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病重

大昭佑寧元年,八月十四。

中秋將至,涼風漸起。

山上的木屋中,一個穿著灰白布衣的女子坐在**,麵上半點粉黛未施,烏發也隻以竹簪鬆鬆挽就,而無任何珠玉點綴,卻玉頰冰肌,難掩絕色,縱是病重也不失淡雅矜貴之態,反而添了幾分令人見之生憐的纖弱柔婉。

梓兒端藥進來,見昏睡了多日的自家小姐竟不知何時醒了過來,頓時大喜,快步走了過去。

崔幼檸瞥了眼梓兒手裏端著的那碗烏黑的湯藥,無奈道:“不是說了我這病已醫不好了?你何苦還熬來給我喝?銀錢都拿去買藥了,你和栩兒日後還怎麽活?”

梓兒紅著眼眶在崔幼檸身旁坐下,舀了一勺執拗地遞到她嘴邊:“奴婢有手有腳的,自然活得下去。”

若是在當初規矩森嚴的侯府,梓兒是萬萬不敢坐主子**的。但木屋簡陋,崔幼檸睡的這張床隻是一塊用茅草墊高了些的木板而已,木板上亦是用茅草充作褥子,隻在上頭墊兩塊幹淨的寬布,以免傷了她嬌養出的一身嫩皮。

被子是麻布織的,裏頭填了粗棉。

梓兒是侯府家生子,在躲來南陽前,這樣的東西連她都沒用過,更別說崔幼檸這嫡出的幺小姐了。

崔幼檸低頭啟唇,就著她的手將藥喝完了,又出了會兒神,忽然沒頭沒尾地輕聲說了句:“陛下是不是快要啟程歸京了?”

南陽河湖眾多,七月又連著下了十餘日的傾盆大雨,以致洪水滔天,包括南陽在內共十九個州縣被淹,好在去歲登基的新帝及時撥了儀南軍前來抗洪。因災情實在厲害,且南陽所在的同洲貪官汙吏太過猖獗,又有賊寇為患,新帝心念百姓,便在半月前禦駕南下親自督查賑災事宜,順便將同洲毒牙一舉整治拔除。

聽到“陛下”二字,梓兒想起新帝和自家小姐的仇怨來,不由打了個寒噤,結結巴巴道:“嗯,南陽賑災事宜已畢,禦駕歸京應就在這幾日了。”

崔幼檸沉默片刻,轉了話頭:“栩兒還未回來?”

南陽的大夫早已被栩兒請了個遍,都說治不了,是以這些日子栩兒跑去了臨縣。

“是,不過中秋就要到了,她最遲明日定會回來。”

崔幼檸抬起杏眸看她:“待她歸來你再勸勸,讓她別再出去找大夫。我這病連太醫院的院首大人都治不了,整個大昭怕是真的隻有陛下身邊的沈神醫能治。”

梓兒安慰道:“這病總會好起來的,小姐今日精神已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呢。”

崔幼檸自知已沒兩天活頭了,聞言隻是笑了笑。

梓兒替崔幼檸捏著腿,憶及主子方才說的話,頓時又想起陛下與主子的過往。

小姐及笄那年,當今聖上寧雲簡還隻是太子,是他親自南下將已避世的神醫沈不屈請出了山,才把崔幼檸從閻王手裏搶了回來。

那時沈神醫就說過,這病日後還會複發一次,不過隻需按他的方子吃幾天藥便能徹底痊愈。當時陛下為保萬全,讓沈神醫將方子寫了兩份,一份交給崔府,一份放在東宮。

或許是命該如此。崔府的這份藥方在她們一年前逃來南陽途中不慎遺失,之前謄抄備用的方子亦落入泥潭,辨不清字跡。

雖當今聖上手中還有一份,且沈神醫如今就伴於君側,她們卻不敢前去求助。因崔幼檸後來聽命於父兄,為讓親表兄熠王有奪嫡之望,曾兩度下毒謀害寧雲簡,後又應嫁平南將軍裴文予,隻因裴文予心慕她多年,承諾隻要崔府肯嫁女,便願投入熠王麾下。

