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幻夢

南陽衙署。

銀輝傾灑,穿透竹枝,在窗紙映下清晰的墨影。

帝王坐於案前,身著一襲雪色寢衣,外頭鬆鬆披一件玄色團龍紋錦袍,正倚著燭光靜靜翻書。

秋風恰於此時通過窗縫鑽進來,吹得燭火跟著窗紙上的竹影一塊兒輕晃。

寧雲簡被光影晃得眼睛有些不舒服,這才抬起頭,淡聲問了時辰。

年輕的首領太監肖玉祿忙恭聲答道:“回陛下,二更天了。”

寧雲簡便看向對麵作陪的沈神醫:“不屈,夜深了,回去安歇吧。”

沈不屈定定回視著他:“敢問陛下今夜幾時安歇?”

寧雲簡垂下眼眸,將看完的這一頁翻過去:“子時。”

沈不屈頓時怒了。他性子孤傲古怪,向來不把權勢放眼裏,自是有話直言:“子時子時又是子時!陛下在宮中時便夜夜伏案處理國事到夜半,來了南陽亦是每日忙到深夜。如今賑災諸事已了,咱們留在此處過完中秋就啟程歸京了。可陛下倒好,即便無事也要看治國理政之道到子時?就不能歇一歇?”

待沈不屈將這番話說完,寧雲簡已是又翻了一頁,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明早朕蠱毒發作時自會歇息。”

沈不屈聽罷怒意一滯,半晌都沒能再說出一句話。

他這金尊玉貴的小友命不太好,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女子,結果被自己的嬌嬌心上人親手種下南蠻最厲害的蠱毒。雖僥幸活了下來,但蠱毒每三日便會發作一次,發作時劇痛難忍,無藥可醫,亦無緩痛之法。

寧雲簡文武兼修,曾率兵擊退外敵,捍衛西疆,體格自是不凡,與宣平侯世子那個武將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健碩的人,又還年輕,卻在蠱毒發作時疼得臉色煞白,冷汗浸透裏衣,連站都站不住,可以想見該是有多疼。

沈不屈想到此處忍不住替他難受,不欲讓好友孤孤單單看書到子時,便黑沉著臉賴在這屋裏作陪。

他閑得無聊,便呆看著寧雲簡在燭光下靜靜翻書,冷不丁瞥見對方頭上的兩根華發,不由心裏一咯噔。

如今是夜裏,寧雲簡自是早將玉冠卸了下來,隻用素簪束了一半墨發,看上去閑適翩然。那兩根白發隱在墨發之下,不算顯眼,若非他敢不怕死地盯著皇帝的腦袋看,定是瞧不見。

沈不屈被那一點白刺痛了雙眼,歎聲開口:“陛下,你長白頭發了。”

寧雲簡隻抬頭看了沈不屈一眼,就低下頭繼續看他的書,隨意“嗯”了一聲。

沈不屈越瞧越難過,暗道他的好友貌若謫仙,隻在南陽待了半個月,就惹得許多小姑娘天天守在衙署外,如今又才二十二,這幾根白發怎忍心長在他頭上?

“陛下。”

寧雲簡這回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你說。”

沈不屈抓耳撓腮地想問個清楚:“你長白發……是因國事繁忙,還是因為噬心蠱啊?”

寧雲簡握著書卷的手緊了緊力道,頓了頓,淡聲反問:“朕如何知曉?”

沈不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難道是因崔幼檸沒了?”

話音落下,木案旁的肖公公瞬間白了臉色,驚恐地看著沈不屈。

寧雲簡乍然聽到他提這個名字,竟恍惚了一瞬,隨即薄唇緊抿成線,與沈不屈那直愣子對視許久方冷聲道:“不是。”

沈不屈見他一聽崔幼檸的名字便沉下了臉,顯是對其厭惡至極,頓時長舒了一口氣,語調都輕快了不少:“那就好那就好!”

他這忘年交身上的痛楚已經夠難熬了,若還要念著一個已死之人,日子該過得有多苦?

想到此處,他又多嘴一句:“那陛下何時立後?太後娘娘都找到我頭上了,讓我勸你一勸。太後娘娘說,知你不喜鋪張,不願選秀,但立後一事宜早不宜遲。正好鎮國公和宣平侯家的嫡女都到了議親年紀,兩位姑娘都很好,你選哪個都成……”

肖公公看著大嘴不停叭叭的沈不屈,暗道這天底下也就此人敢這麽同陛下說話了。不過陛下的眼睛能複明全靠沈不屈,前年除夕陛下中蠱後也是因有他在側盡心醫治,身子才能恢複至如今的模樣,陛下待他自是不一般。

“朕不立後,你不必再勸。母後那裏朕會親自去說。”

“可後嗣……”

“屆時朕從皇弟的孩子裏挑一個過繼,若他的孩子資質都不佳,便從其他宗室選。”

一國之君不願繁衍子嗣,甘願將拚命奪回的江山在自己駕崩後拱手讓給他人之子,這種事放在哪個朝代都不正常。沈不屈張大嘴巴呆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話:“陛下你,你當真不是因為還念著崔幼檸所以才不肯娶妻嗎?”

