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質問

崔幼檸心頭劇顫,不敢回答他方才的問話,隻垂下眼眸輕輕道:“留此遺言是因這塊玉佩品相極佳,又刻有陛下名諱,若留它於世,輾轉落到外人手裏,定然會惶然上交官府,最終呈於禦前。那樣臣女曾假死一事便瞞不住了,是以臣女隻能帶它入土。”

她說著話,寧雲簡把玩玉佩的動作跟著一點點慢下來。良久,他才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那你為何要帶它來南陽?”

崔幼檸低下頭:“當初逃得急,隨手抓了一個小首飾匣和兩袋銀兩就出了府,忘了這塊玉佩也在其中。”

“為何不直接砸了它,一了百了?”

崔幼檸靜了一瞬:“其上刻有陛下名諱,臣女不敢。”

這回寧雲簡停頓的時間更久了些。他低眸看著手中的玉佩,聲音低沉辨不清情緒:“原是這樣。”說完,他又開始默默撫摸那塊玉佩,神情漠然了許多,眉目亦是疏冷,不知在想什麽。

寧雲簡把玩玉佩時的模樣太過賞心悅目,崔幼檸忍不住多看了會兒。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勻稱,日光照耀之下,竟比掌中那塊質地上乘的白玉還要瑩潤通透。

她不由記起自己與寧雲簡定情之初,因羞於看對方那張謫仙般的臉,便常盯著他執筆拉弓的手。

寧雲簡發現後就笑問她緣由,她雖害羞,卻還是實話說了句“因為好看”。

正出神地想著往事,帝王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了過來。

崔幼檸立時移開視線,可寧雲簡卻不肯放過她,直接出言質問:“為何盯著朕的手看?”

這句話與三年前他所問之言一字不差,神情語氣卻截然不同。三年前他耳尖微紅,話音溫柔,如今卻眼神銳利,咄咄逼人,似是萬分想要剖開她的腦子看看她到底在想什麽。

崔幼檸在心裏暗暗苦笑。世人皆讚寧雲簡是大昭史上最溫和仁善的皇帝,自己大概是唯一一個能見到他這一麵的人。她努力穩住聲線答道:“臣女萬萬不敢無禮冒犯陛下,方才隻是突然發現玉佩吊穗上丟了一顆翠玉珠,所以多看了幾眼。”

寧雲簡低眸一看,見果真如她所言缺了一顆。他目光黯淡一瞬,隨後又追問道:“為何會遺失?”

崔幼檸垂首:“臣女也不知,許是玉佩放的時日久了,繩結有所鬆動。”

其實是因她來南陽途中遇見了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若想重見贈她玉佩之人,就將那顆翠珠取下。

說來也奇,這顆珠子取下後不久,那兩份能救她命的藥方就一丟一毀,這才有栩兒走投無路之下冒死懇求寧雲簡一事。

寧雲簡到底沒追究她未妥善保管玉佩的過失,隻自顧自地出了會兒神,驀地開口問道:“朕原以為,你醒來後會設法哄著朕念起舊情,求朕寬宥你。”

他凝視著她:“就像前年冬日你來北境下蠱時那樣,一直抱著朕不放,又是哭著說你仍是心悅朕,又是主動獻吻的。”

崔幼檸未曾料到他會這樣說,櫻唇顫了幾瞬:“臣女自知罪大惡極,不敢求陛下饒恕,唯願一死,以稍泄陛下之憤。”

寧雲簡聽罷看她許久,忽地一笑:“你倒敢作敢當。”

崔幼檸臉色煞白:“陛下謬讚。臣女做了惡事,自該受死。”

寧雲簡看著一副決意赴死模樣的崔幼檸,像是極其煩躁般別開臉去,又把玩了會兒玉佩才重新開口:“如你所願,朕賜你死罪。你可有何遺言要說?”

