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問罪

帝王麵如冠玉,軒然霞舉,此刻立於這簡陋破敗的木屋,仿若雲境仙人親臨凡間一般。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神情亦稱得上是溫和,盯著她瞧的那雙眼眸卻幽深晦暗,不知其中到底裹挾了何種情緒。

巨大的驚駭之下,崔幼檸幾乎無力去思考,掩在錦被之下的雙手都開始不停發抖。

他為何會在此處?

是他救了自己?為何……要救她?

他可會問罪崔府?

想到此處,極度的恐懼讓崔幼檸整個身軀瞬間失溫。

寧雲簡細瞧她臉色,頓時又漾開一個笑:“原來還認得。”

他的聲音依然清潤動聽、溫柔含情,卻叫崔幼檸在心底生出絲絲縷縷的寒意來。

崔幼檸勉強逼自己冷靜下來,雙手動了動,欲要撐著自己起身下地磕頭行禮,可她才剛醒,身上沒什麽力氣,連坐起來都辦不到,腦袋剛一抬起來就摔回了軟枕上。

她忙看向帝王,見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立時出言告罪:“陛下,臣女失儀。”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這句話一說出口,天子的臉色好似更難看了些。

於是崔幼檸愈發不安,努力穩著聲線解釋:“陛下恕罪,臣女並非有意如此,實是大病初醒,無力行禮……”

半晌,天子緩步朝她走來,竟親自扶著她坐起,然後在崔幼檸驚愕的目光下開口問道:“阿檸如今怎麽不喚朕‘雲簡哥哥’了?”

皇帝的語氣極淡,似是不帶半分情緒,崔幼檸拿不準他心中到底如何作想,當即顫聲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女萬萬不敢直呼陛下名諱。”

寧雲簡默了幾瞬,忽而輕笑:“可朕做東宮太子時,阿檸不也是自初見就那般親親熱熱地喚朕嗎?且一喚就是十來年。”

聽他翻起舊賬,崔幼檸嘴唇發白:“當初臣女年少頑劣,不知尊卑禮數,以致冒犯陛下,望陛下恕罪。”

“年少頑劣……”寧雲簡眼中的笑意漸漸淡去,輕輕地、一字一字地重複她的話,爾後靜了片刻,緩緩道,“所以阿檸如今是長大了?”

……這話是何意?

崔幼檸小心翼翼地回答:“臣女已然十八,懂事識禮了些,自是誠心實意敬重君父,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絕不敢再僭越。”

“你喚朕什麽?”寧雲簡眸中掠過一絲難以置信,“君父?”

崔幼檸見他臉色差到極致,額上當即沁出冷汗,忙解釋道:“陛下是國君,乃天下億兆人之父……”

“阿檸好歹也是曾與朕相擁而吻,耳鬢廝磨過的,如今卻口口聲聲說著要將朕視作父親敬重,”寧雲簡鐵青著臉涼聲打斷,“阿檸覺得合適嗎?”

崔幼檸被他譏嘲得低了頭,一張俏臉又紅又白。

寧雲簡許是氣得狠了,過了很久才平複下來,瞥見崔幼檸麵上的忐忑不安,頓了頓,將聲線平緩下來:“方才夢到了什麽?為何哭泣?”

他的話頭轉變得實在太快。崔幼檸當即一怔,不敢說是夢見了他,隻得恭聲道:“回陛下,臣女昏睡時神思混沌,不知自己到底夢了什麽。”

話音落下,麵前的男人又沉默了下來。崔幼檸感覺得出寧雲簡並不滿意自己方才的回答,她在這一片死寂之中竟有些喘不上氣。

不知過了多久,崔幼檸終於聽到寧雲簡夾雜著一絲氣惱的聲音:“先洗漱用膳吧。”

崔幼檸愣愣抬眸。

其實她方才就已看見了那雲絲錦被,芙蓉金縷褥,和那張紫檀木榻,也看見了自己身上華貴暖和的秋裳。

她不敢去想寧雲簡為何要做這些,為何願意給她飯吃,又為何肯救她一命。

她害了寧雲簡兩回,又背棄了他,與裴文予定了親。寧雲簡應是巴不得她要多窮困潦倒有多窮困潦倒,死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才對。

許是她臉上的訝異太明顯,帝王語氣生硬地補了句:“你吃飽了,朕才好同你算賬。”

原是因為這個。

也是,就她現在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怎能承受得住即將到來的雷霆之怒?

