兒,把鬧著要跟她一起出門的善善哄去和石頭玩,才備上薄禮,坐轎子去了賀宅。

賀蘭舟正在家中習字。

聽聞溫宜青拜訪,他忙不迭放下筆墨,出門前又看到衣衫有墨痕,忙不迭先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才出門見客。

還未見到人,他的眉眼便浮上笑意:“溫姑娘,你怎麽來了?”

他拿起桌上茶壺,要給她倒一杯水,壺中卻連一滴水都沒倒出來。賀蘭舟頗有幾分不好意思:“溫姑娘,怠慢了。”

“賀大人不必客氣。”溫宜青說:“我來,是有兩件事情想求賀大人。”

賀蘭舟眼睛一亮,手克製地背到身後,不等她說,便迫不及待地問:“可是賀某先前提親的事?”

溫宜青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她輕聲道:“青娘已無心再嫁,賀大人的好意,怕是要辜負了。”

“……”

賀蘭舟頓了頓。

他麵上的笑意漸收,雖有失落,但還是道:“也是在下唐突,我與溫姑娘多年未見,貿然提起此事,叫溫姑娘受驚了。”

不等麵前人說什麽,他又問:“賀某可否繼續追求溫姑娘?”

溫宜青啞然。

“賀大人何至於此。”

他微微一笑。窮途末路時得窺天光,落魄時朝他伸出手的姑娘如天上洛神,他記了那麽多年,早已將這份恩情化作了秘而不宣的情意。

原以為她已嫁作人婦,便歇了念想,如今能看見希望,叫他如何放棄?

“隻要溫姑娘肯點頭,十年八年我也等得,二十年三十年也無妨。”賀蘭舟灑脫笑道:“賀某自幼習文,歲月彈指而過。讀書考功名如何艱難辛苦的事情,許多人窮極一生也未能出結果,在下能得溫姑娘相助,早早高中狀元,此事便已經用盡一生運氣。總不會萬事都能如此順利。”

溫宜青默然,不知說什麽。

他又問:“那第二件呢?”

方拒絕過人一回,再說請他幫忙的話,連她都覺得自己厚顏無恥。

她猶豫再三,說:“算了,便當沒第二件吧。”

“溫姑娘不必與我這般客氣。即便是不講私情,你於我有大恩,有任何要求,隻管提了便是。”

溫宜青蹙起眉頭,仍在猶豫不決,賀蘭舟笑道:“溫姑娘,有恩不報,在下心中也過意不去,隻當是再幫我一把吧。”

溫宜青想來想去,想著善善,最後還是鬆口道:“聽聞賀大人是青鬆學堂的先生。”

“正是。”

“我有一個女兒,如今正到了上學堂的年紀……”

賀蘭舟聽明白她的意思,思索一番,道:“無妨,我去與皇上提一聲,有在下擔保,皇上定不會為難。”

她忍不住說:“若是麻煩賀大人,那就算了。”

“也不麻煩,學生求學是好事,再說,溫姑娘是何等品性,在下最是了解不過,你教出來的女兒,想來也是個好孩子。”

溫宜青感激不盡,連聲道謝。

賀蘭舟道:“你寫個名帖,趁今日有空,我進宮一趟交給皇上。想來很快就能有定論。”

“多謝賀大人了。”

溫宜青借了他的書房,蘸著硯中還未幹涸的墨,提筆認真寫下了一份名帖。

溫善,祖籍雲城,年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