寧雲簡麵前的書頁許久都沒翻動。

屋子裏靜了很久,直到沈不屈以為得不到回答了,才聽到帝王淡聲說:“不是。”

“那是為何?”

一陣風吹進來,翻亂了書頁。寧雲簡麵無表情地將方才未看完的那一頁翻回來:“朕如今對風月之事提不起半分興趣,何必要耽誤無辜的女兒家?”

沈不屈愣愣地看了寧雲簡許久,勸說的話堵在嗓子眼,終究沒說出口。

這樣一個溫潤卓絕,風姿俊逸,如天上皎月般的人物,就因犯傻錯信了一個女人,險些連江山和性命一塊兒丟了,從此厭惡女色,隻專注國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不屈歎惋不已,不再多言。直到子時,他見寧雲簡竟按時合上了書,方詫異道:“陛下今日是怎麽了?平日我可是要至少催上兩刻鍾才能催得陛下從案前離開。”

寧雲簡淨手的動作頓了一頓:“朕今日有些累了。”

沈不屈暗道這人居然也會覺得累。自去年初春至今,寧雲簡每日隻歇兩個多時辰,除卻吃喝拉撒睡和蠱毒發作,旁的時間幾乎都在忙國事,即便有個頭疼腦熱的也不願罷朝,是以百姓都讚他是大昭曆代皇帝中最勤勉仁德的一位,朝中那群老頭子更是高興得不得了,每日上朝時一個比一個**澎湃。

他歎道:“陛下日後還是早些歇息吧。再這樣熬下去,別的不提,光是眼睛就夠讓你難受了。”

畢竟陛下的眼睛也被其嬌嬌心上人傷過。因敷藥最後幾日時中了噬心蠱,許是蠱毒發作時冷汗流進了眼睛,或是疼到極點以致控製不住地流了眼淚,鑒於陛下剛毅頑強到連中了噬心蠱都能活下來,他個人覺得是前者。

總之病根就這麽留下了,別說在燈下連著看書兩個多時辰,就是連淋雨受寒和在大太陽底下站著都會讓他雙目刺痛。

寧雲簡沒回答。

沈不屈自知勸不動,見他似是要安歇了,隻得歎著氣離開。

肖公公照常在熏爐裏加了安神香,然後恭聲告退。

整個屋子歸於一片靜寂。

寧雲簡躺上榻,卻輾轉反側,寤寐難眠,耳邊一遍遍回響著沈不屈說的那兩聲“崔幼檸”,擾得他胸口發悶。

腦海裏也不可抑製地浮現出那人嬌俏的模樣,隻彎眉淺淺一笑,便叫他整顆心如被生生撕裂般地發疼。

寧雲簡緊閉雙眼,連帶眉頭也狠狠皺起,仿佛這樣便能淡去那人的身影,快些入睡。

良久,他終是忍無可忍地起身下榻,往熏爐中又重重添了幾勺安神香。

濃鬱的香氣襲來,模糊了腦海中那人的麵容,寧雲簡終於舒展了眉頭,有了些許困意。

可他卻又夢見了崔幼檸,依舊是回到了他率兵歸京的那日。

自崔幼檸身死,寧雲簡如被魘住了一般,夜夜都做這同一個夢。隻是這一回,他終於趕在大火吞噬崔幼檸的屋子前衝了進去,把那個狠心又懦弱的小混賬救了出來。

懷裏的崔幼檸已然被熏成小花貓,正噙著眼淚惶恐不安地看著他。

她總是這樣,先用可憐無辜的神情誘他心軟,再毫不留情地往他心上捅刀子。

寧雲簡垂下眸子,為她擦淨臉蛋,然後抱著她上了馬。皇宮雖已被他掌控,但此時仍是亂糟糟的,好在還有舊時所住的東宮尚算清靜,他便帶崔幼檸去了那兒。

一進內室,他就將不停掙紮的崔幼檸放在榻上。

可這小沒良心的竟然動手推他,竟然還敢想著逃走。

寧雲簡氣得幾欲發抖,當即欺身而上,一邊肆意捏揉,一邊重重吮吻。

崔幼檸的唇還是這樣甜軟,輕易就勾起他的癮來。

待他終於戀戀不舍地將崔幼檸鬆開,她卻不知從哪裏摸出把匕首,徑直往她自己胸口捅。

寧雲簡大驚之下立時奪過來,遠遠丟了出去,後怕得連指尖都在輕輕顫抖。看著崔幼檸倔強的俏臉,他又記起那時驚聞其縱火自盡的哀怒失控、痛不欲生,頓時氣得更厲害了,直接撕裂了她的衣裳,一次次往裏衝撞著厲聲質問:

“誰準你自盡的?誰準你死的!”

