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傅先生推開病房的門,沉著眼眸看著病房內。這是醫院的高端套房,在醫院的頂層,三樓以上都住滿了爆炸案的傷者,主要是北京直係的高層,所以由北京直係的軍人看管,但是何梓明的情況比較複雜,作為重大嫌疑人,由上海警司聯合看守。外麵打仗人心惶惶,高層沒有精力去調查,都在跟隨局勢站隊。

何梓明昏睡在病**,蒼白而消瘦,他的手背上插著針管在輸液,而手腕上戴著手銬。測心率和血壓的儀器上麵滾動著舒緩的線條。床頭很幹淨,但是卻散落了兩支還沒組裝好的針管和藥劑。

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手指撫著下巴青色的胡茬,他保持著優雅的盛氣淩人的姿態,但眼中的陰冷和焦灼隱隱閃爍著。等了一會,看何梓明不像在裝睡,他起身走到床前,在何梓明憔悴的臉上重重抽了一個耳光。

何梓明的腦袋被抽的歪到一邊,但也緩緩的睜開眼來。

“哦,原來是傅先生。”他把昏沉的腦袋支了起來,努力的往上坐了坐,半靠在枕頭上,他眯著眼,懶散的輕語,“用這樣的喚醒方式,看來你很著急。”

“你已經醒來好幾天了,睡太久不好,我怕你又睡過去醒不來了。”傅先生重新坐回椅子上,十指交叉的放在腿上。

“多謝傅先生關心。”何梓明微微一笑,努力把眸光聚起,兩人互相琢磨著對方的用意。

“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麽來探望你的是我?”傅先生的目光像是禿鷲盯著腐屍,恨不能就地琢食,“現在這間病房裏就我們兩個人,你不用再跟我裝了。”

“傅先生,我重傷在身,還沒搞清楚狀況,不知道你想從我口中得到什麽?”

“何大少啊,咱們直白一點。你跟孫傳芳串通好了,在三方和談的時候,出其不意的出擊,在楓丹白露設置好炸藥,炸死奉係的楊司令,這樣孫在奉係混亂的時候搶先占領上海,把奉係軍隊趕回到山東以北,破除這一年來的威脅。但是孫怕爆炸事件做得太露骨,得罪了北京段政府,你為了加強孫傳芳的決心,利用之前日本人參與過楓丹白露整修的項目,把這次炸藥的來路引到日本人身上,再到我家送穎城的土特產,裏麵暗藏了你不知道從哪弄來的我跟日本人交往的證據,把髒水引到我的身上。何大少,我一直欣賞你的聰明和果決,但還是低估了你,居然有這麽大的膽子。

不過孫傳芳沒想到你把他也給耍了,你把引爆炸彈不是針對奉係的人,而是要炸死從北京來調停的劉宗望。雖然你這真是一石三鳥的好計策,可是你算計太深,做事太絕,也把所有的勢力都給得罪了。劉宗望劉清仁醒來後,勢必要你死。奉係知道是你在背後搗鬼,也不會放過你,連你的靠山孫傳芳也隻希望你死掉一了百了,怕你醒來被調查出跟他之間的關係。

大少啊大少,你說你這個聰明的個腦袋,坐在背後打幾個電話就日進鬥金的賺錢不好嗎,非要做這種刀口舔血,跟人槍戰的事情,你說你有幾條命才能保住不死呢?”

“傅先生,您說的這些我都不明白,我隻是在您手下討生活的小小嘍囉,怎麽有本事參與這些軍國大事。我是因為徐總督的關係,在現場等待會談結束去拜會幾位大佬,沒想到看到司雯突然出來被當成了刺客,差點斃命,我衝動之下才闖進去保護她,沒想到突然發生了爆炸,混亂之中到處是飛彈,為了自保對誰還擊了都不知道,就躺在這病房裏了。而且我醒來的時候聽說是傅先生你慫恿了祁司雯到楓丹白露門口鬧事,讓劉司令誤以為有刺客暗殺,製造混亂打亂了安保,有機會讓人引爆炸藥。所以我這條命差點搭在楓丹白露門口也是拜傅先生您所賜。”

“何梓明,你可真會演戲,事到如今還這麽沉得住氣。你猜外麵現在是什麽局勢?為什麽我還能來單獨探視你?”傅先生一雙利目直直的盯著何梓明。

“外麵風起雲湧,但也與我無幹,我現在隻是一個死裏逃生的病人,現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司雯現在怎麽樣了。”何梓明看起來十分孱弱,眼神無力但又透著隱隱的牽掛。

“哈哈,大情種何大少,可惜你沒機會在司雯麵前演這個深情戲碼,因為你的多情司雯已經恨你們倆入骨了,早就供出來了。”

何梓明閉上了眼睛,臉部的線條呈現出與他的虛弱不相稱的剛硬,他睜開眼,目光變得冷酷而淡然。

“您不要想套我的話了,你跟劉清仁不合,教唆司雯去劉司令那裏鬧事舉報,可是司雯是個好姑娘,她一時糊塗但能分清誰是真正對她好的人。你跟日本人勾結做得好事自己受著吧。”

“你倒是了解司雯,不過你還太年輕了,以為機關算盡能逃出生天,是,我現在是被你弄的一身騷,麻煩不斷,但是我在上海苦心經營二十年,是你這個跟了我兩年的小嘍囉背後捅刀子就能捅死的嗎?”傅先生麵目猙獰了起來,打破了穩重優雅的麵具。

何梓明垂下眼簾,扯了扯嘴角,“看來傅先生為了來探望我,也是費勁了手段,來之不易。”

“是,既然如此不易,當然要給大少你帶好禮物,不能空手來。”傅先生走到門口,打開門,做了個手勢,一名女護士跟隨他走進了病房。

何梓明的目光落在了新進門的女護士身上,一時測量他的心率和血壓的儀器驟然劇烈的波動了起來,儀器發出異常的警鳴聲。

“怎麽了,大少?身體又不對勁了嗎?”傅先生冷酷的笑了。

“隻是一時心悸。”

“怕不是心悸吧,是看到心愛的人心痛了吧?”