不繼續問罪了麽?可是她犯過的最嚴重的三樁大罪連一件都還沒說呢。崔幼檸愣怔一瞬。

不過判決已下,便沒有說那些的必要了。她心中又是悲涼又是輕鬆釋然,繼而想到家人,便恭聲攬罪:“去年假死一事乃臣女一手謀劃,當初為力求瞞過陛下,臣女連家人也並未告知,他們若此番被臣女連累而死未免有些冤枉,還望陛下饒恕。”

寧雲簡默了許久,方低聲問:“還有呢?”

崔幼檸又想起梓兒和栩兒:“臣女的兩個婢女也隻是聽命行事,請陛下放過她們,一應罪責臣女一力承擔。”

“還有呢?”

崔幼檸聽出寧雲簡說的話一句比一句寒意更甚,想起他與崔家的仇怨,猜測他此番應是不願再心慈手軟。她一顆心頓時發沉,澀然道:“若陛下定要治整個崔府的罪,臣女和父兄曾多次謀害陛下,確然沒有讓陛下饒恕的資格,但臣女的娘親、姐姐和幾位嫂嫂從未參與過那些事,幾個侄兒更是年幼無辜……陛下可否放過府中婦孺?”

“還有呢?”寧雲簡臉色愈發暗沉,“我隻聽最後一句了。你的家人都已提過一遍,再想想還有什麽落下沒說的。”

崔幼檸沉思片刻,輕聲問:“不知陛下可否恩準臣女的屍首回京安葬?”

寧雲簡聽到“屍首”二字狠狠皺了皺眉,靜了幾瞬,隱忍而憋屈地又問了句:“還有呢?”

不是說最後一句麽?崔幼檸呆了呆。

可就算再疑惑她也不敢問出口,當即依言又仔仔細細地想了一通,然後搖頭道:“臣女想說的已說完了。”

寧雲簡聽罷深吸一口氣,眸底似是藏著怒意亦或是別的什麽情緒,緩緩道:“你想同朕說的,就隻有這些?”

崔幼檸怔然看他。

確實不止這些。

她還想祝他平安順遂,囑他保重龍體,願他……覓得賢妻,夫妻恩愛,子孫滿堂。

可她卻也知曉自己是最沒資格說這些的,況且寧雲簡定然也不屑於聽她說。

好在如今他體內的蠱蟲已取出,雙目也已痊愈,屆時再娶一位溫柔端淑的貴女為後,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哪裏還需要自己的關心和祝願?

他已坐擁天下,身子也恢複康健,日後定會過得很好。

想到此處,崔幼檸心頭一鬆,眉眼舒展開來。說了這會兒子話,她身上力氣恢複了些,便撐起身子跪在榻上,叩首大拜:“臣女遺言已盡,懇請陛下賜死。”

日光被窗欞切割,灑入木屋中,以榻沿為界,一明一暗。寧雲簡身處耀眼的陽光之下,雙目刺痛不已,但仍是忍疼睜眼看著麵前跪著的人。

他喃喃重複:“賜死……”

他像是覺得極好笑一般,也真就這麽笑出了聲,聲音卻瞬間冷了下來:“你以為你欠朕的,光是受死就夠償還嗎?”

崔幼檸聞言一怔,須臾後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頓時如墜冰窖,隻覺渾身冷得直打抖,當即蒼白著臉抬頭去看他,可還未等瞧清帝王的臉色,手臂就被狠狠攥住。

她被寧雲簡拽著越過二人中間的那道明暗交界線,上半身不受控製地向他傾去。

兩人之間那本就不算長的距離瞬間拉近到僅有一拳之隔。嗅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崔幼檸的心跳驟然加快,慌得立時欲向後仰,卻被寧雲簡扣住柳腰,動彈不得。

寧雲簡捏著崔幼檸小巧的下頜,迫使她正對著自己,這才寒聲列出她的罪行:“朕從未招惹過你,你是崔家的女兒,二皇弟的親表妹,朕知曉二皇弟盯著朕的位子,本不願與你有任何牽扯。是你從五歲開始就纏著朕,一纏就是近十年,勾得朕動了心。”

“你十五歲那年重病,朕險些失去你,萬般後怕之下再不能自欺欺人,便打定主意,或是求父皇賜婚,或是日後登上那至尊之位逼得你父親點頭,總之日後定要娶你為妻。可你呢,你做了什麽?”

