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南市的家裏,已經晚上十點了。

開門之後,羅勇就喵喵喵地撲上來,翻出肚皮敞開四肢,任人揉捏,又親又抱。

地板上仍舊很幹淨,貓砂盆的排泄物也不多,自動喂食機的糧也還有,說明這三天鏟屎官照顧的還不錯。李言喻給鏟屎官轉完尾款之後,就拿逗貓棒逗了一會兒羅勇。

聽著羅勇震天響的呼嚕聲,她打心眼裏認同,貓真是充滿神性的動物。

貓永遠忠於自我,高興了就和人親近,不高興了誰也不理。它們總能問心無愧地接受任何生物的愛,從來不自貶自己不值得,從來不追問自己憑什麽。

可人不一樣,人總是不停地試探、懷疑,即便得到了愛也不敢大方接受,反而戰戰兢兢總是試圖證明,要去權衡。

所以人才會大方的愛貓,因為在貓麵前,人沒有顧慮。貓的反應都是真實的反饋,不會故意試探,不會口是心非。

說到這個,李言喻就不由得想起,她發現自己喜歡上周意之後的那段少年時光。

那真是一段驚惶酸澀,又充滿恐懼感的青春時光啊。

試探、懷疑、故作矜持,所有口是心非、虛張聲勢的事情,她都做了個遍。

那會兒已經是高三了。

在此之前,她已經從正式和不正式的各種消息渠道得知,周意喜歡她。

真的很奇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把他當成勁敵,每天都想看他翻車出醜、學習滑坡、早戀記過。

但周意從來不和她作對,完全不接招,甚至還總是對她笑,純良又無害,莫名就讓人感到一絲無從恨起的茫然。

以致於李言喻對他的討厭就變得很微妙——

既想討厭,又討厭不起來,就開始咬牙切齒討厭自己,並討厭自己討厭他的這個行為。

她當時已經有點分裂了,是不是自己表現得不夠明顯,還是他其實知道,但根本不屑於被她討厭?

但總之,她那時候真的非常在意他。

後來轉折點出現了,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周意總是每天給她帶炸雞。

最開始那段時間,她當然是拒不接受的,貧者不受嗟來之食,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但後來,她發現他總是能源源不斷地變出炸雞,惠及前後三排同學,大家每天吃得滿嘴流油。

按她的理解,他家裏應該是開了個炸雞廠,每天都有許多炸雞賣不出去被浪費,而如果她不吃的話就會扔進垃圾桶,日複一日地浪費社會資源。

李言喻別別扭扭地接受了。

於是周意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地堅持給她帶炸雞,並頻繁出現在她眼前,跟她一起學習,看一樣的課外書,有事兒沒事兒都要喊一下她。

他那時候可真黏人。

可能他知道自己笑起來好看,於是總是笑。李言喻有時候真的不明白他在笑什麽,為什麽笑,怎麽就那麽高興呢?

於是經常有這樣的對話:

“你笑什麽?”

“不知道。”

“笑總得有理由吧?”

“嗯,因為開心。”

她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在寫數學卷子的時候會開心,又或者背英語作文範文的時候會開心,難道有人天生愛學習?

李言喻心想,原來如此!

難怪他總分有時候會超過自己,可能這就是人和人最大的不同吧,有人就是天生熱愛學習。因此,她看他的眼神,不由得更警惕了幾分。

……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很久吧,李言喻驚恐地發現,自己不僅不討厭他,還對他生出了莫名的……情愫。

想見他,又覺得不安。

感覺像發了一場持續不斷的低燒,臉頰發燙,心神不寧,自此開始陷入無窮無盡的精神內耗。

反正一看見他就下意識想躲遠點,但他走了又想偷偷跟過去。

她琢磨了很久,認為自己肯定是瘋了。

明明她的目標是全年級第一,現在竟然跟自己的競爭對手搞曖昧?

這不是腦子有病是什麽。

難道幾個炸雞就腐蝕了她鋼鐵般的意誌?就瓦解了她要走向人生巔峰的宏大誌願?李言喻害怕又驚惶,於是隻下意識地遵從本能——

看見他就遠遠地避開。

一連兩周,她拒絕了炸雞,跟他說話也是冰冰冷冷的,反正鐵了心要跟這個這人保持距離。

就當自己在大潤發殺了十年的魚,心比刀鋒還要冷。就當自己在淩雲峰砍了十年柴,五感比刀鋒還要鈍。她想。

那時候,班上有個家世好、學習好的女生叫薛琪,她喜歡周意。李言喻和周意不說話的那段時間,薛琪就特別殷勤。

經常看見薛琪穿花蝴蝶似的跑到周意座位上,兩人嘰嘰咕咕,大多數時候是講題,有時候會閑聊幾句,存在感特別強。

看見他們兩個進進出出,李言喻的思路徹底被攪亂了,其實同學之間講個題、閑聊一下也沒什麽,何況就算人家早戀也很正常,男才女貌天生一對,關她什麽事啊?

