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言喻走在前麵,便聽見身後人鍥而不舍地追問:“什麽隱疾?”

李言喻沒有回頭,邊走邊說:“你要是想大家都知道,不如拿著喇叭挨家挨戶通知?”

周意氣笑了,“你剛剛在兩萬人的直播間,說我有隱疾的時候,怎麽沒想過別人會知道?”

李言喻特別坦然,“我沒想過,因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在乎。”

這話說完,卻沒聽見身後的動靜了,李言喻走了幾步,又奇怪地回頭去望。

手腕上一緊,她被人拽了一下,她這才看見,昏暗的燈光透過樹枝漏在他臉上,光影斑駁,隻能看清下半張臉。

李言喻心裏驀地顫了一下。

因為他臉上的其他情緒都消失了,隻能看見唇線緊抿,唇角的弧度微微向下,顯得隱忍而落寞。

“真有你的,李言喻。”

“我是開玩笑的。”

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有點小心翼翼了,於是又加了一句,“你生氣了?”

“沒有。”身邊人別過臉。

“你生氣了。”

周意不說話了,等著她的下文。

“也不認識他們,”李言喻絞盡腦汁,“大家不會記得。”

“而且馬上你就回南市了,也不會跟這些人有交集,咱們也不會再見麵。”李言喻莫名有些緊張,用腳尖碾著地麵。

周意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個表情,李言喻確定他沒被那番說辭安慰到。她不太擅長安慰人,也不知道怎麽把一個剛剛得知自己有隱疾的人哄好,所以隻好閉嘴。

一陣漫長而磨人的沉默過後,出租車來了,她看見他徑直鑽進了後座,終於鬆了口氣,也往遠方望了望,退到一邊等著下一輛。

“你做什麽?”車裏的人挪到了最裏麵,冷淡地望著她,沒有關車門的意思。

李言喻躬身看他,“什麽?”

“幫我關門。”他沒好氣。

李言喻“哦”了一聲,上前幾步,“砰”地一聲,替他關上了車門。

“我讓你上車關門!”他陡然發號施令。

出租車司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催促道:“這裏不能停車姑娘。”

李言喻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一路上,本來她盯著司機的計價器,心裏想著這次一定要先付錢,沒想到周意還是快人一步,直接按住了她的手,付了款。

欠人人情真讓人惶恐。

欠這種人情更讓人惶恐。

*

回到酒店洗漱完畢之後,她打開聽書軟件,一邊聽專業書,一邊劃拉回聊天頁麵,仍舊沒有好友通過申請的消息。

他還是沒有加她。

很神奇,她也不怎麽失落了。畢竟,按照他倆現在這個相處氛圍,別說破鏡重圓了,就算能好好說話做個朋友,那都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或許是日有所思,晚上她又夢到了周意。

那是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場景。

高二開學那天,李言喻起得晚了,眼看要遲到,於是她抄了近道從學校後門進去。

沒想到,那個連接著小巷子的後門停了特別多的自行車,幾乎把路都堵死了。她抱著一大摞書在裏麵像個穿花蝴蝶,側著身,走得十分艱難。

盡管她已經很小心了,可還是被一輛自行車勾到了校服褲兜,整個人直接摔了出去,還帶倒了一大片自行車。

課本摔在地上,雪白的卷子像蝴蝶一樣飛旋,然後翩躚落地。

她連忙爬起來去撿卷子,這時候頭頂上方卻響起了一道略帶嘶啞的聲音,“你沒事吧?”

李言喻之所以記得很清楚,就是因為那個聲音真是不同凡響,嘶啞、低沉、短促,又莫名有點尖銳。就像擦黑板時指甲不小心刮到了黑板,那種令人腳趾蜷縮的感覺。

那是男生的變聲期。

於是她抬頭望過去,心裏頓時吃驚起來,因為和這把難聽的嗓子不同的是,麵前這個男同學真是長了一張俊美不可逼視的臉。

膚白高鼻深目,下頜線流暢清晰,那雙好看的眼睛湛然簇新,過分奪目了。他一身藍白色校服,外麵還罩著一件棒球服外套,意氣風發。

見她直直地看著自己,男同學有些不自然地錯開了視線。

但也不明白為什麽,他看起來好像認識自己?李言喻思來想去,又確信在以前沒見過這號人物。

“沒事。”李言喻說。

但話一說完,她就發現膝蓋和手掌有一陣陣的刺痛感傳來,低頭一看,血肉模糊。

很疼,她當時想。

“得先清理一下創口,不然感染了就難辦了。”男同學繼續說。

那聲音剮擦著耳膜,像一股電流直通心室,令李言喻不由得蜷緊了腳趾,五感都變得敏銳起來。

別說了同學,我害怕。

這是她當時的第一感受。

“快上課了,我下課再去醫務室。”李言喻敷衍。

男同學飛快把地上的書撿起來,一邊說,“我有紅藥水,要不你先將就一下?”

