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遺書

涼風吹拂,樹影婆娑,整個皇莊皆被夜色吞噬,隻有廊簷下的燈籠還在泛著昏黃的光。

羞愧如潮水般襲來,崔幼檸杏眸一紅,輕輕在寧雲簡懷裏翻過身,凝視他的麵容。

月光之下,天子麵白如玉、清雋無雙,一對纖長睫羽微微掃下來,目光下斂,與她對視,靜靜等著回應。

崔幼檸櫻唇翕動幾瞬,輕聲喚他:“雲簡哥哥。”

寧雲簡心口一顫,目光未從眼前這張嬌靨上移開半分:“嗯。”

崔幼檸伸手撫上他的麵頰:“我做了這麽多錯事,你不恨我嗎?”

寧雲簡默了許久:“恨。”

崔幼檸眸光一黯。

不料寧雲簡下一瞬竟低頭將臉埋入她的肩窩之中,薄唇貼上她柔嫩的粉頸,啞著聲線對她說:“所以阿檸往後要努力彌補朕,明白嗎?”

崔幼檸立時上了心,斂容認真問道:“雲簡哥哥希望阿檸如何彌補?可否說來聽聽,阿檸一定會盡力做到。”

她欠寧雲簡良多,既然他不忍殺她,那就定要拚全力補償,依他所言一一照做,絕不推拒半分。

寧雲簡聞言抬起頭來,靜靜看她許久,目光如窗外的夜色一般幽深晦暗,薄唇輕啟,卻隻是道:“阿檸入宮之後就知道了。”

崔幼檸乖順點頭。

寧雲簡抿了抿唇,將她往懷裏攏了攏,溫聲道:“睡吧。”

秋夜微冷,崔幼檸躺於帝王懷中,難得好眠。

寧雲簡緊摟崔幼檸暖著她的身軀,感受到她手腳怎麽也驅不散的涼意,心裏泛起絲絲的疼。

翌日晨起,他起身披衣出門吩咐祁銜清:“去審審她那個膽小些的婢女,但不必動粗,隻嚇一嚇便好。朕要知道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她變得這般懼寒畏冷。”

可祁銜清聽罷卻反常地沒有立時接下命令,而是麵色糾結地站在原地。

寧雲簡蹙眉:“怎麽了?何事瞞朕?”

“臣萬萬不敢!”祁銜清跪地叩首,爾後躊躇片刻,艱難道,“是喬杳她在崔姑娘婢女所住的木屋中搜到了些東西,似是……似是崔姑娘先前所寫的遺書。”

遺書……

寧雲簡想起那日她病重的險狀,不由沉默須臾,爾後低聲道:“拿來給朕。”

祁銜清眼一閉心一橫,將信掏出來交給主子。

寧雲簡帶著他和喬杳去到側屋,於上首坐下,一封封地看過去:“父親親啟,娘親親啟,長兄親啟,二姐親啟,三哥親啟,四姐親啟,文予親啟……”

看到最後一封,他如遭雷擊,喃喃重複:“文予親啟……”

寧雲簡捏著那封信的兩根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忽輕聲問:“就這些了嗎?還有沒有別的信?”

喬杳垂首恭聲答道:“屬下已將木屋翻了三遍,沒有搜到第八封。”

話音落下,側屋中一片寂靜。

微風卷動落葉,刮過庭院中冰涼的石磚,將蕭瑟的聲音送入屋中。

良久,寧雲簡低低開口,仿若是在勸說他自己:“她怕朕發現她還活著,沒給朕寫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祁銜清和喬杳齊齊低下頭,不忍看主子此刻的神色。

寧雲簡將其他信放在一旁,長指翻動間,拆了崔幼檸寫給裴文予的那封,抽出信箋,展開細看——

“幼檸舊病複發,時日無多,憂君右腕舊傷,頗為懸念。恰南陽有徐姓名醫,擅治筋骨,雖不願再行醫救人,但仍予幼檸一紙良方,可緩君腕痛。良方與信一同送至,君可命府醫驗看。

君見此信之時,幼檸應已不在人世。君待幼檸至誠,幼檸深謝。望君切莫傷懷,亦莫南下尋吾埋骨處,願君好自珍重,天寒添衣,肚餓用膳,歲歲康健。

幼檸絕筆。”

寧雲簡捏著信箋的長指輕輕發顫。

她喚那人文予,那人喚她幼檸。

她擔心那人右腕舊傷,特意求來藥方。

她對那人的一片情意銘記在心,恐其難過,怕其犯傻,憂其悲痛之下會不肯好好吃飯穿衣。

遺書有七封,其中六封都是她寫給自己血親的,獨這一封,給了裴文予,她曾經的未婚夫。

唯一的例外,給了裴文予。

想到此處,寧雲簡眼眶驀地一紅,悲楚、委屈和妒意如浪濤奔騰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良久,他赤著眼眸低聲開口:“把那兩個婢子帶來,朕親自審。”

*

崔幼檸這一覺睡得極香甜,直到天光大亮方緩緩睜開眼,卻猝不及防地撞入寧雲簡沉如深潭的眸光之中。

她嚇了一跳,又見他臉色蒼白如雪,眼中卻有根根紅血絲,不由有些擔心,忙坐起身來湊過去:“雲簡哥哥,你怎麽了?”

