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何梓明也換了一身灰色的西裝三件套,露出寬邊的白領子,深棕色的領帶上夾著銀色的領帶扣,把倔強的黑發梳的油光板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京城商界精英。

二人下樓來到飯店內的咖啡廳,這裏沒有中式點心,隻有麵包西點,何梓明吃不慣西餐也沒有辦法,商依依點了咖啡和牛角包。

時間還早,劉清遠還沒下來,何梓明和商依依坐在這裏各懷心事的喝著咖啡,他覺得口中的咖啡太苦澀,濃眉擰著,商依依見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給他的咖啡裏加了一點糖和奶。

遠處有一桌坐著一個圓圓臉的年輕女郎,穿著格子襯衫,拿著厚厚的本子和筆,東張西望的,一副在等人的模樣,她望到何梓明他們坐下之後,一直在打量著他們這邊,何梓明都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偏過頭去看她。那女郎看到他們發現了自己,立刻站起快步走了過來。

“楊依依?”她眼中帶著猶疑和驚喜。

隻見商依依回望了她一眼,沒有什麽表情,語氣平淡:“小姐,你認錯人了。”

“哦,不好意思啊,我也好多年沒見過她了。”那女郎尷尬的解釋了一句,黑亮的大眼睛眨了眨,繼續說,“我是朝暉早報的記者,我叫蕭筱,這是我的名片,我在做北京飯店客人的隨機采訪,你們有時間配合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不好意思,我們沒空。”何梓明一口回絕了。

商依依也沒有接過她的名片,隻是淡淡了瞥了一眼她名片上的內容。

這位新聞女郎開朗的聳聳肩,“沒關係,要是什麽時候方便可以聯絡我。”

兩人不再接話,在沉默中她告辭了。

何梓明盯著商依依,她神情自若,嫻熟的用咖啡勺攪拌了一下咖啡,然後放到了旁邊的咖啡碟上。

“楊依依?”他回味道。

商依依淺笑了一下,也不接話。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從小地方的小戲班來的女人。”何梓明壓著眉看她。

“哦?那像什麽?”商依依眉目含情的笑道。

何梓明輕笑了一聲,“太明顯了,大城市的做派短期是學不來的。我不知道你的底細,但是你自己心裏清楚。”

“可是不關你的事,是不是?”她笑笑,“隻要我不惹事,幫你做好你的事,就完成了我們之間的合約。”

“我真的很好奇,你這樣的女人怎麽會那麽窮,會甘願在那樣破落的小戲班唱戲養家。你要真想弄錢,不要太容易。”何梓明目光鎖著她不放。

“嗬,凡事都有代價,何大少的意思是,隻要我願意多陪幾個金主睡睡覺就可以是嗎?”她揚了揚嘴角。

何梓明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大概你對錢並沒有真正的興趣,不願為錢付出代價,你的興趣在別處。”

“何大少怎麽這麽懂別人的心思。”商依依斂下眼皮,幽幽歎道,“實不相瞞,原來我有一個情人,他姓楊,就在京城,是個不大不小的官,我跟了他兩年,當年也是對我海誓山盟,疼愛嗬護,讓我以為終身有了依托,原來在京城我們出門交際都以為我是楊太太,所以也有熟的不熟的朋友以為我姓楊。結果他其實已經跟上司的女兒訂婚了,為了前途,把我一腳踢走,連錢都不給,我也想糾纏他,可是沒有用,被他派人打了一頓,威脅我以後不能在北京出現。後來看他飛黃騰達,我更是恨他入骨。”她抬頭微微一笑,“所以這次進京我隨身帶著槍,說不定會有機會一槍斃了他。”

何梓明看她如怨如慕的神情,盯了她許久,最後終於點點頭,“故事編的不錯。果然是唱戲的。”

她喝下最後一口咖啡,蹙眉道,“為什麽覺得是編的?”