梓兒想到此處眼淚便流個不停,忍不住道:“早知咱們崔府鬥到最後仍是輸了,當初還不如……”話沒說完便驀地止住,白著臉去看崔幼檸。

崔幼檸知曉梓兒想說什麽,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若非姑母當年入宮做了太上皇的貴妃,崔家早就沒落了;若非姑母心善之至,舍命救了父親,我便沒有機會出生。我生來就欠了姑母,更遑論還享了她帶來的榮耀和富貴那麽多年。表兄是姑母獨子,他當初既是執意要爭那個位子,無論是為著償還姑母的恩情還是為著榮耀權勢,崔府都得鼎力相助。輸了便輸了罷,終歸父兄與我都已盡了全力,屆時入了黃泉,也好同姑母交代。”

隻是終究對不住寧雲簡。他當年貴為中宮嫡子,生而聰敏,篤誌勤學,輔政後內修德政,外攘邊關,是當之無愧的儲君。崔家以陰詭手段陷害一國太子,實乃不忠不義,有失門楣。

她恍惚一瞬,又平靜道:“況且現在崔家好好的,表兄也隻是被幽禁,裴文予亦沒被陛下怪罪,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崔府作為熠王的舅家,是其麾下最鋒利的一把刀,自寧雲簡十歲起便開始暗派殺手,如今卻僅僅是被奪去爵位而非九族全滅,甚至步入朝堂的男兒也未被奪去官職,隻是被寧雲簡調去了更合適的官位上。

熠王的幽禁之地是姑母在世時所住的芷蘭殿,聽聞一應用度均未受到虧待。崔幼檸私心裏覺得,這已是一個奪嫡失敗的皇子能有的最好結局。

而寧雲簡被她毒瞎的雙目也已然痊愈,被她親手種下的蠱蟲聽聞亦被取出,身子恢複康健,隻是還未立後,不過想來應也快了。

如今要死的隻她一個利用他人真心的該死之人,其他人都活了下來。

這還不好嗎?

梓兒卻止不住後悔:“早知陛下竟肯留崔家滿門性命,去年他殺回京城之日,奴婢定勸著夫人別把您送來南陽。那樣的話,藥方就不會丟了。如今世人隻道您已在一年前自焚離世,若叫陛下知曉您還活著,便是欺君了。”

一年前崔幼檸執意要等寧雲簡奪下皇城後前來複仇,崔夫人卻不忍幼女受罪,便迷暈了崔幼檸,再派人將她送出京城,然後放了一把火,假稱女兒已自焚贖罪。

崔幼檸靜默不語,暗道這都是命數,老天不讓她這種人苟活於世,是樁好事。

屋子一靜,崔幼檸就又生了困意,於是讓梓兒扶著自己躺下,可剛一閉眼就聽見梓兒極輕的聲音:“小姐,您想陛下嗎?”

崔幼檸鴉羽似的長睫輕顫。

梓兒眼圈一紅,咬唇繼續說道:“陛下就住在南陽衙署。聽山下的吳大娘說,陛下每日都會去衙署附近的萬古寺拜佛。若小姐想見陛下,奴婢明日將您的臉塗黃些,陪您去一趟萬古寺,好不好?”

漫長的寂靜過後,崔幼檸睜開眼,啞聲答她:“不必了。”

梓兒有些急了:“小姐,陛下不日就要回京了,往後您怕是沒有機會再——”

崔幼檸默了一瞬:“他會認出我。”

“那奴婢再往您腰間塞些軟布,讓您看上去壯實些,陛下就認不出了。”

“他認得出。”

“咱們就遠遠地瞧一眼……”

“他恨我至深,無論我站得多遠,隻要他看出一絲熟悉,都會走到我麵前親自求證,而隻要他靠近,無論我裝扮成何種模樣,都會被他認出。”

梓兒喉嚨一哽:“那您和陛下豈不是……此生都無法再相見了?”

