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實話

南陽地方不大,栩兒攔禦駕之事不到一日傳遍了整個縣,百姓們聽說了天子為一個姑娘棄中秋宴於不顧而屈尊夜宿山中陋室一事,通通來了瞧熱鬧。見侍衛和官吏守在山下,他們便聚在後頭,一邊瞧著那停在山下的威嚴浩**的天子儀仗,一邊打聽山上住的女子到底是何等佳人,竟能讓向來不近女色的天子失態至此。

崔幼檸雙臂環住寧雲簡的脖頸,杏眸不經意間望見遠處那烏泱泱的人群,頓時嚇得要寧雲簡把自己放下來。

寧雲簡不理,隻道:“抱緊些,別摔了。”

崔幼檸無法,隻得依言牢牢攀住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寬闊的肩背上。

這般又長又不好走的山路,且寧雲簡還是將她橫抱在身前下山,竟還能走得十分穩當,半分狼狽疲累之態都無。

果然是征戰過沙場的人。雖常年立於書案前執筆批閱公文,又容貌昳麗,麵如冠玉,長了副隻會寫詩作畫的翩翩貴公子模樣,卻挺拔偉岸,體格健碩,甚至勝過裴文予那個武將。

想到裴文予,崔幼檸這才憶起那封塞了藥方的遺書。

她愣愣回望那座木屋,忽而從心底生出一絲絲涼意來。

也不知栩兒和梓兒被帶去皇莊前有沒有找到機會將那些遺書帶走或是毀去,若它們仍在木屋中,此刻是女影衛帶著人收拾,他們一定會仔細查看每一樣物件,確保其中沒有可以威脅到天子安全的東西。

寧雲簡當初究竟有多膈應她與裴文予的過往,她是知曉的。恐怕那兩回下毒加起來,都不如她許嫁裴文予一事讓寧雲簡憤怒怨恨。不知如今時隔一年,寧雲簡有沒有釋懷些許。

若是沒有……

寧雲簡低醇的嗓音忽然傳入崔幼檸的耳中:“怎麽了?”

崔幼檸猛然回神:“嗯?”

“你在發抖。”寧雲簡蹙著眉將她的嬌小身子圈得更緊了些,聲音柔了兩分,“是太冷了嗎?”

崔幼檸怔住,看著麵前這張熟悉的俊顏,心中的恐懼化為悲涼與愧疚。

曾經與寧雲簡在一起時都是歡喜甜蜜,寧雲簡又一向溫和好脾氣,她每每闖禍都是說幾句好聽話哄一哄就好了。那時候怎會想到,自己如今會這般怕他。

在崔幼檸情思翻湧間,寧雲簡已抱著她到了山腳下。

她看著圍在遠處的百姓,慌得把臉埋在他懷裏。

寧雲簡停下腳步,緊抿著薄唇為她扯好披風的帽子,將她的臉擋了個嚴嚴實實,這才繼續抬步向前走。

崔幼檸被他抱上那輛富麗華貴的馬車,踩著柔軟精美的繡花絨毯到了裏側,才將坐下,一雙修長的手便伸了過來,為她解下身上那件披風。

她局促地道謝,引得對方手指一頓,向她投來一道不知裹挾了何種情緒的目光。

寧雲簡將那件藕荷色的披風放在一旁,靜靜與她共坐。

小案上的熏爐燃著龍涎香,嫋嫋煙霧隨著馬車行進而輕晃。

寧雲簡聽著外頭百姓壓低了的議論聲,掀開側窗的簾布看向被圍在人群中央的婦人,忽開口問道:“你認識那位農婦?”

崔幼檸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認出來那是吳大娘,又見帝王臉上並無不豫之色,便實話告知:“嗯,這是住在山下的吳大娘。這一年她家幫了臣女許多。”

寧雲簡回眸看了眼崔幼檸,爾後吩咐車窗旁站著的肖玉祿:“停下,將那位大娘請來。”

他見吳大娘做什麽?

崔幼檸頓時一慌,吳大娘是個粗性子,向來口無遮攔,若是不小心言語冒犯了他,該如何是好?

不多時吳大娘便被帶了來,在馬車外跪下磕了個頭:“民婦拜見陛下!”

寧雲簡溫聲讓她起身。

吳大娘笑眯眯地站起來,一雙眼睛往馬車裏頭瞟,見著端坐於皇帝身邊的崔幼檸,當即樂嗬嗬道:“民婦當初還納悶呢,蔡小郎君那樣好的人,整個南陽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木寧姑娘怎麽就是不喜歡,原來是與陛下……”

“哪個蔡小郎君?”寧雲簡立時打斷。

“就是橋邊住的那個蔡家。”吳大娘遙遙一指,“蔡小郎君雖比不得陛下,但長得也是白白淨淨,又有學識,十四歲就中了秀才,家裏又頗富裕,去年冬天一見木寧姑娘就上了心,日日都來山下轉悠,就是為著能見一見她。”

寧雲簡臉色黑沉地聽著這些話,想到自己那時以為崔幼檸葬身火海因而蠱毒大盛,連著一月心髒劇痛,險些成了大昭最短命的皇帝,她卻躲在南陽被另一個男人獻殷勤,心中妒意頓時翻湧成海,恨不能把她立刻帶回宮中關進紫宸殿,叫她日後隻能見自己一個。

崔幼檸敏銳地察覺到寧雲簡情緒不對,在他冷然的目光中下意識往旁邊縮了縮。

馬車外的吳大娘說著說著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話頭一轉:“哎喲,民婦記起來了,去年我頭回見木寧姑娘時剛好就是陛下登基那日,那時候咱們大昭的寺廟不是都要敲鍾一萬八千杵恭賀陛下麽?木姑娘就站在那萬古寺外頭流著眼淚聽和尚敲鍾,當時我還覺得這姑娘古怪,原來是與皇帝陛下有這淵源!”