寧雲簡看她許久,卻並未回答,隻是道:“先起來洗漱用早膳吧。”

他此刻的語氣平靜卻略顯冷淡,半點不似昨夜為她暖身的溫柔。崔幼檸心裏一咯噔,已有了猜測。

她斂眸起身,安安靜靜漱口淨臉。

女影衛拿來了胭脂水粉和兩匣首飾。她如今身子太弱,不欲上妝,又恐首飾戴多了會累著,便隻戴了幾朵小巧精致的簪花和一支玉釵。

她本是想挑成色差些的簪釵,但這裏頭的每一件都不是凡品,即便是最不值錢的那一支,也是命宮中巧匠用上等美玉精心雕就的。

崔幼檸換上一身水紅秋裳,端坐在寧雲簡對麵用膳。

早膳自然豐盛美味,可崔幼檸心神不寧,隻勉強將麵前的雞絲粥喝完了。

寧雲簡抬眼看了看她,淡聲道:“吃飽了?”

崔幼檸頷首:“嗯。”

寧雲簡也放下碗,靜靜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地開口說道:“朕看了你給裴文予寫的信,也已審問過你的婢子。”

崔幼檸俏臉頓時一白。

寧雲簡細辨她神色,緩緩道:“阿檸猜到了。”

崔幼檸臉色白得更厲害了些:“嗯。”

“但朕還是想再問阿檸一遍。”寧雲簡聲音喑啞,“她們說,那徐大夫隻在每年除夕前後出關,你為了求得那張藥方,便在雪地裏足足站了七日,如今體寒虛弱、難以有孕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是真的嗎?”

崔幼檸低下頭不敢看他:“是。”

寧雲簡心如刀絞,隻覺喉嚨應也被她刺了一刀,說話時才會這般疼:“那朕問你,你肯為他做到這地步,當真全然隻是為了償還他的恩情,對他一絲情意都無嗎?”

崔幼檸櫻唇顫動:“沒有。”

“那你為何在信中囑他天寒添衣,肚餓用膳?”寧雲簡輕聲質問。

崔幼檸櫻唇又顫了幾瞬:“他性子極倔,聽聞我假死這一年,他……”

見崔幼檸不敢說下去,寧雲簡啞聲替她說完:“他思念成疾,日漸消瘦,是不是?”

他扯出一個笑來:“你擔心他的身子,是不是?”

崔幼檸渾身發冷,艱難道:“他畢竟救過我的命。”

“朕知曉。”寧雲簡看了眼她發抖的嬌小身子,走過去將她帶到碳爐旁的杌凳處坐下,再拿了塊薄毯蓋她膝上,這才繼續開口,“朕是問你是否對他動過心。”

崔幼檸身子暖和了些,情緒跟著冷靜下來:“沒有。”

寧雲簡靜靜看她片刻,忽地沒頭沒尾問了句:“他是何時救你的?”

崔幼檸不知他為何要問這個,當即一愣,下意識答道:“去年六月廿三。”

“他的生辰是何時?”

“四月初九。”

“他是何時向你提親的?”

“去年六月十二。”

寧雲簡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你長兄的生辰是何時?”

崔幼檸一怔,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知曉。”

“你次兄的生辰是何時?”

“三月初十……或是三月十一?”

“那你可還記得你表兄的生辰?”

“九月初十?我有些忘了。”

死寂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寧雲簡才終於澀然開口:“阿檸一向不愛記這些東西,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住,如今卻連他提親和救你的日子都記得這般清楚。”

他臉色煞白,伸手輕撫崔幼檸的麵頰,輕輕問她:“阿檸當真沒有喜歡過他嗎?”

兩行清淚自崔幼檸昂起的俏臉上滑落。她閉上眼,顫聲道:“我的確沒有動過心,但他因救我而傷了右腕,再也上不得戰場,我又已與他定親,所以便想日後好生待他,與他相敬如賓。”

好生待他,相敬如賓。

寧雲簡輕輕道:“可是阿檸,朕見過你滿心滿眼都是朕的樣子。你捫心自問,若是十五歲前的你,能說得出想與旁人相敬如賓這種話嗎?”

崔幼檸的俏臉瞬間慘白如紙。

寧雲簡一瞬間心痛欲死,卻笑了出來:“但朕能理解。你自幼鍥而不舍追逐了朕多少年,他便默默守了你多少年。他為你不惜悖逆裴氏世代不涉黨爭的祖訓,毅然投入二皇弟的陣營,後又犧牲前程救你性命,愛得這般熱烈而奮不顧身,自會讓阿檸覺得心疼。”

他知曉,崔幼檸不會在這種事上騙人,她對裴文予或許確實算不上是喜歡,但定然已被動搖。

若再給裴文予五年十年的時間,她或許從身到心都是裴文予的了。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既已答應將過去都忘了,便不該這般計較。

可這封信並非來自三年前,亦不是一年前,而是前天。

他壓抑再壓抑,終究還是忍不住攥住她的下頜,迫使她昂首正對自己,紅著眼睛聲聲質問:“那朕呢?”

“朕算什麽?”

“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朕,為何卻在朕動心後對朕棄如敝履,甚而兩度下毒謀害,最後連心都要給別的男人?”

“朕在你眼裏,就這般低賤不值嗎?”

崔幼檸淚流滿麵,對自己的厭惡到了極點,驀地掙脫他的手,迅速跪地叩首大拜:“臣女人品低劣,實在不堪侍奉君王,請陛下賜死臣女,另擇賢後。”

寧雲簡怔怔看著地上跪著的嬌小身子,像是覺得極荒謬般地笑了出來:“你覺得朕是想聽你說這些?”

對著麵前這張魂牽夢縈、失而複得的嬌顏,寧雲簡幾欲哽咽,聲音頭一回帶了顫意:“就這麽狠心,連哄一哄朕都不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