可李言喻就是完全學不下去,英語單詞在試卷上扭曲成團,腦子裏都是那兩人相視一笑的樣子。

她又不是笨蛋,當然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於是更驚恐了。

這家夥對她使了什麽魔法?

她暗地裏咬牙切齒,又氣又急,這下她學習肯定滑坡,他肯定得意的要死。

因此,她就無可避免地更加不想和他說話了。甚至明顯到看見他就掉頭走。她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腦子,隻好控製自己的行為。

但那兩個人經常出雙入對,就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談天說笑。仿佛除了她麵前,他們就沒有別的去處了似的。

直到有一天,學校舉行校慶,節目還沒表演完,李言喻就摸黑回了宿舍。學校一片歡聲笑語,鼓樂震天,但她就是感到淒涼孤獨。

躺在**昏昏沉沉的,沒多久,就接到了周意的電話,可兩人還沒說幾句就掛斷了。

隨後,就收到運營商發來的短信,手機欠費停機了。

李言喻感覺糟糕透頂,心裏煩躁,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過了幾分鍾,手機響了,是繳費成功的消息。

周意的電話跟著就來了。

他的語氣十分不善,李言喻也沒個好臉色,兩人在電話裏繼續互噴了近十分鍾,都沒分出個勝負。

最後,周意氣急敗壞地讓她立刻下樓,意思大概是見麵繼續噴,李言喻還沒答應或者拒絕,他就掛了電話,然後關機。

下樓前,她下意識想好好收拾一下,又覺得這樣很刻意,於是故意披頭散發下樓了。

樓下的燈光很暗,但還是將他貴重的禮服照得閃閃發光,俊拔奪目。隻不過他的表情卻很難看。

可見麵之後,意料之內的吵架沒有發生,兩人竟然都沒有了電話裏那股盛氣淩人的氣勢,蔫吧了。

“為什麽不看節目就走了?”周意壓低了聲音,是單刀直入的逼問。

李言喻心裏很煩。“不想看。”

看什麽呢?

看他和薛琪四手聯彈,表演默契十足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她也想若無其事,但就是他媽的介意。

早在一周前,薛琪就有意無意地在班上說起,他們倆要四手聯彈《小夜曲》,而且老師都說他們可以拿獎。

索然無味。

乏味至極。

她對自己挺失望的,這種亂七八糟的不安心煩,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她也不想這樣,有沒有什麽疫苗可以抑製一下這種症狀?

“你之前不是很期待校慶?”他不可置信。

李言喻沉默。

“你不是說你很喜歡《C大調前奏曲》嗎?”他咬著後槽牙又問。

怎麽是這首?

難道不是小夜曲?

“你不是要和人四手聯彈嗎?”她自己也沒覺察到說這句話時那種掩飾不住的醋意。

“是獨奏。”他咬牙切齒。

薛琪是提議了四手聯彈,但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前些天一直早早回家,就是在練她偶然提過一嘴的《C大調前奏曲》。

所以那會兒薛琪一逮著機會就過來勸他重新報曲目,但他完全沒動搖過。不隻是因為這首曲子練得很順手,還因為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希望她聽見之後能開心點,不要老是看見他跟躲瘟神似的不理人,不管是什麽原因。

結果他上台之後一直沒找到她的身影,演奏結束一問,才發現她竟然早就走了。

他氣得夠嗆。

李言喻有些詫異,但還是賭氣似的別開臉,“那又怎樣。”

周意不說話了。

從來都是如此,她對他總有莫名的敵意、戒心,當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向她示好、討她歡心,她終於肯把善意的目光降臨到他身上片刻。

但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莫名其妙一下回到從前,她甚至嫌惡到不肯直視他的眼睛。

“我喜歡你是不是讓你覺得很丟臉,很惡心?”

