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雲簡哥哥
馬車不知何時停下了。崔幼檸睜開一雙被吻到迷離失神的杏眸,輕輕推了推寧雲簡的肩。
外頭響起肖公公的聲音,稟明此刻已到城西皇莊。
寧雲簡萬般不舍地從崔幼檸唇上離開,卻意猶未盡地又低頭啄了兩下才直起身,為她理好衣襟和鬢發,又將那件披風拿來幫她係上。
崔幼檸看著他認真專注的眉眼,不由晃了晃神。
莫說他是皇帝,就是尋常人家的男兒也不會這般事事親力親為,偶爾一時興起為妻子描眉挽發,都能稱得上是體貼了。
她被寧雲簡扶下馬車,牽進了門。
這個莊子自是不如京中的皇莊園林富麗輝煌,但也雕梁畫棟,飛簷青瓦,環山繞水,清靜雅致。
寧雲簡側眸看了她一眼,溫聲道:“這兒的景致差了些,但南陽的皇莊就這一個,隻好委屈阿檸住幾日。”
崔幼檸一怔。
她是知曉的,寧雲簡不是個貪圖享樂的君主,他自己在南陽的這半月為便於處理政務,一直住在衙署內,若非為了她,定然不會來皇莊住。
而且寧雲簡原本今日就該啟程回京,是因為她病著,才破例留了下來。
但他一貫心係國務,最合適的做法應是將她留在此處養病,自己先動身回宮,過後再派人來接,完全不必陪著她。
何況就算是立時帶她一同回京也無妨,縱然馬車再顛簸,路上再勞累,她也不至於死在途中,隻是會難受些罷了。
寧雲簡在馬車上的那番話、那個吻,其中之意已然很明顯,她卻有些不敢相信。
怎麽會有人在被她害成這樣後,還肯喜歡她呢?
即便是她的親哥哥,若被她害瞎了眼睛再種下噬心蠱,也定然會寒心,就算狠不下心殺她,也絕不會再待她好。
崔幼檸忽然想到,寧雲簡好像隻質問過她一次,且就算那時他憤怒到了極致,也未曾惡言相向。
她偏過頭,微昂著俏臉凝視他俊逸的側顏。
驚才絕豔,芝蘭玉樹,又是江山之主,坐擁天下。
這樣的人,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非得執著於與她的那段過往。
崔幼檸的目光移到他頭上那隱在墨發中的兩絲霜白之上,輕聲開口:“臣女好像忘了問陛下,這一年……你過得好麽?”
寧雲簡似是沒料到她會這麽問,當即一愣,爾後別開臉,看向不遠處那株紅楓,靜了須臾才澀然道:“阿檸還會關心這個?”
“嗯。”崔幼檸低下頭去,“關心。”
寧雲簡牽著她的那隻手輕輕一顫。
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淡去,濃重的夜色漸漸襲來。崔幼檸手心微微滲汗,忐忑而酸楚地等著他的答案。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聽到對方低沉而落寞的聲音:“不好。”
一點都不好。
*
寧雲簡今晚似乎不想旁人來打擾,用膳時連肖玉祿都被趕了出去,所以崔幼檸並未見到栩兒和梓兒。
寧雲簡靜靜看著她將藥喝完,往她嘴裏塞了一小塊桂花糕,溫聲道:“我先沐浴。你才喝完藥,緩緩再去。”
甜意在口中蔓延開,崔幼檸輕輕點頭:“嗯。”
寧雲簡抿了抿唇,走到浴房門前卻忽地側轉回身來:“架子上有許多書,我還命人買了些話本子。阿檸若覺得無聊可拿去翻看。”
崔幼檸沒想過他會想得這般周全,當即一愣:“好。”
浴房中傳來水聲,崔幼檸腦子頓時成了一團亂麻,花魁教的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東西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終於停了,崔幼檸不由捏緊了手上的話本,低下頭去。
過得片刻,她聽見一陣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捏著話本的力道立時又大了些,掩在書下的幾根纖指也微微發抖。
寧雲簡又叫了一回熱水,然後低聲喚她:“阿檸。”
崔幼檸這才稍稍抬起頭,在這個角度隻能看見他修長玉白的雙手和那身寬鬆的雪色素緞寢衣。
她聽見寧雲簡再次開口,聲音卻比方才喑啞了一些:“可以去沐浴了。”
崔幼檸長睫一抖:“好。”語畢放下話本,起身往浴房走去。
裏麵的一應物事都已備好。
這香胰子是糅了牡丹花瓣做的。熱水中也放了牡丹幹花,都是極名貴的品種,是京中的大戶人家命專人培育,用於華宴上供貴人觀賞賦詩的。
便算是天子,能在一兩日的時間內在這個偏僻縣城找到這些名種牡丹幹花,也是不易。
而牡丹,是她在京中時的最愛。
崔幼檸默然不語,仔仔細細潔發沐浴,然後穿上那身柔粉寢衣,猶豫片刻才鼓起勇氣邁步出去。
她迎著寧雲簡灼灼的目光走到他麵前,聲音細如蚊呐:“陛下。”
燭光之下崔幼檸容顏嬌美,玲瓏有致。寧雲簡喉結滾了滾,輕“嗯”了聲,爾後按著她坐在旁邊的圈椅上,自己也在旁邊坐下,用手中那塊柔軟的潔淨幹布為她絞發。
這實在不合規矩。
崔幼檸抬眸看去,見他眉眼舒展,神色溫柔,顯是半點都不覺得自己此舉是在自降身份。
她沉默著抬手,探向他的頭發。
伸手摸皇帝的腦袋是件足以令九族驚懼的事,崔幼檸雖神色不顯,卻不免還是有些害怕,所以動作極緩,給了他足夠的反應時間。
可直到她的手觸上他的發,再一下下輕撫,寧雲簡都未將她推開或是偏頭躲過,整個人像是木塑般一動不動,望向她的眸光怔然而難以置信。
他竟真的還喜歡她。
崔幼檸櫻唇翕動幾瞬,終於敢輕聲喚他名字:“雲簡哥哥。”
滿屋靜寂,她在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中看著寧雲簡的神情一點點歸於平靜,看著他仿若無事地換了塊幹布繼續為她絞發,直至她的頭發幾近全幹。
沒得到回應,崔幼檸失落地垂下眼眸,卻聽一聲悶響,是寧雲簡將帕子往旁邊一拋,正疑惑他一貫愛潔又脾性溫和,怎會將帕子丟在地上,卻突然被抱了起來。
她還未反應過來就已被近乎粗暴地丟在柔軟的被褥之上,爾後眼前一暗,是寧雲簡欺了上來,接著聽見他沉聲道:“阿檸剛剛喚朕什麽?”
