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水囊
前幾天趕路時因擔心崔幼檸會因顛簸而不適, 寧雲簡便命人將馬車驅得慢一些。今日為了能快些到京城為崔幼檸尋蠱醫,外頭的肖玉祿得了主子的命令,一直在外頭揮著馬鞭。
馬鞭越發急促地抽打著良駒, 發出道道悶響。
天子馬車愈駛愈快, 碾過道上的顆顆石子,令車廂不住搖晃顛**。
崔幼檸膝下墊著寧雲簡為她疊好的軟毯,已是第三次哭求他把自己手上綁著的腰衿解開。
她隻是想抓住一個東西, 什麽都好。
身後之人終於肯理會她的訴求:“阿檸受不住了?”
崔幼檸心中浮起點點希望, 哽咽答他:“是。”
因寧雲簡開口問自己,崔幼檸便不再滿足於要他鬆綁了, 得寸進尺般想要更多:“雲簡哥哥, 不若停了吧,好不好?”
寧雲簡的聲線如平常那般清潤動聽, 卻帶著幾分低沉的喘:“方才不是停過?”
崔幼檸暗罵他無恥。
是停過。蠱毒巳時發作,發作完小半個時辰後便該用午膳了, 自然要停下, 可用完膳沒多久馬車一動他竟也要跟著動。
底下墊著的繡花軟毯在他們二人用午膳時才剛被內監換了新的, 現下又髒了, 午間打開側窗通風加上燃龍涎香才散去的靡靡香氣亦是再次變濃。
崔幼檸頓時在心裏罵了他千百遍。
馬車顛簸聲和揚鞭聲中,寧雲簡涼涼道:“阿檸好似不小心罵出口了。”
“……”
寧雲簡狠鑿一下:“索求無度?”
“……”
寧雲簡咬牙切齒,重重再鑿:“衣冠禽.獸?”
“……”
寧雲簡氣到七竅生煙:“**.蟲上腦?”
“……”, 崔幼檸扭動著往後迎合,用寧雲簡最抵抗不住的好聽話哄他, “雲簡哥哥,我愛你, 愛了你好多年。”
寧雲簡頓時哽住,雖薄唇仍是向下緊抿著, 眉眼卻在她的嬌哄中不受控製地一點點溫柔下來。
每每聽到阿檸說愛了他許多年,他都會覺得恍惚和不可思議。
當初那個小他四歲的粉雕玉琢的糯米團子,一點點長成了如今嬌媚婀娜的模樣,與他纏綿交歡。
崔幼檸敏銳地感覺到身後之人態度的軟化,又開始求他這回過後便停下。
寧雲簡怕她身子扛不住,終是點頭應允。
最後一回,寧雲簡想看著她的臉,卻不願與她分離哪怕一瞬,索性將她抱起,翻轉。
崔幼檸的漂亮杏眼因他這個動作瞬間又蒙了一層厚厚的水霧。她手上的腰衿終於被解下,耳邊傳來寧雲簡喑啞的聲音:“阿檸,抱著朕。”
崔幼檸攀上他的肩,望著側窗旁掛著的水囊。那是晨間出發前宮人為寧雲簡蠱毒發作時備下的用來擦臉的水。
那水囊不斷晃**,終是受不住這輛駛得愈發快的馬車帶來的顛簸,驀地砸落在地,清水自那未闔緊的囊口汩汩流出。
*
兩日後一行人便抵達了京城。鎮國公和首輔攜眾臣穿著官袍在宮外恭候皇帝禦駕歸來。
但禦駕卻先去了崔府。
崔幼檸被寧雲簡扶下馬車,一眼看見跪在府門外的母親和兩位嫂嫂。
寧雲簡側身避過崔母鄭氏的行禮,出言讓三人平身。
鄭氏領著兩個兒媳起身,望向站在寧雲簡身側的崔幼檸,瞬間便落了眼淚:“檸兒……”
崔幼檸微笑:“母親。”
寧雲簡眸光淡淡。
他始終無法介懷這一年整個崔府對崔幼檸的不管不問,任由她在南陽窮困潦倒,重病纏身。
他在登基後的新春把年號改為佑寧,又一整年不立後不納妃,崔幼檸假死的那一個月,他日日都會發作一回蠱毒,崔府中有為官的父子三人,上朝時怎會看不出他身體欠安?崔府但凡有點腦子,都至少應有七八成的把握能確定他對阿檸或許還有情意。
可崔府卻仍是不敢賭,不敢將真相告知於他,甚至連一封書信都未敢往南陽送過,生怕他發現後治罪。
寧雲簡皺了皺眉,心覺有些古怪。
阿檸的十五歲仿若是條分水嶺。十五歲前,整個崔府對她都是千嬌百寵、萬般嗬護,將她養成了整個京城最明媚勇敢的性情,讓她成了京中過得最快活恣意的貴女。
縱然因著她對自己的心悅癡情,崔珩沒少對她動家法,但寧雲簡也知曉,若崔府對她不是真心疼愛,她身為女兒,壓根不會有頂嘴反抗的機會,更不會在受了罰之後每天還能笑得那般開心。
但她十五歲後,崔府卻控製著她當一柄淬毒利刃,冷漠無情至極。
論常理,沒有哪個真心疼愛女兒的父親能做出這種事。
寧雲簡收回思緒,將三個影衛留給了崔幼檸,目送她進了崔府,直到瞧不見她的背影了,方轉身上了馬車。
崔幼檸跟著母親和嫂嫂進了自己院門,耳邊是鄭氏哽咽歡喜的聲音:“……你的院子去年燒過一遭,今年重築了。那會子你兩個兄長每日忙完回來連歇都不歇一下便過來親自監工,又去一一搜羅你房中原來那些布設,你瞧瞧,是不是和原先一模一樣?”