他輕蔑的笑了起來,“因為你就是一個沒有真心的女人,根本不會因為愛一個男人想去殺人。”

“你們在聊什麽這麽開心?”劉清遠笑容滿麵的走來。

“我們在討論愛情。”商依依回眸笑道。

“這個話題我最有興趣了。”他拉開椅子坐在依依身邊。

“你下來晚了,我們馬上要出發了。”何梓明催促,“快去吃東西吧。”

劉清遠笑笑伸手叫來侍應生,點了咖啡和切片法棍,他拿起一片法棍笑道:“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吃法棍的時候還是十一二歲,那時候來北京養病,法國護士買了一袋法棍來給我們病房的小孩子們吃,結果我以為是棍棒玩具,跟別的小孩一人一根打起架來。”

商依依抿嘴一笑,笑容又落了下來,望著桌上的法棍眼神怔怔的。

劉清遠一直凝視著她的側臉,直到被何梓明踢了一腳他的椅子,他才把目光放到依依耳朵上的祖母綠石的耳墜,眼神瞥向何梓明神秘的一笑。

“大少,沒想到依依是你的嬸娘啊。”

何梓明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絲可疑的紅,他板著臉起身,“沒時間了,別吃了,走吧。”

商依依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們倆的啞語,也無意探究。

出門之後何梓明先拐到隔壁街口的金城銀行去開支票,銀行旁邊有個報刊亭,裏麵陳列了各家的周刊日報,劉清遠和商依依就在這裏等他。

商依依在報刊亭前一列列的看下來,目光停留在《朝暉早報》上,問老板:“老板,這個朝暉早報是新出來的報紙呀?以前沒見到過。”

“有一年多了,是上海那邊的進步派的報紙,時事評論很犀利,姑娘,來一份嗎?”

商依依搖搖頭,目光落到了一個周刊的封麵,大大的紅字寫著《華盛頓會議中國終收回二十一條中的山東權益》副標題是《細數當年簽訂二十一條的賣國賊們》,揭露了七年前袁世凱跟日本人簽訂二十一條時,被日本人利益打動促進條約簽訂的政要和投機商人,首當其衝的是複辟的大總統袁世凱,還有內閣總理陸征祥,外交部次長曹汝霖,財政部部長楊其霖等。

商依依的目光掃到這一排黑體名字時,麵色發白。

劉清遠發現她的異常,輕聲問道:“依依,怎麽了,有哪裏不舒服嗎?”

商依依迅速撇過目光,朝他微微一笑,“沒有,就是在想等會要見你大哥的事,清遠,今天可得靠你多多幫忙了。”

“我幫不了什麽,隻是搭個線而已。”劉清遠目光停留在她臉上。

何梓明已經走了出來,把支票遞給她手上,“走吧,這下你安心了吧。”

“謝謝金主少爺,”商依依看了一眼支票上的數字露出滿意的神情,“讓我們演場好戲吧。”

他們三人一起坐車到了司令部,這是一幢五層樓的紅磚建築,在安定大街一處軍事禁地,道路兩邊綠樹林蔭,外圍很寬廣,一百米開外就有崗亭和護衛隊檢查證件和搜身。

車子被安保攔停後,劉三少報明身份來意,守衛打電話給劉清仁確認,又經曆了兩輪搜身才放行進去。商依依神情嚴肅,一直仔細的觀察著這裏的警衛和搜身的要求。

等進了司令部內部,四處都是背著槍支的巡視軍人,安靜肅穆,在這樣的環境裏這衣著華麗的三人顯得格格不入,警衛兵帶著他們來到了一樓外的花園內等待。

“真是戒備森嚴,為什麽約在這裏?”商依依一邊觀察著四周一邊問劉三少。

“一來這裏是最安全,二來是顯示他最得意的地位和權力的地方,是不是?”劉三少歎道,“走過這個院子,看這麽多軍人嚴密防守,你要不停的被盤查,是不是已經對裏麵的位高權重的人物有了敬畏之心了?哈,我每次來京城都這待遇。”