他猝然開口,剛才所有的虛張聲勢都瓦解了,視線落在地上,恨恨看她一眼後又迅速移開。像是既不敢看她,又期待她的反應。

平時那麽受歡迎的、永遠陽光體麵的人,這會兒看起來卻那麽蕭瑟可憐。

李言喻感覺喉嚨裏都哽住了,心裏有個聲音在急促地提醒她快點否認,於是她說:“不是。”

然後她這才看見,周意緩緩抬眸,眼睛是紅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弧度微微向下,可憐兮兮地凝視著她。

“你討厭我?”

他繼續問,所有氣焰都委頓下來,顯得有點脆弱。

“沒有。”

她也低下頭,感覺像是做錯了什麽,指甲往手心裏掐。

他突然向她走了一步,“那為什麽不理我了?”

離得特別近,安全距離陡然消除,她甚至能聞到他衣服上那股淡淡的味道,隨著體溫熏蒸出一股極誘人的香味。

李言喻手握成拳,臉一下就紅了。

“我不知道,我害怕。”

她甕聲甕氣道,像是站不穩,腦子也是烘熱的。

疏遠和冷漠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因為喜歡。在青春期喜歡過別人的人,一定能明白她那種隱秘又卑微的心態。

她故意冷落他、不理他,以為是在懲罰他,但沒想到懲罰的是她自己。

她當然害怕了。

害怕他不喜歡自己,害怕他沒那麽喜歡自己,害怕他隻是隨便喜歡一下,很快又會把目光投向別人。

也害怕自己太喜歡他,害怕自己太卑微,害怕自己因為喜歡他而變得敏感反常、不討人喜歡……

甚至害怕他知道自己喜歡他,但又害怕他不知道。

喜歡對她來說太可怕了,不像考試,不像學習,有老師的方法與技巧可以學習歸納。

在喜歡這件事上,她完全不熟悉,也沒有天賦,一切都隻能自己摸索。所以隻能反複確認,反複求證。

她臉紅到了脖子根,手也不知道怎麽放,長長的睫毛一直無措地閃動著,凝著一點點昏黃的光。像是被人欺負了,特別委屈。

周意隻看一眼,整顆心軟得化成了水,淌了一地。本來積蓄的滿肚子怒火頃刻間消了大半,剛剛還在生她的氣,這下又不舍得了。

於是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將她穩住,輕聲哄著:“你別生我的氣,也別害怕我。你不喜歡的事情,我都不會做。”

他仿佛哀求:“你別不理我。”

“嗯。”李

言喻紅著臉,感覺胸口裏擠壓著千萬隻蝴蝶,要破胸而出。

“那你還和我一起學習嗎?”他問。

“嗯。”她點頭。

“下次我表演的時候,你要來看。”周意趁機要求。

“嗯。”

“別和俞子義走太近。”

“嗯?”

“他這個人心思重,反正挺壞。”

“嗯。”

李言喻又點頭,抬頭飛快看了他一眼,兩人的視線猝不及防相撞,發現他白皙的臉也騰地一下染上了紅雲。

氣氛莫名變了。

兩個人都麵紅耳赤地傻站著,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還生氣嗎?”她緊盯著自己的腳尖問。

“生氣。”他故意加重語氣。

李言喻愣了一下,又飛快看他一眼,問:“那怎麽才能不生氣?”

“你每天給我回一條消息。”周意說。

“好。”

李言喻想自己一定是瘋了,心跳得特別快,但又根本沒辦法拒絕,“從今天開始嗎?”

“嗯。”

周意鬆開手,想和她這樣待久一點,再久一點,但又不知道用什麽理由,“以後我給你帶的炸雞,你要吃光,不能分給別人。”

“好。”

那時候,她的聊天昵稱叫“欺負貓貓”,當晚,周意就把昵稱改成了“貓貓”。

她回到宿舍打開消息界麵——

【貓貓:別欺負貓貓。】

【欺負貓貓:嗯。】

李言喻覺得真幼稚啊!

但發現自己的臉又燙了起來,於是撲進被子裏大力捶起了床。

次日,周意帶了一份炸雞兩瓶牛奶去學校,心裏有點興奮又很緊張,這是他們和好的第一天。

然後他把炸雞放在她麵前,咬著牛奶的吸管,看著她鼓起鬆鼠腮有些緊張地全部吃完,感覺所有的鬱結都**然無存,終於笑著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她怎麽會這麽可愛啊要命了,他想。

其實李言喻到現在也不明白,他那時候為什麽那麽執著地請她吃炸雞,不是漢堡,不是其他任何食物,就是炸雞。

而他也從來沒有答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