崔幼檸進門後掃視一圈,眸光不由一動。
的確和原先一般無二。
她是幼女,祖父母又早已過世,是以從前父兄得了什麽好物向來都是先往她院裏送,兩個姐姐對她也是極盡疼寵。無論綾羅綢緞,金玉珠寶,她院中有的都是府上最好的。
如今崔府大不如前,兄長能將這些東西搜羅全,也是不易。
崔幼檸眼瞼微垂,隻覺一口氣出又出不來,咽又咽不下去,心裏悶得慌。
鄭氏說了一會兒話,爾後瞥了眼崔幼檸身後站的女影衛,看著崔幼檸欲言又止。
女影衛知曉鄭氏是想讓崔幼檸支開自己,當即冷肅著臉色沉聲道:“夫人莫怪,我等奉陛下口諭護衛崔姑娘,不得離開半步。”
鄭氏隻得將肚子裏的話咽了回去。
她身後的婢子上前為崔幼檸添茶,崔幼檸不經意間看了一眼:“這是明柔?”
鄭氏表情略過一絲不自然:“是。”
“打扮得愈發嬌俏了。”崔幼檸打量了明柔一遭,爾後收回目光,端起茶盞抿了抿,隨口道,“許是在母親跟前伺候了三年,氣韻與相貌都有了幾分母親的模樣。”
鄭氏也端起麵前的茶低頭啜飲,緩緩回了句:“她與我日日朝夕相處,看著自然有幾分相似,若把她給你嫂嫂,屆時你再瞧,便又會覺得她像你嫂嫂了。”
崔幼檸沒多在意這個丫頭,將茶盞放回案上,看著母親的麵容淡淡道:“父親給女兒下蠱一事,母親知道嗎?”
鄭氏聞言眼睛瞬間紅了,端著茶盞的手都有些不穩:“檸兒,我……”
與鄭氏做了多年母女,崔幼檸在她開口之前便知道了答案。
崔幼檸不欲再聽,沉默須臾,命栩兒將六封信拿出,交給鄭氏:“今年夏末女兒舊病複發,於中秋前夜寫了這六封遺書,命婢子在我去後送到崔府。上天垂憐,中秋當日陛下竟帶人救了我一命。因而這六封遺書本是無用了,但如今看來,倒還有些用處。”
她靜靜望著鄭氏:“崔府當年身為熠王舅家,數次謀害東宮,本該在陛下登基時被清算,輕則男子革職流放,女眷小兒充作官奴,重則滿府喪命。如今卻安安穩穩。整個崔府能保住,雖未必全是女兒的功勞,但起碼也占了七八分,算是女兒報答過父母的養育之恩了。”
“待女兒出嫁,母親就當女兒已在中秋之夜死在南陽了吧,日後隻當遠親來往,做好麵子上的功夫便可。”
鄭氏瞬間淚流滿麵:“檸兒,我知道你心裏有怨,可我……”
女影衛覷了眼崔幼檸的神色,想起寧雲簡的吩咐,冷聲打斷:“夫人,崔姑娘勞頓多日,需歇一歇,您有什麽話晚些再說也不遲。”
說完也不管鄭氏是何反應,帶著其餘兩個影衛將人客氣地請了出去。
崔幼檸呆坐了半晌,看著眼前這與當年一模一樣的屋子,輕輕道:“我情願他們從未疼過我,也好過如今既原諒不了,又恨不起來。”
“崔姑娘是否不想歇在此處?”女影衛覷著她的臉色低聲問。
崔幼檸抬眸:“可我不住這裏,能去哪兒呢?”
女影衛眸光動了動:“京城有陛下的多處莊子,姑娘可隨意擇一處。”
見崔幼檸當真願意,女影衛心頭重重一鬆,到了無人處,便立時吩咐手底下的人:“快去回稟陛下,崔姑娘今夜歇在青雲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