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兩天氣溫驟降,秋日暖陽跌入了寒氣逼人的凜冽秋風中。商依依穿了一件淡青色寬袖短襖,下身黑色的長裙,沒有任何首飾,清新素雅,到了山裏還是凍的打了個寒顫。
祭祀儀式還沒有開始,商依依隨著三姨太一起到寺廟到處轉轉,看家丁們忙碌的把何家先人牌位從寺廟一隅的佛壇靈台挪到主殿供起來,以待一會兒儀式開始。
她看到角落裏還遺留了一塊牌位,便好心提醒。那個家丁回頭看了一眼,笑笑說這個不用拿去主殿。
依依心下好奇,走過去仔細看了一眼,上麵簡單寫著何氏愛蓮之靈位。
“這是四姨太的靈位。”三姨太林六六走出來湊了一眼,輕笑道,“姨太太的牌位是進不了祠堂的,以後你我的在這裏都不會有牌位。”
商依依倒是鬆了一口氣,想到自己死後要是被硬塞入何家姨太太身份的牌位就覺得惡心異常,她問,“那四姨太怎麽倒是個例外能在何家?”
“因為四姨太當年是何家買進來的女婢,已經跟了何家姓,沒有自己的家。”林六六壓低聲音,“她是投河枉死的,老爺怕她的魂不安出來幹擾家宅,才把她放入靈台養著。”
“還有這種事?怎麽會死的?”商依依想起之前範冶說過四姨太發瘋死了,讓何遠山和馮淑琴分了心的隱秘事,於是一副交心的好奇模樣,輕聲問道。
林六六神秘的一笑,對她招了招手,勾著她的胳膊,一同走到門外僻靜處。
“妹妹,這本是何家不讓外人知道的隱秘,現在上上下下也沒幾個人知道,我告訴妹妹你,你不會亂說吧。”林六六一雙媚眼上下打量著商依依。
“姐姐是信任我才會告訴我,把我當一家人,我自然不會告訴別人。”商依依認真的看著她,“不過要是太太不想讓我知道,告訴我會讓姐姐為難,那我還是不知道的好。”
林六六眼尾浮出一絲輕蔑的笑,“就是太太逼瘋四姨太的,她當然不想讓人知道。何況還差點害了她寶貝兒子。”
商依依聽到有關何梓明,眼神不由暗了暗,“這是怎麽說?”
“妹妹不是外人,我告訴你,也是好意,讓你防著馮淑琴,她看起來不是那麽陰險專橫,其實狠毒的很,要不老爺十幾年了從來不進她的房。都是自己做的孽!”
當年四姨太是馮家買的婢女,歸到馮淑琴房裏,那時候林六六才剛帶著何梓佑進何家不久,剛生了二女兒,何遠山不知怎麽跟馮淑琴的婢女暗度陳倉,珠胎暗結,等馮淑琴知道的時候,這個婢女已經懷胎四個月了。
馮淑琴受不了這個刺激,本來林六六生子進門她已經喪失了馮家二小姐的驕傲和掌控,如今在眼皮子底下這個婢女都要成為四姨太,生下來的孩子與她的孩子平起平坐了。馮淑琴絕不能忍受這樣的事情,她在何遠山不在家的時候懲戒了這個婢女,並硬灌了打胎藥。
沒過幾天這個女人就變得瘋癲,從關她的屋子裏偷跑了出去,馮淑琴得到她逃跑的消息,隻多派人手要把她抓回來,沒想到她倒是沒有逃走,一心一意的恨著她的這個女主人,要報複她的喪子之痛。馮淑琴那時太高傲了,根本沒有想到婢女的報複會是找到她年僅七歲的兒子。
“這個女人也真是絕,你跟大少爺不熟識,他不像別人家的少爺愛在外尋花問柳,他從來不跟女人親近,怕就是那時候嚇出了毛病。”林六六幸災樂禍的說,“你想想,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在午夜熟睡時突然被這個麵目猙獰的姨娘從**抓起來,拿著一把閃厲的剪刀,要剪斷他的**。怎麽可能不對女人有陰影。”
“大少爺沒事吧?”商依依聲音暗啞。
“有事的話馮淑琴現在就沒這麽囂張了哈哈,還做什麽夢娶祁家的女兒。大少爺生的俊,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內傷,那誰知道呢。”林六六說到這些辛秘事,不由眉飛色舞。
“後來四姨太被抓到了,據說掙紮過程中投河死了,誰知道是不是被投河了呢,馮淑琴那種狠毒的人,差點害死她兒子,她怎麽能放過她。老爺回家之後震怒,把相關人都發賣處罰了,馮淑琴那老姐妹倆從此就喝西北風咯,連同大少爺都被老爺厭惡,你說是不是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商依依陪著附和了幾句,心情低沉,有事要單獨找何遠山,就獨自去了前院。剛跨進門檻,就看到一眾何家男丁站立在何遠山身側,在聽他訓話。何梓明在一眾烏壓壓的男人裏麵撞入了她的眼裏。
自從那天之後,他們倆再無交集,她知道他行李已經收拾妥當,作為何家的長子長孫的他在祭拜結束就要出發開始屬於自己的新的人生了。
她立在門口等著,小心的打望著他,他一身黑色的長袍外麵罩著對襟窄袖馬褂,袖口紮著一對銀色袖扣。在這濃鬱的秋色裏,他修長的身姿木秀於林,他的身後是一樹一半發紅一半發黃的楓葉,在風中搖曳的讓人心曠神怡。依依從他冷冷清清的情態裏看出了些暖意,頷首斂手的他,黑睫在閃動,她知道他在餘光中尋覓著自己。
在這個肅穆的環境裏,他們各自立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牽動著不為人知的心緒。