“你約朕相會,笑著提裙奔來,在朕滿心歡喜、毫無防備之際將手中毒粉撒向朕的眼睛,動作利落果斷之至,連一絲遲疑不忍都無。”他雙目通紅,“朕猜到你父兄會對你我這段感情加以利用,想過或許周圍會有殺手埋伏。但你被你父親關了整整三月,朕實在擔心你。反正朕已被你父親派人刺殺過多次,也不差這一回。但朕萬萬沒想到,竟是你親自動手,你竟舍得親自動手!”

崔幼檸死死咬著嘴唇,拚命抑下淚意。

寧雲簡胸口不停起伏:“你用的那毒粉倒真厲害,整個太醫院竟無人能治好朕的眼睛,連沈不屈都花了近兩年時間才想出醫治之法。可朕直到那時候都還在擔心你是因挨了你父兄的打罵才害朕,便派最信任的下屬潛入崔府去瞧你如何了,卻被告知你在家宴上與父母兄姐言笑晏晏,仿若無事。”

“言笑晏晏,仿若無事……”他輕聲重複,爾後手上驟然用力,紅著眼厲聲質問,“祁銜清可有冤你?”

崔幼檸櫻唇顫抖,白著臉看他。

當初下毒歸家後,娘親看著隻半日就變得沉默寡言的她,哭到幾近昏厥。

她為讓娘親安心,便在家宴上打起精神扮出笑模樣。

寧雲簡盯著她的臉色瞧了半晌,緩緩道:“看來沒有。”

崔幼檸閉上眼。

寧雲簡怔然回憶片刻,繼續說道:“朕被廢了太子之位後,他們都勸朕放下你,可當你出現在北境,抱著朕說你錯了,說你很想朕,說你仍愛朕,朕還是忍不住想要再賭一次。”

聽到這裏,崔幼檸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而落,肩膀隨之輕輕聳動著。

“哭什麽?”寧雲簡伸手為她拭淚,動作溫柔至極,說出來的話卻夾著嘲意,“賭輸的又不是你,險些被蠱蟲活活折磨死的也不是你。朕都沒哭,你哭什麽?”

崔幼檸心中大慟,羞愧欲死:“對不住,對不住……”

“你可知朕有多疼?朕整整兩個月心髒劇痛難忍,每日都從清晨疼到深夜,那時方知為何從沒有哪個中了噬心蠱的人可以活下來。”他冷冷看著崔幼檸,“但朕做到了。那兩個月,朕日夜都在想著該如何折辱你,這才挺了過來。”

崔幼檸俏臉慘白,嬌小的身子一下一下發著抖。

“朕本以為一個人無論再如何狠心無情也就隻能到這地步了,可沒想到你竟還能做得更絕!”寧雲簡鬆開她的下頜,像在情濃時那般輕撫她白嫩的麵頰,聲音卻如淬了寒冰般刺骨滲人。

崔幼檸意識到寧雲簡接下來要說什麽,崩潰般哭著求他:“別說了!別說了!陛下,您直接殺了臣女便好,求您別再說了……”

“方才朕還誇阿檸敢作敢當,怎麽現下阿檸便要朕別說了?”寧雲簡伸手再為她拭了一回淚水,漠然道,“當初先說喜歡二字的不是你嗎?哭著要朕別娶旁人做太子妃的不也是你嗎?朕一直記得你的話,可最後卻是你要另嫁他人。就算定親一事是你父兄逼迫,難道那夜七夕燈會也是你父兄逼著你去的?你同裴文予談笑風生、對猜燈謎也是你父兄逼的?裴文予送你的那隻破燈籠也是你父兄逼著你收下的?”

他緊盯著崔幼檸,不放過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帶著一絲微弱的希冀,輕聲問她:“阿檸告訴朕,是他們逼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