何梓明不再嘴上與他纏鬥,目光鎖在他身後,一身清雅護士裝的她緩步的走到他的床前,眼中噙著一顆清淚,她的神情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

依依坐在他的床邊,伸手搭在了他同樣蒼白而冰冷的手上,用力的握了握,一顆眼淚滴在了他的手上。

何梓明低下頭,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五指插入了她的指間,用指腹輕輕的摩挲著她的手背,他清秀的五官痛苦的擠在了一起,說不上是什麽樣的表情,最後緩緩的舒展開來,抬起頭來,猩紅的眸中映著她憔悴而閃爍著異常光彩的臉,他眷戀的目光凝聚在她的麵容上。

“依依……”他目光熾烈的凝視著她,“我們沒有分手,對不對?”

依依掉下眼淚,用力的點了點頭。

何梓明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從病**坐起身來,手上的針管和儀器都甩掉了,用帶著手銬的雙手一下子圈住了她,緊緊摟住她,幹燥破裂的嘴唇壓在了她的蒼白的雙唇上,熱烈瘋狂的吻她。

依依嗚咽著抱住他,為這劫後餘生的相聚,又可能是今生最後一次的擁吻,絕境中的**讓他們拋掉了未知的命運,忘記了身體的痛苦,就像煙花在黑夜裏瞬間燃起,絢爛而短暫。

傅先生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眼前旁若無人的**,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他耐心而禮貌的等待他們熱吻的結束,卻沒有多餘的耐心再看他們互訴衷腸。

他笑笑,“大少果然是年輕啊,死到臨頭還這麽**。”

何梓明握著依依的手,目光冷峻的直視著他,“傅先生,不管你用了什麽手段,既然帶她來了,就有話直說吧。”

“剛剛嘴那麽硬,現在開始服軟了?”傅先生兩手交匯握在一起,用力一拉發出了關節碰撞的聲音,看著麵前傷病的兩人,滿意的笑了。

“我們需要向傅先生您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商依依突然開口,“您不打無準備的仗,軍方上門搜查爆炸案的事情,鋪天蓋地的報紙揭露你勾結日本的罪行,你的合作夥伴都對你唯恐避之不及,在這樣四麵楚歌的僵局裏,你卻一直保持冷靜,派人跟蹤報道記者蕭筱,等我出現綁架起來,再利用直奉大戰的混亂,北京直係在上海頭號人物重傷不醒,無人有絕對權力對你封鎖的最後時機,買通醫院看守的警察總司,讓你能進入醫院探視重犯,把我帶進來威脅他,逼他做出有利於你的口供,傅先生,您的臨危不亂真是讓人欽佩。”

依依飛快的說完,讓何梓明大概知道了外麵的情況。現在直奉在上海大戰,混亂無比,她跟蕭筱見麵後,劉清遠為了營救何梓明,假裝負傷被北京直係的手下發現,回到軍中掌握時局。而在他走後當晚,依依和蕭筱就被傅先生的人綁架起來。

“何太太果然機敏,難怪大少為你九死一生,癡狂的很。”他輕笑了一聲,眸中閃過狼一樣的寒光,“我在上海灘混跡了二十幾年,已經忘了被人威脅是什麽滋味了。當年威脅過我的人早就連灰都不剩了。”

“我怎麽敢威脅您,我剛從死神那裏繞回來,渾身都還是槍傷,戴著手銬,我的女人也在你手上。”何梓明認真的說,“我們隻想活命而已,你說吧,你現在想怎麽樣?”

傅先生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倒是有趣,你們倆中間隻有一個活命的機會呢,你們怎麽選?”

“您這是……”何梓明正要回答,依依握了一下他的手心,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傅先生,淺淺一笑。

“我們不選,靜觀其變吧。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跟太多人做過太多的交易,跟權勢滔天的人做交易,其實都是別人布好了局,讓無權無勢的我們自願往裏跳而已,最後其實沒有一樁是劃算的。大不了就是一起死。何必浪費傅先生您的力氣。”

何梓明抬頭看著她,心疼的目光也漸漸堅定了起來。

“何太太還真是個有趣的人,可是言不由衷,你如果不是想救回何大少,又怎麽會從去香港路上折返呢。”傅先生身體完全靠在了椅背上,皮笑肉不笑的說。

何梓明轉過頭來凝視著她,眼中流露出溫柔而感動的柔光,他動了動嘴角,但是沒有說出話來,怕一張口就會發出鼻音,顯出軟弱來。

“都被您一眼看破了,傅先生,我跟了您兩年,我們彼此都很了解,你現在捏住了我的命脈,我就乖乖聽您的吩咐,沒什麽好掙紮的,我隻想再多看她幾眼,說幾句話。”

“是啊,傅先生,事已至此,讓我們倆單獨說兩句話吧,也沒什麽秘密可言了,但是生死離別的情話,您聽著也沒什麽意思。”

傅先生聳聳肩,大方的站起身來,“一分鍾的時間。”說完他就往套房裏的洗手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