“你既然敢欺朕到這地步,為何卻連活著麵對朕的勇氣都沒有?”

“你就盼著朕在你死後夜不能寐、生不如死是不是!”

……

芙蓉帳內身影交纏,不知過了多久,寧雲簡忽地顫了一瞬,接著自頭皮處傳來難以忽視的酥麻,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渾身都透著極致的愉悅,可還沒來得及再和被他狠鑿得嬌泣發抖的崔幼檸說說話,就見眼前之景已然開始崩塌。

寧雲簡下意識護著懷裏的女子,可發現她也在逐漸淡去。他靜了片刻,終是無法再騙自己。

這隻是個夢。

他沒能將那個冷心冷情的女子救出來。

崔幼檸已死在那場大火中。

寧雲簡自嘲一笑,低頭貼上崔幼檸柔軟白嫩的麵頰,喃喃道:“不是同你說了,要將命留著等朕來嗎?”

他喉嚨一哽:“就這麽笨,連這種話都聽不懂?”

懷中之人終是化為泡影,整個世界隻餘一片茫白。

夜色還未散盡,寧雲簡緩緩睜開眼,起身盤腿而坐,就著床前未熄的燭光低頭看了眼被自己弄髒的床榻,怔然回憶夢中那場重逢與交纏。

直到天色漸亮,日光透窗而入,他才回過神,喚來肖玉祿,吩咐他派人送熱水進來。

肖公公不經意間瞥了眼床榻,當即瞪大了眼珠子,隨即記起昨夜沈不屈提起了誰,不由暗暗搖了搖頭,掩下複雜的心緒,應聲出去叫手底下的內監提水進淨房,並為主子換了床幹淨的被褥。

待寧雲簡沐浴更衣完,肖公公上前替他束發,梳頭時瞥見那兩根白發,猶豫著問了句是否要拔去。

“這一年已然拔了幾次,每回都會再長出新的。”寧雲簡語調平靜,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長就長吧,以後別再理會了。”

正值中秋,此刻又是清晨,日光便不似春夏時那般帶著暖意的黃,而是清冷霜白,與寂冷的月光並無區別。

肖公公紅著眼看著主子落寞的背影,手上的玉梳在同一處定了許久,方繼續往下。

萬古寺每日辰正時分迎香客,寧雲簡帶了三個近衛和一個主動跟來的沈不屈進去,另有十多個影衛隱在暗處。

與往日一樣,他並未命人將其餘香客攔在寺外。百姓也未敢上前打擾這位仁德的君主,隻是遠遠地行了禮,悄悄看著這位穿著一襲雪色錦袍,俊美絕倫的大昭天子在彌勒佛前停駐。

寧雲簡在佛前虔誠地上了三炷香,雙手合十,閉目祈禱。

沈神醫不信佛也不懂佛,便在他身後呆看著,待出了佛寺,不由誇讚道:“陛下在宮中日日都會在佛堂拜這彌勒佛,不成想來了南陽竟也不落下。如此誠心,想必彌勒佛定能感知陛下所願,庇佑大昭。”

寧雲簡步子一頓,並未接話,須臾後方重新抬足,可臨到馬車前忽又頓住,死死盯著前方。

“陛……”

還不等沈不屈等人反應過來,寧雲簡已然奪過離他最近的那個侍衛手中的韁繩,迅速翻身上馬揚鞭疾馳,然後猛地停在幾十丈開外的一個穿著藕荷色衣衫的年輕姑娘身前。

那姑娘被這番變故嚇得驚呼一聲,可待看清騎在身前這高大馬匹上的那個清冷卓絕的男人麵貌,頓時震在了當地,連行禮都忘了,呆怔了半晌才紅著臉結結巴巴道:“聖……聖上……”

寧雲簡黯然垂下眼眸。

密密麻麻的失落和悲楚自心底而生,緩緩蔓延至寧雲簡的整個軀體。他木然將情緒全部收斂,溫和有禮地就方才之事對姑娘言明歉意。

近衛統領恰在此時帶著人趕來,馬一停就忍不住看向天子身後,想瞧瞧那姑娘究竟有何特別之處,竟能叫一貫克己自持的陛下不顧身份體麵在大庭廣眾之下策馬攔截民女。

隻一眼他就看懂了緣由,疑惑盡數消散,化作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寧雲簡卻已然變回了那個溫和而不失端肅的帝王,仿佛方才的失態隻是所有人的錯覺,淡聲道:“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