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緩和

崔幼檸長睫重重一抖,哭聲頓止,低下頭去不敢看寧雲簡。

寧雲簡眼中的亮光一點點黯淡下來,但還是又問了一句:“那你告訴朕,你可是因不堪父兄或熠王的打罵才害朕的?”

崔幼檸薄肩微微一顫,搖了搖頭。

“那就不是打罵,他們用了別的手段逼你?”

崔幼檸再次搖頭。

“他們騙了你?你事先不知噬心蠱的毒性?”

還是搖頭。

寧雲簡薄唇顫了幾瞬,強自抑下心底撕裂般的疼痛,不肯放棄地繼續問:“他們給你下了影響心智的毒物,控製你行事?”

“不是,都不是。”崔幼檸朝他叩首,顫聲道,“是臣女心如蛇蠍,自願為之。”

為償還姑母崔貴妃的恩情,為讓親表兄能登上皇位,為使永昌侯崔府能成為天子舅家,得享無上權勢榮耀,她甘願選擇聽從父親之命,背棄心愛之人,謀害一國儲君。

她話中的每個字都仿佛成了寒刀利刃,直直捅入寧雲簡的胸膛。他臉色慘白如紙,一顆心也疼得厲害,但隻須臾便將那沒出息的難過神情收了回去,甚至還笑了出來:“也好,起碼朕沒有冤枉了你。”

他低垂眼眸。

也好,起碼她沒受罪。

崔幼檸閉了閉眼,輕輕道:“臣女狠心絕情,不配為人。陛下應已深厭臣女,是不是?”

寧雲簡定定看她片刻,模棱兩可地答了句:“你說呢?”

崔幼檸一張俏臉瞬間蒼白如雪,卻擠出一絲淺笑來:“臣女明白了。”

寧雲簡打量她臉上的神色,眉心狠狠跳了幾下,忍了又忍,終是什麽都沒說,惱怒地別開臉去。

崔幼檸輕聲問:“那陛下是否覺得,若隻是下令賜死,未免太便宜臣女了?”

寧雲簡靜了幾瞬:“是。”

“若隻是一刀受死,確實不足以贖罪。”崔幼檸輕輕閉上眼,再次叩首已然再次平靜下來,“臣女少時曾聽聞宮中的血襟司是專門為十惡不赦、罪惡滔天之人所設,裏頭的刑具足有數百種,大人們的手段也極厲害,能叫人受完所有酷刑後再咽氣。不知若臣女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地死在血襟司,能否叫陛下稍稍解氣些?”

血肉模糊,體無完膚……

寧雲簡揉了揉聽了她的話後疼痛立時加深的雙目:“不能。”

這樣都不能解氣麽?崔幼檸一愣。

她思慮片刻,恭聲道:“那等臣女受過血襟司的數百刑罰,陛下再賜臣女淩遲之刑,期間勞煩沈神醫費心吊著臣女的命,讓臣女被剮千刀後再死,是否可行?”

寧雲簡怔怔看著認真向他提議著如何將自己折磨至死的崔幼檸,堵在胸口的怒意瞬間凝固,一顆心也如被人用匕首劃了一道口子,出奇的疼。

日光強烈,加之寧雲簡心緒劇烈波動,以致雙目的刺痛終於到了他無法忽略的程度。

他低下頭,用指腹揉著眼睛。

崔幼檸見寧雲簡眉頭緊皺,似是在強忍目痛,想到自己曾害他眼盲,恐是那時落下的毛病,大驚之下立時湊到他麵前:“陛下,您眼睛怎麽了?”

熟悉的馨香伴著她說話時的氣息撲向寧雲簡。他頓時連呼吸都輕了些,卻並未後仰身軀以拉開距離,亦未偏頭避過,定了定神,聲音微涼:“阿檸不是要嫁給旁人嗎?還來關心朕做什麽?”

崔幼檸被他嘲諷,心中羞愧,僵硬地將身子撤了回去。

獨屬於她的淺香和氣息撤離,寧雲簡胸腔裏那顆心酸楚到極致,眼中熱意立時大盛,因而疼得更加厲害。他不由按住雙目,臉色發白。

崔幼檸見他臉色這樣差,再顧不上他的譏諷,立時又湊了上去,急聲問:“很痛麽?可有藥能緩解?或者沈神醫可在此處?”

寧雲簡聽她接連說了三句關切之語,那點丟人現眼的渴望又沒出息地從心底浮了上來,薄唇動了動:“無妨,朕緩緩便好。”

因實在擔心陽光會刺得他眼睛更難受,又無法下地扶他去別處,崔幼檸便輕聲提議:“陛下,不若坐榻上吧。這兒曬不到日頭,會好些。”

寧雲簡沒說話。

崔幼檸也意識到方才之言太過唐突,況且寧雲簡深恨自己,怎麽可能願意與她同坐一榻,正欲告罪,卻見寧雲簡已然起身到榻沿坐下。

沒了日光照耀,又離得這般近,崔幼檸這回終於看清了,寧雲簡頭上的確生了兩根白發。

如被一股巨力攥住心髒,崔幼檸瞬間淚如雨下。

“哭什麽?”寧雲簡雖閉著眼睛,卻仍是從她的吸鼻聲中覺察出異樣來,覆在雙目之上的那隻手頓時放了下來,手指動了動,似是想要做些什麽。

到底是他眼睛的問題更重要些。崔幼檸將白發之事暫時按下,也沒好意思回答他,隻輕輕道:“當真不需敷藥?”