崔幼檸被嚇到結巴:“雲……雲簡哥哥……”
寧雲簡眼尾瞬間紅了,靜靜看了她許久,忽而喑啞著聲線說道:“親朕。”
“啊?”她有些懷疑是自己聽錯。
寧雲簡冷著臉掐了下她的腰:“親!”
太凶了。崔幼檸輕輕一抖,圈著寧雲簡的脖頸,將櫻唇送了上去,隻主動了這一瞬,接下來便又由寧雲簡主導。
他的吻鋪天蓋地般襲來,那樣霸道又不容反抗,崔幼檸被他緊緊抱著,鼻間全是他身上高貴清冽的氣息,身上的寢衣被他的手捏揉到發皺。
他怎的……變得這般孟浪了?
崔幼檸羞紅了臉,伸手去推,卻被他單手製住,高舉過頭頂,爾後聽見他嘶啞的聲音:“阿檸,這是你欠朕的。”
隻一句,便叫她歇了反抗的心思。
崔幼檸被他逼著一聲聲喚著“雲簡哥哥”,到後來已被欺到泣出聲,淚眼朦朧中忽然想起從前自己總難過於他雖溫柔卻也冷淡,總要她主動貼上去兩人才能有所親近。
他像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就沒正常過。
不知過了多久,寧雲簡終於放過了她,叫了涼水,又進了浴房。
崔幼檸怔怔聽著浴房傳來的水聲,等了許久才等到寧雲簡出來,見他未立時上床,而是在碳爐前站了一會兒,有些擔憂地問道:“雲簡哥哥是衝涼時冷著了嗎?”
“不是。”
那是為何?
崔幼檸疑惑不已,直到寧雲簡帶著暖意進被才無心多思。
寧雲簡體格壯健,剛剛又在碳爐前取過暖,驅散了衝涼的寒意,整個身軀熱烘烘的。崔幼檸如今體寒懼冷,手腳冰涼,有些不好意思靠得這般近,怕凍著他,便又往裏側挪了挪。
不料寧雲簡竟是直接把她拽入懷中,用自己的身軀為她取暖。
崔幼檸的雙足被夾在他腿間,手亦被他的一雙大掌握著,後背隔著衣料與他熾熱的胸膛緊緊相貼。感受著這源源不斷的暖意,她羞怯道:“多謝。”
寧雲簡沉默了一瞬,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崔幼檸渾身暖和,很快便有了困意,卻在步入夢鄉的前一瞬聽見他喚自己:“阿檸。”
“嗯?”
寧雲簡卻靜了下來。
夜色深重,他在心裏默默勸著自己:阿檸小他四歲,又是他心中愛甚的女子,他應待她寬容些。
就算他的眼睛留了病根,不能淋雨,不能在烈日底下站著,不能流淚,蠱毒也會伴他一生,但他是男人,又不怕疼,忍一忍就過去了。
況且當初她也很為難,身為崔家女,自是要站在她表兄那一側,哪有為了他一個外人背棄家族和嫡親表兄的道理?奪嫡曆朝曆代都是一場腥風血雨,阿檸雖傷他多回,卻不好論對錯,隻能說是與他立場不同。
至於裴文予……她是因著裴文予允諾會投入她表兄麾下才點頭應嫁的。裴文予喜歡她多年,她卻從不逾矩,又豈會說變心就變心?那夜七夕燈會她是去了,但裴文予當初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總得給他情麵;她的確與裴文予談笑風生、對猜燈謎,但兩人相識多年,說笑幾句,收個禮物也算尋常。
如今崔幼檸活生生躺在他身旁,今日在馬車上親口承認舍不得他,方才喚他名字時眸中也是真真切切藏著情意。所以,她定是像自己一樣,從未忘過這段感情。
那就夠了,不是嗎?
他已身心俱疲、遍體鱗傷,那種想她念她到肝腸寸斷卻無法再見到她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他一天也不想再過了,一心隻希望快些回到從前,快些重得歡喜。
崔幼檸等了許久,直到扛不住快睡過去了才終於聽到他再次開口:
“阿檸,我們往後,好好在一起罷。”
崔幼檸一怔,困意頓時散去了七八分。
“朕會封你為後,讓他日史書工筆,將你我名姓書於同頁;百年之後,你我共享後世香火。”
“朕會忠貞於你,不納妃嬪,不令你在宮中勾心鬥角地活著,且會堵上朝臣的嘴,不叫你背負罵名。母後那兒朕亦會擺平,不讓你因舊事挨責。”
“至於你父親和表兄,你也無需擔心。朕已是皇帝,他們不會再阻撓你我的婚事,朕亦願放下仇怨,禮待他們,不叫你為難。”
他澀然道:“朕會把那些事都忘了,但你日後……莫再傷朕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