吳大娘怎將這事也說了出來!

見寧雲簡的目光向自己投來,崔幼檸俏臉滾燙,萬分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低著個腦袋根本不敢看他。

不料吳大娘竟又蹦出句更讓人驚悚的話:“陛下,那木寧姑娘以後是不是要做宮裏的娘娘了?”

寧雲簡頷首:“嗯。”頓了頓,又補了句,“做的是朕的皇後。”

崔幼檸心神劇震,猛地抬頭怔然看他。

左右側窗站著的肖玉祿和祁銜清也愣住了,齊齊看向自己主子。

吳大娘卻還在兀自誇著寧雲簡與她是多麽多麽般配。崔幼檸見寧雲簡竟未出言駁斥,而是耐心地聽了好半晌,甚而開口賞了吳大娘兩千兩白銀,一顆心頓時砰砰跳得飛快,思緒紛亂如麻。

寧雲簡這般恨她,為何要娶她為後?

崔幼檸一遍遍想著緣由,忽而記起那位宣平侯世子夫人孫芸來。

孫芸本是靖安伯爵府的嫡女。五年前,與她青梅竹馬十餘載的心上人蘇公子突然暴斃,孫芸悲慟至極,大病一場,忽有一日湊巧救下一個與蘇公子外貌極相似的馬奴,便撿回了府,然後不知何故在又三年前將其逐了出去。

誰知那馬奴竟是宣平侯府遺落在外的世子。或許是命數,兩年前孫家因卷入一樁貪汙案而被判奪爵流放,孫芸迫不得已求上宣平侯世子。其中細節不為人知,但崔幼檸恰在那日經過,見孫芸走出宣平侯府時鬢發微亂,白皙嬌美的臉上帶著不正常的潮紅,上馬車時連抬足都艱難。

孫芸嫁進宣平侯府後,崔幼檸也曾問過看上去光鮮亮麗的孫芸過得如何,對方紅著眼睛慘然笑答:“他娶我回來不過是為了報複。我在他眼中與娼女無異,還能過得如何?”

孫芸其人圓滑擅忍,又極重臉麵,竟在她這個並不算熟識的人麵前說這番話,定是被折磨得狠了。

崔幼檸心中愴然。

難道寧雲簡也是要這樣報複她?

宣平侯府是太後的娘家,那位謝世子說起來算是寧雲簡的親表兄,莫非這對表兄弟連報複女子的手段都這般相似?

孫芸隻是欺侮過那位世子爺就已被報複到崩潰,而她可是給寧雲簡下過毒又背棄過他的,進了宮會不會直接被折磨瘋了?

罷了,都是她欠寧雲簡的。

崔幼檸閉了閉眼,心緒歸於平靜。

外頭吳大娘得了賞賜後大喜過望,差點連話都說不明白,結結巴巴地又說了許多吉利話才退了回去。

馬車重又行進。

寂靜之中,崔幼檸忽地聽見寧雲簡清潤動聽的嗓音:“吳大娘方才說的是真的?阿檸在朕登基之日哭著聽賀鍾聲?”

崔幼檸聞言如被雷劈了一遭,俏臉憋得通紅,迅速道:“不是!”

寧雲簡垂眸看她片刻,聲音淺淡:“哦?所以那農婦方才是在騙朕?”

“……”崔幼檸靜了幾瞬,低下頭去,“吳大娘沒有欺君,她說的是真的。”

寧雲簡長睫輕顫:“那阿檸告訴朕,你哭是因為朕一登基,你表兄便再無指望做皇帝,崔家亦要跟著沒落,還是因為你難過於自己無法再回去,舍不得京中的人?”

漫長的沉默過後,崔幼檸艱澀開口:“是後者。”

寧雲簡心中浮起絲絲喜悅與希冀,輕聲問出第二句:“那阿檸再告訴朕,你舍不得的人裏麵……有沒有我?”

崔幼檸這回連呼吸都停了一瞬。

寧雲簡定定與她對視,緩緩道:“這回朕不會讓阿檸輕易躲避糊弄過去了。朕有足夠的耐心等你說實話。”

馬車駛入街市,嘈雜聲通過側窗的縫隙鑽進來,妄圖衝淡車內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崔幼檸終是扛不住他的目光,蒼白著臉開口:“若臣女說實話,陛下會出言諷刺嗎?”

寧雲簡喉結上下一滾,啞聲道:“不會。”

話音落下,崔幼檸的嬌小身子終於不再發抖。

金烏將墜,淡月新升。半邊天空燒出一大片紅霞,秋風拂過,掀起側窗的半邊簾布,絢麗的霞光灑進來,落在崔幼檸雪白柔嫩的俏臉上。

玉膚染粉,華裙織金,身影綽約,動人心魄。

她迎上寧雲簡的視線,鼓足勇氣輕輕點了點頭:“有。”

寧雲簡瞬間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