說完他也沒等人同意,就從書包裏找出一瓶礦泉水,一瓶紅藥水,看著李言喻說,“不痛,忍一忍。”

李言喻終究沒有拗過執著好心的男同學,於是任他替自己衝洗了傷口,塗了紅藥水,快速收拾完,這才一瘸一拐地往教學樓走。

上課鈴適時地響起來,李言喻不由加快了腳步,但身邊的人卻依然步履從容,仿佛一點也不急。

她忍不住停下來看他。

他在陽光下眯著眼,黑發被朝陽鍍了一圈溶溶的金,日光粼粼躍動在他眼底。見她看過來,他衝她彎了彎唇,眼角浮起一道笑紋,唇邊凹出一個小小的梨渦。

是有些羞赧的,溫柔的笑。

其實,那個年紀的男生,已經進入了快速發育的階段。他們張揚、野性、中二,沒有完全社會化,多數不懂收斂自己的攻擊性,還不知道怎麽和異性相處,多得是把沒教養當真性情的。

有些男同學還喜歡欺負女生,用打壓、捉弄女生的方式,來防禦自己內心喜歡女生喜歡得要命的事實。

李言喻見過很多粗魯的、裝痞沒教養的,但第一次見到這麽溫柔和煦的,不由得留起神來。

“謝謝。”

“你不疼嗎?”

她偏過頭,“什麽?”

“走慢一點,也不差這點時間。”他顯得不疾不徐。

李言喻覺得,他的聲音好像也沒有特別難聽了。她從他懷裏接過自己的書,說:“我得走了。”

“你在幾班?”他問。

“一班。”

“是嗎?” 男生重複,尾音上揚顯得有些喜悅。

李言喻覺得有點奇怪,她隻說了是一班,又沒說幾年級,他怎麽好像什麽都知道似的?

男生大概是猜出了她的疑惑,又問:“高幾啊?”

“高二一班。”李言喻點頭。

“我也是。”

“你也是?”

男生忽然又把她手裏的書拿走了,“我今天轉學過來的,以後就是同學了。”

兩個人竟然就這麽一起回了教室,老師當然也沒責難,學習好總是有這點優勢。

李言喻隨後才知道,他叫周意。

他父母在南市做生意,家裏在學校附近就有房子,是班上為數不多的走讀生之一。

不過很快,這點小插曲就被繁重的學習任務帶過了,直到一周之後,李言喻從班主任口中得知,學校後門被巡邏老師貼上了罰款的告示。

告示的內容說是接到了同學的建議,由校委會一致決定,為了保證師生通行順暢,學校後門以後一律不許停車,違者罰款5元,並由班主任全班通報。

她在午間休息時間溜去後門看了一眼,果然一輛車都沒有了。

雖然有預感,但一直到很久之後,她才確切地從他口中得知,那個去提建議的同學就是他。

這就是她印象裏的,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饒是後來李言喻真的發自內心地討厭周意,但也不得不說,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對他倒是挺有好感的。

翌日。

李言喻之所以定了晚上的航班,是因為上午要做一件大事。

工作幾年,她用存下來的工資與副業收入,在西科大附近付了個首付。房子是現房,精裝修,因為她暫時不住,所以就交給中介掛出去出租。這樣還能以租養貸。

她對房子挺有執念的,畢竟那是自己的、且永遠不會被趕出去的家。

而今天,她要和租客麵簽合同。

租客是個年輕小姑娘,有穩定的工作,還表示自己不會弄髒牆麵,會好好愛護家具,挺讓人放心。

簽完合同、錄完視頻之後,李言喻去趙曉家吃了個飯,就不緊不慢地趕往了機場。

想起飯桌上羅青說的話,“我哥也是晚上的飛機,不如我讓他過來,然後一起送你們去機場。”

李言喻還是婉拒了,畢竟真的挺麻煩人的。

正想著這事兒,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來電顯示是李琦。

李言喻提了口氣。

“媽媽。”她接起來。

“言言,媽媽聽說你回來了,怎麽不回家看看?”李琦的語調溫柔,帶著點討好的意味。

李言喻簡單解釋:“我沒時間,工作忙,就不去麻煩了。”

“哦,”李琦默了一下,又問,“那你過年回來嗎?”

“不確定。”李言喻沉吟道。

“那也行,到時候你告訴我一聲兒。”

李琦一股腦說:“對了,言言,那什麽,你也應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媽媽別的不擔心,就怕你忙工作,把終身大事給耽誤了。你注意身體健康,保持心情愉悅,工作不用太拚命。”

“嗯謝謝,我會看著辦。”李言喻說。

電話那頭沉默。

過了良久李琦才說:“別跟媽媽那麽見外。”

她的語氣變得期期艾艾起來,似乎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

她又說,“對了,你那個房子要是需要照看的話,媽媽可以隔三差五過去幫你除除塵、通通風,定期讓家電通通電,這樣你回來住也是幹淨的。”

李言喻不耐煩打斷:“我馬上到機場了,得去拿行李了。”

李琦忙不迭地說:“好好好,那我給你發微信。你空了再回。”

電話掛斷後,李言喻打開了和李琦的對話框,其實沒什麽有效溝通。

無非是對方發來一堆遲來的、沒用的關心,隻圖自己爽快地朝她傾瀉一通過期的母愛,而她就負責扮演情緒穩定的溫良人,把對話敷衍過去。

李言喻有時候是真心感謝李琦。

如果不是她帶著她改嫁寄人籬下討生活,倒逼著她努力參與社會競爭,她大概率不會有今天。

工作之後的李言喻沒有像學生時代那樣孤僻尖銳,一部分的原因是職場會磨滅人的殺氣,社會會將人繳械;另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工作帶來了經濟自主權,讓人擁有了對人生的篤定控製感,就變得從容和善了。

人有了諸多選擇空間,才會收起戾氣。

工作之後的李言喻,將鋒芒收進了刀鞘裏,性格更隨和,也是因為可以自主的選擇人際關係,無論是父母還是朋友。

現在能客客氣氣地跟李琦相處,主要還是在於,她再也不用跟她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