所以他此番救她一命,也是為了能痛痛快快地報複罷。

崔幼檸垂下眼簾,識趣地將心裏的妄想盡數收起。

她現在還沒力氣下地,天子便命一個女影衛伺候她洗漱。

她被女影衛扶著坐起來,趁機開口試圖問出栩兒和梓兒的下落:“陛下,臣女不敢勞煩影衛大人,還是讓臣女的兩個婢子進來伺候吧。”

“朕把她們送下山了。”

崔幼檸一驚:“為何?”下一瞬意識到自己失了尊敬,臉色頓時一白。

寧雲簡輕輕哂笑:“一年前是她們助你逃來此地,朕可不敢叫她們兩個再留在你身側。”

崔幼檸被他說得渾身一抖,卻咬牙繼續問:“陛下,她們……如今在何處?”

寧雲簡默了默:“你很關心這兩個婢女?”

崔幼檸心裏一咯噔,小心翼翼覷著他的臉色斟酌措辭:“她二人伴臣女多年,感情極深,一朝乍然分離,臣女確實有些不習慣。”

屋裏又靜了許久。

“伴你多年,感情極深,一朝分離……”寧雲簡低聲重複著,爾後走到從衙署挪來的一張梨花木雕鸞書案前坐了下來,拾起先前被他丟下的那冊書重又開始翻看,忽地一笑,“隻半日便不習慣,若分離一年,阿檸豈不是要夜不能寐?”

崔幼檸有些不確定寧雲簡究竟隻是在打趣,還是真要把栩兒和梓兒關一年,抑或是這句話中還包含著別的意思。

但聽他話中之意,起碼栩兒和梓兒的命是能保住了,隻是不知她們會不會受刑。

想到此處,她頓時有些慌了,正欲出言求帝王饒恕栩兒和梓兒,肚子卻不合時宜地響了一聲。

兩人雙雙靜默。她頓時大窘,一張俏臉迅速漲紅,強裝鎮定地看向寧雲簡。

寧雲簡別開臉,嘴角微微揚起:“先用膳,朕就在此處候著,阿檸有話緩緩再說也不遲。”

崔幼檸見他竟被自己逗笑了,俏臉頓時一紅。她輕輕點頭,在女影衛的幫助下漱口淨臉,忽地記起一事,開口問女影衛:“臣女身上的衣裳是大人為臣女換的麽?”

女影衛心跳一滯,偷偷瞥向自己主子。

寧雲簡冷冷看她一眼。

女影衛立時收回目光,迅速答道:“是。”

崔幼檸柔柔一笑:“多謝。”

女影衛低下頭,不敢再發一言。

肖玉祿著人端著粥進來。怕崔幼檸端碗端不穩當,女影衛索性一勺勺喂給她喝。

崔幼檸頗有些不安,因為麵前這個女影衛知曉她做過的惡事。被迫伺候曾害過自己主子的人,換作是誰都不會樂意。

她心懷羞愧,隻能低聲道謝。

女影衛頭一次見這位千嬌百寵長大,自小無法無天的崔氏嫡幼女如此卑微,當即愣了愣神,下意識偏頭看了眼主子,見主子亦怔然看著崔幼檸,眸中似是糅雜了許多種情緒,卻獨獨沒有快意。

她暗歎一聲,恭聲對崔幼檸說了句不敢當,伺候其漱口淨手後便識趣地告退離開。

女影衛一走,屋中便又隻剩他倆。崔幼檸頓時局促到連手都不知要放哪裏。

寧雲簡靜然看她片刻,淡聲問:“吃飽了?”

崔幼檸恭恭敬敬地回道:“是,陛下。”

寧雲簡輕“嗯”了聲,語調含笑:“那朕便要開始問你的罪了。”

崔幼檸俏臉一白。

“讓朕想想,到底該從何處開始說。”寧雲簡淺淺一笑,“畢竟阿檸的罪行實在太多了。”

崔幼檸櫻唇發顫,聲音自然也是抖的:“臣女恭聽。”

不知過了多久,寧雲簡終於再次開口,聲線卻突然冷沉下來:“為何要假死騙朕?”

崔幼檸一愣,心下的懼意散去不少。她原以為寧雲簡會先提她害他目盲和下蠱之事,畢竟這兩樁要嚴重許多。

她張了張口,正欲回答,寧雲簡的第二句質問卻率先到來:“為何躲朕避朕?”

