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出了診所,商依依叫了黃包車,拉著他們去了離這裏不太遠的磨坊街。何梓明在她的攙扶下走進了三年前曾經來到過的這個房子裏。

客廳主位上有一個供奉的小祠堂,裏麵放著商母的照片和白花。何梓明立在跟前默默的拜祭。他轉過頭來看著身邊的依依,她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不自然的偏過頭去,扶著他往裏屋走去。

何梓明知道她是想到了祁司雯的事情,這些天他作為準女婿時常去祁家操辦喪事,而依依的母親去世,他什麽也沒做過,甚至根本就不知曉,一切的悲傷和重擔都由她一個人扛著。

“對不起。”他抬手輕撫她鬢邊的小白花,充滿了感傷。

她沒有說什麽,隻是幫他把披著的外衣都脫下,仔細檢查了背部和左臂縫合包紮好的傷口有沒有異常,確認隻是滲出了一些血漬,沒有崩壞,於是讓他撲著躺好,又在他左側身下墊了一個枕頭,不至於平鋪呼吸不暢,再給他小心攏好被子。

“在我**好好睡一會吧,我出去買些吃的。”她轉身就要離開,被何梓明拉住了胳膊。

“依依,對不起,”他深深的望著她的眼睛,“以後一切都有我在。”

“別說這些傻話了,人各有各的本分。別胡思亂想了,你睡吧。”她用手輕撫著他蒼白的臉,憐愛的說。

何梓明還想說些什麽,還是不舍的放開了她,看著她的背影輕輕關門離去。

他抬頭環視整個房間,像是趁主人不備時偷窺她的心房。跟何府六姨太的濕冷不協調的廂房不同,這個房間雖然很小,一眼放去並沒有精美值錢的家具擺設,但處處都是精心別致的物件。

房間的窗子不大,狹長的木質窗框朝著西麵,大致是因為朝南的好房間是給商母和妹妹住,此時窗簾已經落下,像是一張粗糲的防水油紙,裏麵貼著一層布料,上麵印著一條可愛的胖頭魚,像是過年裝飾的年畫上摘出來的一條,窗簾並不那麽遮光,外麵的陽光照進來,胖魚嬌憨而快樂的透著油紙光彩。

屋內很簡單,一張能寫字的中式楊木窄案,桌麵上一盞琉璃煤油燈,配著一把半舊的法式絲絨座椅,門後立著楊木雕花衣櫃,薄薄一層朱紅的漆,色彩明亮又不豔麗。

何梓明想象著她住在這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房間的感覺,他身下睡的這張一米寬的床鋪,是一張繃子床,下麵鋪著厚厚的棉絮,上麵鋪著粗綿的床單。他之前都沒有睡過這樣粗糙的床褥,但是**枕頭裏傳來的幹淨的清香,讓他深深的沉迷於此,這是她的味道。

他癡迷的撫摸著床枕,讓他覺得自己真正的進入了她的生活。可是身體一動清醒的感受到了左臂的傷口有著撕裂的痛。他的目光落到縫了十針的左臂上,烏黑的眼眸有如深潭見的不到底,過了很久才閉上眼睛,腦子裏浮現了許多的人和事,最後暈暈沉沉的陷入了夢境。

等他睜眼醒來,聞到濃鬱的雞湯的香味,夾雜著中藥的氣味。他看到窗外已經是黑夜了,隻撒進來些許月光。沉沉的睡了一覺之後,感覺精神好多了。

“依依……依依……”他努力的坐起身來,呼喚她的名字。

很快就傳來她的腳步聲,房門吱呀一下推開了。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她坐在床邊,輕輕的拉過他纏著繃帶的手,“又滲出血了。”

“還好,一點痛而已。”他滿足的看著她心疼自己的模樣,痛感都沒有那麽明顯了,“我睡了很久嗎?”