正午時分,祭祀正式開始。不像祖輩根深蒂固旁係眾多人丁興旺的劉家祁家,有自己家的祖墓和家廟,何家曆來的祭祖設在西山的西林寺,會請來廟宇的僧侶做法事,燒焰火,鳴鑼擊鼓弦樂伴奏,祭祀何家祖先,天地神靈,貢三牲飯菜、三茶五酒。由家主何遠山主祭,燒三炷香,家族男丁叩拜後,族中女眷祭拜,燒紙點燈祈豐收求鴻運,保家族繁榮安康。
何梓明回頭,看商依依跟著一眾女眷拜跪,她斂目垂首,看不到表情。何梓明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瞬間失神,又轉回了頭。
熱熱鬧鬧的儀式結束後,大家各自上香拜佛,求乞各自的心願。以往何梓明都隻是象征性的上一炷香,但是今天何梓明跪拜在佛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虔誠,因為他真正有了念想,有所求。
走到供香火房裏,“求點一個長明燈。”他發了願,供奉香火。
在等待的時候,他漫無目的的在這一排排的蓮花燈前徘徊,每一盞燈都是一個祈福和心願。他看到台前有個出家人正對著一張黃色的許願紙上念經頌佛加持,然後會點入蓮花燈中。他走過的時候無意看了一眼,驀然的停頓了下來,他看到了熟悉的筆力勁直的字跡。
“願何梓明在上海無災無難,前程似錦。”
“這位施主,你怎麽了,不舒服嗎?”那位師父轉回頭來看他。
何梓明也不回話,迅速的轉身離開,抬腿過門檻的時候被磕絆了一下,然後跨了過去穩住了腳步,寂然的背影消失不見了。
女眷們都聚集在寺院香客的院子裏,圍爐吃茶閑聊。何梓明在院子外徘徊,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再見她一麵。
裏麵商依依正跟太太告假,說這段時間母親身體不好,晚上需要看護,今兒家裏沒人手了,祭祀結束了她要趕回城裏去。
馮淑琴不高興了,一張臉拉下,眼珠子凸起,“本來你要盡孝,我不想阻攔,但你有幸進我何家的門,第一次作為何家人來祭拜何家祖先,卻如此不懂事,我何家不能這麽沒有規矩。”
依依低眉順眼的給太太賠不是,看太太完全沒有鬆動的意思,隻好說先前跟何老爺請示過了,他已經應允了。
馮淑琴聽罷眼皮子往上一挑,皮笑肉不笑的說:“老爺都答應了,那你還來找我說幹什麽,倒是顯得我不懂事,不知道老爺寵你。”
“太太您是家中主母,是我不懂事在這個時候要回去,老爺已經訓斥過我了,讓我一定要請示您。”
“哎呀,姐姐,依依妹妹剛進門沒兩個月呢,都是父母生養的,誰家沒個急事呢。”林六六在一旁磕著瓜子說。
“你不是家中做主的,不用管會不會壞了規矩,自然是要做好人。”馮淑琴鼻子哼氣,“要不你替她領個罰,就可以算了。”
“不敢讓三姐姐替我領罰,要怎麽罰,太太指點我就好。”
“一般家裏有點壞規矩的小事就是罰十塊大洋,可是妹妹進門月例才這麽點,人家還要拿回去養生病的母親,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我也不是誠心為難妹妹,那你們說怎麽來個近人情的?”馮淑琴看著她們。
二太太馮芝蘭這時候打圓場,她笑道:“依依妹妹原本是唱戲的,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這許久不唱怕是多年的修煉都要荒廢了。不如在這大家都無事,請依依妹妹唱一段,讓我們也欣賞欣賞?也算是領個罰了。”
馮芝蘭是懂堂姐的心的,這點銀錢算什麽,讓依依唱戲讓她打回戲子的身份,也讓林六六想起自己是因為戲子姐姐才得了光,打她們二人的臉。
商依依隻推說自己許久沒有練唱,音色啞的很,又沒有妝扮和弦鼓伴奏,怕是空口唱出來隻會汙了姐姐們的耳朵。馮淑琴冷著臉說這個小小練唱都不願意,那不要怪她難講話了。
何梓明忍不住直接走了進去,隻見商依依生動的眉眼斂在規矩之內,瓷白的臉蛋被秋風中吹得凍的發紅。
“阿媽,打擾你們談事嗎?”
依依抬眼看他,有些訝然,聽著他們母子二人岔開話題,她沉默了半響,抬望大太太,含笑道,“如果太太想聽我唱個曲子,我自然是萬分樂意的。今天秋意正好,不如我就清唱一段西廂記吧。隻是實在是生疏,不好意思獻醜,我背著唱吧。”
女眷們都來看熱鬧說好,馮淑琴也滿意的點了頭,林六六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依依站起身來走向院牆,清了清嗓音,轉身背向牆麵。沒有戲服和水袖,隻見她婀娜的身姿映襯在紅牆上,正如他們初識時,一字字的清亮圓潤的音節,纏纏綿綿撩人心扉。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歸。
柳絲長玉驄難係,倩疏林掛住斜暉。
伯勞東去燕西飛,萬水千山何時歸。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隻是那時是春意盎然的遊園驚夢,而今是秋意蒼涼的長亭送別,一聲聲如石子一樣擊打著他的心房,沉入心底,浮出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