崔幼檸笑了笑:“三年前我用毒粉害他目盲。目盲之人無法繼承大統,他因而失了聖心,麾下許多臣子亦生了異心,以致他勢力大減。表兄趁機狠狠添了一把火,哄得太上皇下旨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將他丟去北境。”

“前年冬日,表兄安插在北境的暗探回京稟報,稱沈神醫終是找到了醫治寧雲簡雙目之法。為防他複明後重新得勢,我奉命去往北境,喂他喝下被我放了噬心蠱的毒酒,讓他險些死在那荒蕪寒冷之地。”

“像我這樣狠毒的女子,縱然隻是提他一提,想來他都會覺得厭惡,若我還要擺出這樣一副想方設法與他見最後一麵的深情模樣,他隻怕會惡心得睡不著覺。”崔幼檸愈發疲倦,聲音也越來越輕,“就這樣吧。雖不能讓他親自複仇,好在有老天替他懲罰我……”

梓兒見崔幼檸已沉沉睡去,便為她掖好被子,爾後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也許是因今日與梓兒說了太多話,崔幼檸難得夢了寧雲簡一次。

夢境伊始,她看著另一個自己眼淚朦朧地站在雪中。

寧雲簡站在不遠處,雙目蒙著浸了藥的白布條,身著素色雲緞長袍,披著玄色大氅,頎長挺拔,風姿無雙。

隻一眼她便看出來,這是前年冬日,她奉父親之命去北境用噬心蠱謀害即將複明的廢太子。

崔幼檸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撲入寧雲簡懷中大哭。

她那時故意穿得薄了些,讓自己在北境的寒風飛雪中凍得瑟瑟發抖,想叫寧雲簡心疼。

她也確實得償所願。寧雲簡見不得她受半點苦,終是不顧侍從的勸阻,將她抱入屋中。

崔幼檸看著另一個自己抓著寧雲簡的衣袍不肯鬆開,貼在他耳邊哀聲喚著“雲簡哥哥”,哭著說她隻想同他在一起,說她已為他背棄族人,如今無處可去。

見寧雲簡不說話,她心中惶急,咬了咬唇,在周圍侍衛殺人般的目光中低下頭去:“我仍心悅你,雲簡哥哥,你可否原諒我一回?”

在這個角度,她剛好能看見寧雲簡的指尖猛地顫了顫。

她便趁熱打鐵緊緊抱住他,一遍遍述說著對他的愛意。

良久,她聽見寧雲簡啞聲說:“我再信你一次,阿檸。”

他說:“別再騙我傷我,我受不住。”

她看見另一個自己昂頭吻了上去。

寧雲簡身子一僵,爾後終於抬起手擁住懷中之人。

崔幼檸來北境之前被父親派來的花魁娘子教了諸多誘使男人動情之法,卻沒想到隻幾句話加一個吻,便能讓寧雲簡原諒了她。

畫麵一轉,是那年的除夕夜,也是她下蠱的最好時機。

寧雲簡雖不能回京過年,但那日卻很歡喜。因是除夕,他便將浸藥的蒙眼布條解了下來,露出原本俊逸昳麗的麵容。

北境的將士和他的侍衛都圍在篝火前飲酒吃肉,她與寧雲簡在營帳中吃年夜飯。

寧雲簡的雙目雖還需敷五日藥才能大好,但已能視物,隻是有些模糊。是以崔幼檸不敢將蠱蟲下在他的酒水中,那樣容易叫他察覺。

於是她不顧寧雲簡的阻攔喝了一杯又一杯酒,直到臉頰滾燙,露出醉酒之態,然後以寬袖作掩,將蠱蟲迅速下在最後一杯中,將酒含在口中,吻住寧雲簡。

貼上去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很想將口中的酒吞下去,須臾後想到表兄熠王和早逝的姑母,又恍然回神,蹭著寧雲簡的唇瓣,誘他啟唇,將酒水盡數渡入他口中。

