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禦書房裏,皇帝正在批閱奏折。
太子年十五,已經能夠參政議事,皇帝為他在禦書房裏放了一張桌子,平日裏可以旁聽政務。
今日,父子二人正在商議朝中近日發生的一件大事,名為商議,實為教導,由皇帝發問,太子一步步回答。
賀蘭舟來的時候,兩人的討論剛剛結束。
“賀愛卿?今日你怎麽來了?”
大太監為他端上茶水,賀蘭舟謝過,極不好意思地從袖中掏出兩份名帖,“臣今日進宮,卻是有事相求。臣一故交,家中有兩名足歲孩童,久聞青鬆學堂的大名,也想進青鬆學堂裏求學。”
“故交?”
賀蘭舟摸了摸鼻子,俊俏的麵容微微臉紅:“便是微臣先前與皇上提過的那位。”
大太監接過名帖,呈到了皇帝的麵前。
皇帝眼底露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笑意:“想來朕很快便能聽到狀元府的好消息了?”
太子在一旁好奇:“什麽好消息?”
賀蘭舟忙道:“啟稟皇上,臣已經被拒絕了。”
“拒絕了?”
賀蘭舟苦笑:“時隔多年,臣貿然提親,恐怕是嚇到了她。”
“你是朕欽點的狀元郎,什麽樣的姑娘,竟然還瞧不上你?”
皇帝翻開第一張,隨意掃了一眼,“拓跋?倒是個少見的姓氏……”他的目光微頓,視線凝滯在墨字上,“這字……”
名帖上是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筆劃之中蘊有風骨,卻極其眼熟。隻看一眼,他就出了神,一瞬之間,數年以前的畫麵翻湧在眼前。那些他日思夜想,不敢忘懷,如刀刻斧鑿般記在記憶深處的過往。
他的阿青……
他的阿青也有一手這樣好看的簪花小楷,她雖是商戶出身,卻讀過許多書,一個溫柔聰慧的姑娘。
賀蘭舟的聲音如隔世響起,“是她收養的一個孩子,有胡人的血脈,從小就在雲城長大,臣在家鄉時也見過。”
皇帝恍惚回過神,匆匆合上名帖,有些不易察覺的狼狽。
好在殿中眾人並未察覺。
太子好奇地想討要名帖去看。他下意識伸手按住,很快回過神,又覺得自己有幾分好笑。手一鬆,便讓太子將名帖抽了過去。
“溫善?”太子咦了一聲,“是祁昀的那個小表妹?”
賀蘭舟:“她如今是住在忠勇伯府。”
“這可就巧了。”太子笑著轉過身來,道:“父皇,這個溫善就是我上回與您提過的小孩,我一看到她就覺得親切,像是看到嘉和一樣。”
“溫善?”皇帝念著這個名字,若有所思地道:“她姓溫?”
“是。”
“雲城有很多姓溫的人?”
賀蘭舟道:“溫是雲城的一個大姓,的確是有不少。”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
太子看過名帖,便重新遞還給他。
皇帝手指動了動,想到那極其相似的字跡,一時竟不敢伸手去接。
其實也不全像。
他的阿青性情溫柔,是閨閣裏未知世事的少女,字體柔美,極肖主人。名帖上的字雖也清麗,卻內斂鋒芒,隱約得窺主人堅韌品性。雖然相似,卻也不同。
但實在又太像了。
叫他隻看一眼,便忍不住想起那些舊事。那段時日短暫如曇花,讓他如今隻能像隻敗犬抱著零丁一點回憶反複回味,同一件事咀了又嚼,隻恨不得連殘渣滓沫都咽進肚子裏。
但他的阿青已經死了。
太子渾然不覺,見他沒接,便把名帖放在了旁邊。
旁邊大太監上前來續上茶水,流水的聲音讓皇帝回過神來。他閉了閉眼,道:“既然是賀愛卿擔保,便讓他們進學堂吧。”
賀蘭舟大喜:“多謝皇上。”
“無妨。”皇帝垂下眼,看著手邊的名帖,唇邊的笑意轉瞬即逝,“先前朕說要送你一件賀禮,既然你的喜事還未有定論,就當這賀禮朕提前送了。若日後有好消息,記得讓朕也喝杯喜酒。”
賀蘭舟躬身謝恩。
大太監鋪上宣紙,皇帝提筆寫下準予二人入學的同意書,帶著新鮮的墨跡,被他小心折好放入懷中。
待人走了以後,大太監在一旁恭維道:”皇上可實在是看重賀大人,連賀大人的終身大事都考慮到了。”
“若是能成,這也算是一樁好事。”
“皇上仁善。”
皇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宮中內外對他的評價都與仁善沾不上邊,這句倒像是在諷刺。
“梁庸。”
大太監忙道:“奴婢在。”
“是不是快到初八了?”