“對親弟弟也這樣?”何梓明問道。

“別說親弟弟了,親爹也一樣。權力這個東西真是讓人著迷,隻想越爬越高,誰都臣服在他之下。”劉三少輕笑。

何梓明點頭道,“是啊,有錢又怎麽樣?在這種混戰的亂世,能翻雲覆雨的權力才是最厲害的。”

“不過如果你真有了足夠多的錢,權力照樣可以為你服務的。何大少,隻是你的錢還太少了而已。”劉三少笑道。

商依依笑而不語,她從進門了之後就有一些緊張和不自然。何梓明凝視著不遠處巨大的張牙舞爪的石獅子,若有所思。

“你們想要搞定的人來了。”劉三少笑著說著,往前走了幾步迎接來者,“大哥,終於見到你了!”

隻見一個穿著深綠色軍裝的男人在草坪上健步走了過來,身後帶著兩個警衛。他三十多歲,方正的臉,濃黑的劍眉,深邃的眼睛,很有男人的氣概,幾步走來舉止威嚴,但看著並不是頤指氣使慣了的人,臉上還帶著笑容還有幾分親切之感,但是不怒而威的氣場讓人不敢鬆懈造次。

“三弟,你難得肯來此北京,不是我跟阿爸說一定讓你來,都叫不動你。”他走到了他們身前,淡淡的笑道,“這兩位是你的朋友吧。”

“是啊,這是我跟你說的我的好哥們何家的大少何梓明,這位是商太太,家裏在我們穎城開布料廠。”劉三少介紹道。

劉清仁微笑的伸出了手,何梓明和他差不多高,比他身形略清瘦一些,在他軍人威嚴肅穆的氣場下,也並不顯的羸弱,禮貌的低頭握手,他的手掌被劉清仁重重的握了幾下。何梓明是來求人辦事,自然是客套擺低身段,顯示出對方的威嚴。

“劉部長,久仰大名,有幸見到您。”

“穎城我好久沒回了,何大少你父親可好?”劉清仁眼中沒有笑意。

“還好,多謝您關心,他就是生意上事務繁多,太過操勞。”

“哦。”劉清仁鬆開了手,轉向商依依,他盯著商依依看了一眼。

“劉部長,我央求了劉三少很久才有機會一起來京城見您,您真是我們穎城之光,沒想到劉部長這麽年輕帥氣。”商依依上前一步恭維著他,聲音嬌軟惹人憐惜,身體散發出緊張的氣息。何梓明跟她接觸了這麽多次,從來沒有感覺過她的緊張,不由的看了她一眼。

“商太太,不用這麽見外。”他伸手向商依依握手,商依依伸出那隻帶著戒指的手,被他的拇指蓋過。“沒想到我們穎城還有這樣美麗的太太。”劉清仁笑看著她,轉頭對劉三少說,“清遠,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啊,商太太大概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確實是有求於您,我們小人物的大事,對你這種大人物來說就是揮揮手的事,具體的事情,我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婦道人家就不參與了,你們男人談,相信劉部長不會讓我這樣的小女子失望的。”商依依低聲討好的說。

“我們就不要為難商太太了,她鼓起勇氣來一趟京城也是為了生計,不容易。”劉三少在中間笑道,示意商依依去對麵的茶座等著,商依依楚楚可憐的再三謝過,一扭細腰,就跟著警衛款步走到花園外的茶歇處。

劉三少轉過頭來對何梓明說,“何大少,有什麽想求我大哥辦的你就直說吧,我大哥人很好,仗義又直接。”

“我這個弟弟啊,平時見他難,一見麵就給我挖坑,哈哈。”劉清仁黑亮的眼睛在他臉上一掃,在旁邊的藤椅上坐了下來,搭起二郎腿,曬著太陽,像一隻飽餐後的獅子,懶散的笑道,“不過我三弟說的對,何大少,有什麽事就直說吧,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