寧雲簡乖順又愉悅地承受著,然後反客為主,抱著她吻了許久,直到蠱毒發作,方緊皺著眉從她唇上離開,抬手捂著胸口。

不過片刻他便疼得臉色煞白,冷汗連連,甚至維持不住多年練就的儀態,彎下挺拔如鬆的身軀。

她不敢再扶他抱他,也無顏再同他說話,當即拋下他衝了出去,對著寧雲簡的一眾侍衛說:“我給你們主子下了噬心蠱。”

噬心蠱源自南蠻,隻有藥粉般大小。因是蠱蟲,投入酒水後即使驗毒也查不出來。

沈神醫的醫術實在厲害,但對解蠱卻不算精通。崔家擔心若用旁的毒藥,沈神醫會將寧雲簡救回來,這才想到了噬心蠱。

中了噬心蠱的人,從沒有哪個能活下來。

侍衛們愣了一瞬,紛紛大怒,一大半人帶著沈神醫衝向寧雲簡所在的營帳,剩下的一小半拔劍欲將她剁成肉泥。

恰在此時身後傳來踉蹌的腳步聲。她甫一回頭,就被人用極大的力道拽走。

一群侍衛都在苦口婆心地勸寧雲簡別再心軟,其中不少已打定主意這回即便拚著被主子問責也要除去她。

她被寧雲簡帶到軍營出口,聽見他說:“我隻問你一句,你來北境那日對我說的那些話,是否都是騙我的?”

她沉默一瞬,輕聲說:“殿下還是先醫治吧。”

寧雲簡聽罷靜靜看她許久,繼而自嘲一笑,再次開口時聲音已冷了下來:“外麵可有熠王或崔府的人接應你?”

她點頭:“有,就在近處。”

寧雲簡一直盯著她瞧,還未痊愈的雙眸如浸了雪水般寒意逼人:“此番孤若能僥幸活命,定會回京親自同你算賬。在此之前,還望你保重自身,好好留著你這條命。”

她沒想過寧雲簡竟還願放過她,當即愣愣站在雪中,北境的寒風凜冽刺骨,縱然她穿了厚厚的鬥篷,也被凍得手腳發僵。

她正欲拖著被凍得沒知覺的身子離開,身上卻忽地一暖,須臾後才發覺是寧雲簡解下了他身上的玄狐大氅丟給了自己。

寧雲簡自薄唇中冷冷吐出兩個字:“快走。”

可說完這句話,寧雲簡卻並未轉身離開,而是忍著痛楚艱難維持站立姿態,定定瞧著她,不知是準備目送她離去,還是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等她做出某種自己想要的反應。

崔幼檸不由怔在原地。

過了許久,寧雲簡終於支撐不住,緩緩坐了下來。他像是認清了某種事實,看了眼周圍那些持劍對準崔幼檸的侍衛,爾後閉上雙眼,輕輕對她說:“你再不走,若孤死了,孤手下的人定會不顧一切殺你報仇。”

今夜是除夕,寧雲簡特意換的緋衣被深冬的夜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自己則血色全無、搖搖欲墜。

夢境戛然而止。

崔幼檸睜開眼,入目所及不再是北境的夜雪,而是木屋年久失修的房梁。

眼前亦不再有寧雲簡。

她眸光怔怔。

——“此番孤若能僥幸活命,定會回京親自同你算賬。在此之前,還望你保重自身,好好留著你這條命。”

當初就是因著寧雲簡這番話,她下蠱之後才沒自戕謝罪,後來被母親迷暈送來此地也一直苟活,一邊擔心一朝事發全家喪命,一邊卻幻想著有朝一日寧雲簡會自己找到此處,手刃她這狼心狗肺之人。

如今,卻是再無機會了。

晨光熹微,從房頂上沒能補好的幾個小洞照進來,崔幼檸躺在破舊的木板之上,緩緩將身子蜷縮成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