“後天就是了。”
皇帝頷首:“替朕準備。”
“是。”
太子拿起一本奏折,默默翻閱起來。
十數年前,四月初八,血光映紅了禁宮的夜,朝中內外都對那日避而不談。唯有皇帝會在每年的四月初八到城外金雲寺小住一段時日,禮佛靜心。
……
皇帝親筆寫的同意書送到了青鬆學堂,很快,整個忠勇伯府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好消息。
一得知消息,祁文月立刻趕了回來。
“娘,我聽說青娘帶來的那個孩子要入青鬆學堂讀書了?!”她急道:“你怎麽能替她辦這件事?青鬆學堂裏的學生都是什麽身份?她若要進去,身世必得經過再三盤問,豈不是叫人知道我與青娘調換了身份?!”
祁夫人冷著臉:“與我有何關係?她自己有天大本事,求到了小賀大人麵前,是賀大人入宮從皇上那兒求來的恩典。等我知道,學堂那兒都派人到家中來了。”
祁文月臉色一白:“賀大人?”
說到此事,祁夫人就來氣。
她連嫁妝單子都擬好了,隻差開始擬邀賓客名單。她原先還想著,溫宜青隻是一時不懂事,多勸兩句便會聽話,哪知道她不聲不響,直接去找賀蘭舟拒了這門親事!
眼睜睜看著伯府與一大助力失之交臂,她與忠勇伯好幾日都沒睡好。
到底是落在外頭的,不如自己親自養大的貼心。
祁夫人看向慌張的女兒,安撫道:“青娘已經拒了賀大人的親事,賀大人可是皇上麵前的紅人,如何風光,叫青娘落了麵子,以後豈會再管她?”
祁文月:“賀大人若是不管,何必特地為她求到皇上麵前?”
“這我倒聽你大哥提過,賀大人與青娘是同鄉,當初是受過青娘的恩惠,賀大人何等品性,隻不過還了這份恩情罷了。”
“可她連青鬆學堂都入了。”祁文月猶豫說:“善姐兒是個孩子,口無遮攔,學堂裏的學生又是什麽身份,若是他們從善姐兒那兒了聽說什麽,到時候……”
祁夫人思索一番:“這也不難,叫她退學就是了。”
“退學?”
“是皇上親自點頭讓她入的學,若是阻攔,難免會遭人注意。等她進學堂幾天,自己提出退學,也就無人注意了。”
“青娘能應嗎?”
祁夫人冷笑:“先前她胡作非為也就罷了,以為伯府是什麽地方,還由得她胡鬧。”
祁文月這才放下心。
她與祁夫人說過話,才走出去。
出府的路上,兩個小孩結伴走來,小姑娘步伐輕快,她背著一個書袋,不知裝了什麽沉甸甸的東西,也跟著她的動作一蹦一跳,幾次險些摔倒,都叫旁邊那個大男孩穩穩地扶住了。
善善也看到了她,停下來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姨姨!”
祁文月冷淡地應下。
她抬著下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小丫頭。
善善高興地與她說:“我馬上可以上學堂啦!”
從娘親那兒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善善就樂瘋了,她在家中行走,路上遇到每一個人都要與他們說一遍,不論是熟悉的大表哥還是名字也叫不出來的丫鬟,即使是最討她嫌的三夫人都沒落下。
今日遇到了宣平侯夫人,善善也高高興興地與她分享了這個好消息:“馬上我就可以做表姐的同學啦!”
祁文月唇邊泛起一抹冷笑:“是嗎?”
善善喜滋滋地說:“我已經領到了學堂的製服了,和大表哥的一模一樣。你瞧,我娘還給我做了書袋,以後我和石頭哥哥也是學堂裏的學生了。”
“我聽說了。青娘真是有本事,連小賀大人都替她辦事。”
善善一聽,頓時得意地昂起了腦袋,與有榮焉地道:“對啊,我娘就是這麽厲害的。”
祁文月:“……”
“善善。”石頭在旁邊提醒:“該走了。”
善善便朝她揮揮手,牽上石頭的手,急匆匆地往外跑。
陳奶娘和溫宜青已經牽好馬車等在外頭,善善伸出手,讓娘親抱上了馬車。
溫宜青問:“東西帶好了?”
善善拍了拍自己的書袋:“都帶上了。”
她的書袋裝得鼓鼓囊囊,原先的小錢袋已經不夠裝了,裏麵不但有木頭善善,還有木頭娘親,最近石頭又給她雕了個木頭石頭,善善也帶上了,三個木頭小人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
溫宜青探頭對車夫道:“走吧。”
馬車緩緩向城門外駛去。
陳奶娘回頭看了一眼,不禁道:“四姑奶奶怎麽又來了?”