然後是第三句:“為何你舊病複發,藥方遺失,已然走到絕路,明知朕就在南陽,卻不早些來尋朕?”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崔幼檸見寧雲簡說這話時眼尾有些紅,像是在因她險些喪命而後怕。

她不由恍惚了一瞬,可還來得及細辨,卻聽寧雲簡繼續說道:“若非你的婢子膽大忠心,你此番便要悄無聲息地病逝在中秋團圓夜,朕豈非一世都被你瞞在鼓裏?”

寧雲麵容冷淡,但根根長指卻在崔幼檸看不到的地方輕輕發顫。

他忍不住去想,若真如此,昨夜他在中秋宴上看著眾人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之時,崔幼檸卻在離他不遠處的山中木屋睡著木板茅草、穿著粗布衣裳真正地死去,而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或許更絕望些,隻消昨日那個婢子稍晚一些尋到他,或是途中遇上些變故,以致沈不屈晚到了一步,那即便他得知崔幼檸一年前是假死騙他,見到的也隻會是她的屍首。

崔幼檸眸光黯淡下來。

原來隻是因她的欺瞞而生氣。

也是。自己先前那樣對他,就算他會後怕,也是因她險些就這麽輕輕巧巧地死在病中。畢竟懷揣著滿腔恨意卻發現仇人已逝,實在是件令人覺得憋屈的事。

崔幼檸頭垂得更低:“臣女知罪。”

寧雲簡看著深深垂首、卑微至極的崔幼檸,不由怔住,怒意隨之驟然一凝。

良久,他沉聲命令:“抬起頭來。”

崔幼檸立時依言昂首。

寧雲簡見狀總算覺得順眼了些,冷然道:“朕要問你第二樁事了。”

假死欺君的問罪就這麽輕易過去了?崔幼檸不禁一愣。

卻見寧雲簡拿出那塊鴛鴦雙子佩來:“你的婢女告訴朕,你昨日曾說要這塊玉佩隨你入葬,可是真的?”

崔幼檸聞言驚慌得連心跳都停了一瞬,也實在摸不透他的心思,畢竟這件事在她的罪行裏無論如何也排不上第二。

她下意識想撒謊否認,卻猛然憶起麵前之人已成了帝王。若她說不是,梓兒和栩兒便是犯了欺君死罪。

於是她隻好點頭,不成想寧雲簡得到回答後竟是眉頭一挑,直接邁步過來坐在榻前的杌凳上,定定盯著她瞧,沉聲繼續問道:“為何要這般吩咐?”

寧雲簡身上的龍涎香氣緩緩襲來,崔幼檸腦子一片空白,一時間竟忘了答話,亦忘了尊卑,怔怔抬眸看著眼前這個她追逐多年的如玉郎君。

一年未見,寧雲簡仍是那樣好看,清冷脫俗得仿若雪山上綻放的聖蓮,難怪前些日子吳大娘的小女兒和李大娘的二女兒來上山看望時,嬌羞地談論了他足足兩個時辰。

日光透窗而入,恰巧落在寧雲簡白皙幹淨的半張側臉上。他的雙目似是突然有些不適,因而幾度皺眉閉眼,須臾後才又重新睜開,可饒是如此他都未曾退離。這般近的距離,崔幼檸甚至能看清他纖長睫羽之下的澄澈瞳眸中倒映出的自己。

金色碎芒在他那被玉冠翠簪束起的墨發與天子龍袍上跳躍。某個瞬間崔幼檸忽地發現他頭發上有兩絲霜白,可待她再看過去時卻已分辨不出那霜色到底是因日光反射還是真的白發。

她亦沒有勇氣探身而上看個明白。

應隻是看錯了吧,崔幼檸在心裏輕輕地想。他今年才二十二,又這般芝蘭玉樹、風姿無雙,怎會生白發?

她看著寧雲簡發愣的時間不算短,但不知為何他臉上並未有不豫不耐之色,近乎縱容地任她打量。

待她收回目光,寧雲簡才終於開口催促:“告訴朕,你為何要那樣吩咐?”

見崔幼檸許久都未言語,他似笑非笑:“這個問題於你而言就這麽難答嗎?”

他一邊用指腹描摹玉佩的紋路,一邊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莫非……阿檸仍喜歡朕,便是後來與裴文予定親,心裏也一直念著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