寧雲簡沒得到回答,神色有些失落,頓了頓才搖頭道:“不必。”

他的語氣不知為何突然和緩了許多,是以崔幼檸的膽子大了些,柔聲勸他:“陛下就算不用藥,好歹吩咐人打盆熱水進來吧,用帕子敷一敷。”

她說完這句話後心中頗為忐忑,好在寧雲簡並未責她多嘴,反而當真依言叫來了肖玉祿。

他那模樣,竟詭異地透著幾分與天子身份極不相符的乖順。

肖玉祿見主子突然目痛也嚇了一跳,忙打來熱水,浸濕帕子後再將其絞幹,正要遞給主子,可隨即又轉了轉眼珠子,爾後笑道:“陛下,平躺著才好敷眼,這樣也會舒服些。”

寧雲簡長睫微抖,靜默不語。

崔幼檸猜他是不願與自己同榻,正要下地將榻讓出來,卻見寧雲簡忽地將臉轉向肖玉祿。

肖玉祿會意,將帕子放回水中,為主子褪去鞋襪,扶著他躺上去,爾後去淨過手後回來將帕子絞幹,為主子敷在眼上。

身側躺著自己喜歡多年的郎君,亦是曾經的戀人、如今的債主,崔幼檸渾身都僵直著,隻覺躺下也不是,如現在這般坐著也不是,轉過臉去也不是,盯著他看也不是,局促得厲害。

肖玉祿在安靜之中為主子換了一次帕子。

崔幼檸忍不住打破沉寂問了句:“陛下好些了麽?”

寧雲簡冷不丁聽見她嬌柔微顫的聲音,頓覺心口發癢,不由蜷了蜷手指。他點頭:“好些了。”

頓了頓,又補了句:“不過還有些疼。”

他此刻對她的態度實在是溫和。崔幼檸心裏的畏懼散去不少,便試探著問道:“若陛下不嫌,待熱敷完,臣女為陛下按揉片刻可好?”

前年冬日在北境之時她便日日如此。她其實愧於提及北境那段時日,縱然期間有近兩個月的歡喜甜蜜,但也掩蓋不了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騙局的事實。

可她還是想問一問,因為她欠寧雲簡實在太多,能彌補的卻很少。

好在寧雲簡沒生氣,甚至答應了她的提議。

她有些緊張,總擔心自己的手不夠幹淨,所以請肖公公又打了一盆水來讓她淨手。

寧雲簡起身盤腿而坐,她直直坐在他身前,輕輕撫上他眼周。

觸碰到他的那一瞬,崔幼檸清楚感覺到指腹之下的肌膚倏然緊繃,薄唇亦抿了抿。

有那麽一瞬間崔幼檸仿佛覺得自己回到了北境,好似下一刻寧雲簡便會伸手覆上她的後腰,帶著她貼近,爾後低下頭來吻住她的唇瓣,與她唇舌交纏,直到吻得她渾身發軟才肯放開。

崔幼檸不禁想得出了神,直到寧雲簡低聲提醒才驀地反應過來,急忙開始為他按摩雙目。

可不知為何寧雲簡卻對她發呆的緣由頗感興趣,非要追問她方才到底在想什麽事。

崔幼檸自是不敢說自己剛剛是在回憶曾經與他親吻時的場景,隻好半真半假地說是在想他的雙目為何複明後還會疼。

寧雲簡聽後很久都沒回答。

崔幼檸忍下眼淚,低聲道:“是不是因為當初臣女在陛下雙目將愈時下蠱,所以最後幾日藥沒敷好,以致留了病根?”

好半晌,她終於聽見寧雲簡淡聲回答:“不是。”

“那是為何?”

寧雲簡平靜道:“許是這半個月南陽冗雜政務太多,朕夜夜子時方歇,累著眼睛了,歇上兩日便好。”

崔幼檸半信半疑:“當真歇一歇便好?”

“嗯。”

崔幼檸心頭稍鬆,大著膽子規勸道:“陛下日後還是要保重龍體,早些歇息。”

寧雲簡默了默,啞聲道:“好。”

一旁的肖玉祿聽見主子居然應下了,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崔幼檸。

眼睛一事問清楚了,崔幼檸心神大定,看著寧雲簡頭上的白發,又猶豫著說道:“陛下,您頭上生了兩根華發。”

寧雲簡長睫顫了顫:“嗯。”

崔幼檸輕聲問道:“是因為這一年忙於政務,太累了嗎?”

寧雲簡聽罷靜了很久,期間肖玉祿又換了回帕子。

直到崔幼檸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聽到他低聲反問:“所以你方才突然哭泣,就是因為發現了我頭上的白發?”

“……嗯。”

寧雲簡抿了抿唇,聲音變得更溫和了些:“不是。”

崔幼檸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不是因為國事。”

崔幼檸愣住:“那是為何?”

寧雲簡別開臉,語氣淡淡:“你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