“嗯,我下午已經回過一趟何府了,等會你打個電話回去吧。”

“好。”

“我下午又去了一趟那個醫館,有個藥我不確定能吃多少量,不過陳醫生已經不在了,聽護士說陳醫生是江南來的知名的外科醫生,是正好應武漢的醫院做學術交流,順便來穎城訪友才在這個小醫館坐診了兩天,真是太幸運了。”依依神采飛揚的說,“在城郊小醫館遇到外科專家真是好運,我本來擔心那裏沒有好醫生誤診了,去大醫院你會被人認出來,多了很多麻煩。”

何梓明隻是點頭笑笑,“跟你在一起就是有好運氣。”

“要真是有好運你就不會被山賊砍傷了。”她眉心微蹙,“你本來好好的做著你的大少爺,跟我在一起都是狀況,我們去北京第一晚就遇到了流氓,你被打了一頓,後來因為林岩的事情,你冒險幫我處理,刺殺的事情也差點連累你。跟我在一起都是無妄之災,要是以後……”

“我的命在你這不值錢,全部都給你。”他看她怔怔的發呆,輕笑著在她鼻子上一刮。

依依偏過了眼,站了起來,“我給你熬了雞湯,已經好了,我去給你盛出來,你先喝一碗,等會我去再炒兩個菜。還有藥也熬好了,不過要等吃飽了再喝。”她說完正要起身,被他一把環住了腰身。他單手摟住她,把腦袋蹭在她的肩窩上,深深的吸著她身體的氣息。

“你身體太虛了,先吃點東西吧,乖了。”她用手撫摸著他微硬的短發,溫柔的說。

“讓我抱一會兒。”他抱著她不放手,在她耳畔軟語,“你就是我的藥。”

依依沒有再推脫,她閉上眼睛依在他的懷裏。

幽黑的夜,溫馨的屋內,何梓明感到她的身體柔軟了下來,溫軟清甜,讓他舍不得放手,也舍不得用力,他從來沒有如此的珍惜過什麽,像是月光下的一場繾綣的美夢。

過了很久,依依才推開了他的懷抱,在他額上輕輕的一吻,“我去盛湯。”

很快她就端來了一碗雞湯,放在桌子上涼著。然後點開了琉璃燈,瞬間房內就被溫暖的火光填滿了。

依依端著湯碗走到床邊,整個房內都彌漫著香濃的雞湯味,金黃色的湯汁上麵一層厚厚的湯油。她用湯勺撥開油脂,盛起來,在唇邊潤了一下,試了試溫度,然後送到了何梓明的嘴邊。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在昏黃的光影下,溫柔精致的臉龐,張開嘴喝下一口,一股暖流從口中流到心房。

“淡不淡?”她問道。

“這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湯了。”他怔怔的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吃到心愛的人給我做的飯。”

依依躲過他炙熱的目光,低著眼簾,又喂了他幾口,然後把湯碗給他一手端著讓他大口的喝完。

“是不是隻要我一直受傷,你就會一直這樣照顧我?”

她淺淺一笑,“多喝點,你流血太多了。好好吃點東西,再睡一覺,明天還要回上海。”

何梓明霍的抓住她的手,“你這麽希望我快點走嗎?”

“是你自己說要明天回去的。”她眼中透著傷感。

“你不會留我嗎?”他心中不甘。

依依拿回了碗,轉身放到桌子上,背對著他,輕聲說:“我不知道怎麽留人。”

“隻要你說一句,你不想我走。”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期待。

“可是你不走會有很多的麻煩,你不是有急事要回上海嗎?還有很多的事情,你還要接祁小姐,還……”

依依猶豫著還沒說完,隻聽身後一聲捶床的巨響。她趕緊回過身去,隻見何梓明的左拳捶在**,白色的繃帶迅速的變紅,他麵目扭曲的咬著牙不喊疼。

“你這是做什麽!”依依奔到他身前,扶著他的左臂,查看傷口,她抬頭怒視著他,可是瞬間就掉下了淚珠。

“反正你也不會心疼我,你心裏隻有你的事情,根本就沒有我。”