溫宜青冷淡地道:“來便來了。”
“奴婢聽說,四姑奶奶雖做了侯夫人,可上麵還有婆母刁難,日子過得可不太順心。”陳奶娘念叨:“這四姑奶奶也是,出嫁了的姑娘,三天兩頭往娘家跑,難怪侯老夫人看不慣。”
“你管她做甚。”
陳奶娘便閉口不再提。
善善撩起車簾,湊到小窗邊看外麵的風景。馬車駛過京城的主幹道,沿街的商鋪攤販一晃而過,慢悠悠地出了城門口。
他們要去的是城外金雲寺。
聽聞金雲寺裏的菩薩十分靈驗。娘親說了,她馬上就要上學堂讀書,拜一拜文殊菩提,讓菩薩保佑她,以後讀書能變得聰明一點。
奶娘還跟她說,金雲寺裏的素齋也好吃,善善從聽到起就期待著,特地連今日的點心都少吃了一半。
金雲寺離京城不遠,但馬車晃晃悠悠,仍是行駛了半日才到。
寺中香客眾多,他們來的不算早,山腳下停滿了馬車。金雲寺坐落在半山腰,要到達寺中,先得走一條長長的石階。
善善站在山腳,仰著腦袋往上看去,隻見那長階長長到天際,好似直入雲端,連巍峨幽深的寺廟都掩蔽在青山白雲中,看不太真切。
她整個人都看傻了。
溫宜青已經朝她伸手:“來,善善。”
“娘,我們要走上去嗎?”善善遲疑地說:“其實,不拜菩薩,我也挺聰明的……”
溫宜青莞爾。
自家的小懶蛋是個什麽性子,她怎麽會不了解。隻道:“等你走不動了,娘再背你。”
善善低頭看看自己的腳,鞋尖上的小金魚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她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苦大仇深地牽住了娘親的手。
一步,兩步。
數不清走到多少步的時候,她趴到了溫宜青的背上,小聲嘀咕:“菩薩自己會飛,一點也不體貼人。”
溫宜青輕聲教訓:“不準對菩薩不敬。”
她便乖乖閉上了嘴巴。
歇夠了,她再從娘親背上爬下來,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爬上了山。
寺中縈繞著濃濃的香火氣,來上香的香客皆是神情肅穆,善善也被氣氛感染,乖乖的,一句大不敬的話也不敢說,被娘親牽著領到文殊菩薩麵前,認真地磕頭叩拜。
拜完了,她仰起頭來,看菩薩慈悲的麵容,好像與祂對上了視線。
善善舉著香,閉上眼睛,在心中說:菩薩啊菩薩,除了我娘說的那些,你再保佑我找到爹爹吧。
他就在京城,離得可近了。
她睜開眼睛,剛要把香插上,想起什麽,又連忙重新閉上眼,再與菩薩補充:如果你不管這個,請幫忙向其他神仙轉告一下。等我找到了爹爹,會一起感謝您的。
然後她才將香插進了香爐裏。
趕了一路,又走了那麽多的路,善善早已經饑腸轆轆,總算到了能吃飯的時候。
她對奶娘說的齋飯期待了大半日,剛一入口,她就委屈地皺起了小臉,“奶娘騙人。”
溫宜青溫聲哄道:“善善乖,回家之後,娘給你做好吃的。”
可他們還要在寺中住一晚,明日才回家呢。
善善愁眉苦臉地吃了素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著出門前少吃點那半盤子擔心,惆悵極了。
寺中可不像在家裏,除了素齋就隻有素餅,其他一點點心也無。出門前帶出來的東西早讓胃口大的石頭在路上吃光了。
小姑娘蔫噠噠的,怎麽也提不起勁來。
她們在寺中定了一個廂房,溫宜青與奶娘忙前忙後的收拾,石頭羞赧自己吃光了她的點心,也不好意思來哄她,便跟過去一起幫忙。
善善托著肉乎乎的臉,憂愁地坐在院子的門檻上,看著外麵青山綠翠的好風景,想著京城裏還未落到自己肚子裏的好吃的。
忽然,一個小沙彌提著一個食盒,腳步匆匆地從她麵前經過。
膳食從食盒的縫隙裏泄露出了香味,那香味被她敏銳地捕捉到,叫她一下子抬起了腦袋。
她用力深吸了一大口氣,立刻分辨出來,不同於寺中清湯寡水的素齋,是濃油赤醬烹調出的精致菜肴的香味,一定是厲害廚子的手藝,聞得她口水泛濫,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她往書袋裏摸,摸到了自己的小錢袋,裏麵裝著還沒用完的零花錢。
“娘!”善善對屋子裏喊:“我去買好吃的!”
溫宜青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善善,別亂跑。”
她應了一聲,捏著錢袋,興衝衝地朝著香味的方向追了過去。
……
皇帝正在看經書。
他未待在屋中,而是在寺中尋了一個風景宜人的清靜地。他來得低調,未大張旗鼓,隻帶了幾個侍衛,如今盡在身旁護衛。
梁庸從小沙彌手中接過食盒,從裏麵拿出一盤盤精致菜肴,擺在石桌上。“皇上,該用膳了。”
話音方落下,便聽到一陣急匆匆的笨重腳步聲靠近,侍衛反應極快,帶著未出鞘的長刀將人擋住,厲聲道:“站住!”
一聲清脆稚嫩的“哎呀”聲傳進耳朵裏,皇帝下意識抬起頭,與遠處被嚇得一屁股墩坐到地上的小姑娘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