他兩眼通紅負氣的望著她,眼神傾注著委屈和陰鬱,“你現在就走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這點小傷死不了,不給你添麻煩了。”

依依狠狠的盯著他,點點頭,揚起頭來起身就往外走,隻聽到房門劇響的關門聲,震的何梓明胸腔發顫。他低頭盯著自己崩壞的傷口,劇烈的痛苦通過神經瞬間傳導給了大腦,右手握住**的左臂,咬緊牙根等待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隱隱的哭泣聲。

他迅速的掀開被子起身,打開房門,沿著聲音走過過道,來到的廚房,隻見灶台上放著藥罐,裏麵的藥汁已經倒在了碗裏,上麵蓋著一個蓋子,旁邊放著一個紙條,上麵寫著:“喝藥”。

廚房外麵有一個小小的院子,哭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何梓明停下腳步,靜靜的看著依依坐在門檻上,埋頭抱著膝蓋,雙肩在不停的顫動。

他坐到她身邊,用右手緊緊的攬她在懷裏,“依依……依依……”

她想推開他,又怕碰到了他的傷口,隻能把自己蜷成自我保護的小小的一團,悶著哭泣,他用下巴輕蹭著她的黑發,“原諒我好嗎?我再也不說惹你生氣的話了。我不會說話,不像劉清遠那麽會討人歡心,我隻會讓你討厭。我自己都討厭自己,是我舍不得離開你,我沒法離開你。”

他的聲音糅著濃情,在她的耳邊纏繞,炙熱的吻落在她的發頂,耳根,融化著她的防線。

“雖然我出生富貴,親族眾多,但其實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這麽久你也看出來了,我阿爸討厭我阿媽和我,寧願寵愛不是自己兒子的何梓佑,也從來不肯對我笑一下,關心一句。我阿媽不甘心自己馮家二小姐的身份下嫁給我阿爸後淪落到這個地步,一麵恨他,一麵討好他,我就是她獻給他討好他的那個寵物。我在阿爸麵前表現的好一點就會給顆糖,丟了她麵子了就是一頓訓斥打罵,跟訓練一隻狗沒有什麽分別。她哪裏關心過我。現在我讓他們有麵子了,就笑臉相迎,都是滿滿的算計。丫鬟保姆們都是看在我是個大少爺的身份,畢恭畢敬好討一份活計,有誰是為我這個人做的一頓飯呢,都是為這個薪水罷了。”

依依靠在他的懷裏漸漸停止了抽泣,她抬頭看他棱角分明孤獨的臉,“那祁小姐呢,她是喜歡你的,她肯定也願意照顧你。”

何梓明嘲弄的笑了:“她是喜歡我,她是很單純,單純的喜歡何家大少爺,上海年輕有為的企業家,一個門當戶對配得上她的男人,結婚後可以繼續過上等人的生活。她要是知道我殺人,埋屍,手裏都是肮髒的活計,表麵是風光無限的生意,背地裏全是算計和交易,你覺得她會喜歡我?”

依依目光清澈的凝望著他,然後把頭靠在他的肩頭,柔聲說:“你看今天月亮多好,都說十五月亮十六圓。雖然我們不能在陽光下牽手,沒想到還有機會在月圓之夜一起看月亮。”

何梓明低頭親吻著她的額頭,“這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月夜了,花好月圓,我從來沒有這麽幸福過。”

“我明天去答應何遠山去上海的事情。”依依仰望天上的明月,眸中映著月光的華彩,“兩個月,我們還有幾次能一起等到月亮變圓的時候。”

何梓明激動的把她緊緊的擁入懷裏,隻覺得清甜愉悅的空氣充斥在心肺裏,完全沒有了痛感。

“就這兩個月。”她好像在對自己說,細不可聞的輕語,“我不想你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