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二更)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你厲害。◎
話說到這份兒上, 張二牛哪兒還不明白是在諷他早上的說辭。
他素來能屈能伸,心裏怨恨陳家明的小心眼兒,麵上卻已經開始落淚了, “陳哥,我也不想做這種事兒。可我不像你那麽有本事,家裏婆娘也不爭氣, 弄不出什麽新鮮花樣, 做饅頭都不如你家裏人。”
恭維過陳家明, 張二牛又抹淚, 言辭懇切,模樣可憐, “我就是想跟在你身後撿口飯吃, 真沒別的想法。家裏還有三個孩子等著我養呢,這兩筐饅頭要是賣不出去,虧的我都沒臉回去見他們了!
你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二牛, 你這話說的……”陳家明垂頭歎氣,“我也不是什麽不講道理的人。”
張二牛喜色還沒漫上眼梢,就聽陳家明又說,“你隻管賣, 做生意不就是各憑本事, 我絕沒有擋你路的意思。”
“你看這擺攤賣饅頭的有五六個吧, 我也沒針對誰不是?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
也知道事情不能做絕。
所以從有人開始賣饅頭起, 他就沒想過去挨個敲打阻止。
唯獨張二牛,口裏說著跟在他身後撿口飯,做的卻是截胡的事兒。
陳家明知道這裏的人都是什麽底色, 大奸大惡稱不上, 但若是有機會占便宜, 絕對立馬衝上去。
今天放過張二牛,明天自己身邊可就不止一個“張二牛”來截胡了。
張二牛急了,“你沒刻意針對我擺在我旁邊幹啥?你這一擺,來了人就要對比,再一聽你信口吹噓,哪兒還會有人來買我的饅頭?”
陳家明笑眯眯的看他,“是麽?我還以為咱倆在一起,你賣的便宜更好賣呢。”
張二牛確實這麽想的,可誰知道他給比人灌了什麽迷魂湯,一個貴了五厘那些人還是十個幾十個的買。
要不是後來陳家明隻一個一個賣,他這一筐早就賣完了。
張二牛心中不平,對著陳家明當然沒什麽真情實感的悔意,見怎麽說陳家明都不挪開,便站了起來,想要動點兒激烈的手段。
還沒動手,遠遠的就瞧見朝哥拎著條豬肉走了過來,霎時偃旗息鼓。
張援朝把陳家明叫過來低語幾句,又把肉遞給了他,才瀟灑離開。
陳家明在眾人的注視下穩穩當當坐好,心底卻震撼不已。
他從未如此鮮明的意識到宋滿冬的厲害之處。
幾個平平無奇的饅頭竟然比那昂貴的月餅還叫人著迷。
賀永明已經跟他訂了接下來五天的量,張援朝開口就是先來一個月的。
這會兒又拿了肉,是來請他費心做點兒肉包。
陳家明心底激動,可也沒敢上頭應下,隻說要回去問問看能不能做。
這能不能不在會不會,而在宋滿冬願不願意。
陳家明知道,要是宋滿冬不樂意,他說破嘴皮也沒用。
那女人心腸硬的很,他可不能因為一時意氣上頭,不顧她的意見。
將豬肉吊在一側,陳家明是徹底沒了賣饅頭的心思。
但耐不住他這在張二牛旁邊,一對比就襯得他這饅頭漂亮可口。
陳家明是沒什麽賣的銥驊心思,也不積極,可他更不會叫張二牛如願。
加上好奇的人多,僅剩的幾個饅頭也沒能堅持多久。
最後隻留了饅頭,孤零零的擺著。
隻看不賣。
張二牛被擠兌了一天,天還沒徹底黑,就暴躁的收起背簍離開了。
他又不敢明著跟陳家明算賬,怕惹了這個,牽出來一群。
饅頭沒賣完回去自己吃就行了,頂天虧個一兩塊,可惹了地頭蛇,以後都沒得錢賺。
一口氣悶在心裏,發不出來,也不肯咽下去。
陳家明等他走了,才慢悠悠的收起背簍回家。
河東大隊已經熱鬧了一天。
為了給自己正名,衛大根下了功夫,還宣揚著——診治完不服氣的,可以去縣醫院檢查,要是真查出來是他的原因,那他掏錢治!
當然,要是跟他沒關係,那這路費和醫藥費就隻能自己掏了。
這話嚇退了不少人。
衛大根卻說,“要真覺得是我的問題,為什麽不敢去醫院檢查?還不是心底有鬼!”
“板栗是我看花了眼我認,但別的事情可別想往我身上賴!我衛大根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你們查驗。”
徐清坐在一邊木著臉。
方對衛大根改觀,又見他裝腔作勢起來。
衛大根正對著是前些日子說他沒治好的人喊,“鐵牛,你那腿八成是風濕病,可不是我給治壞的,是你這病沒法根治,下雨就會犯!”
“我每回都好心給你抓藥,拿的是最便宜的草藥,幾分錢買了藥膏一敷,那幾天就不必難受,就是醫院也沒開不出這麽便宜管用的藥。”
徐清歎氣。
這還是衛大根前兩天現學的。
但不得不承認,他那偏方藥膏卻是有幾分厲害。
就是這性子也不饒人,如今將那些質疑的人一個個都給駁回去了。
陳小嬸兒原本被關在家裏,這會兒大隊上的人來看熱鬧,她也找到機會溜了出來。
看不慣衛大根當即冷嘲熱諷,“有本事你給我們錢讓我們去看啊,你不就是想著我們沒錢不會去醫院驗證麽?”
衛大根冷笑,“我要是這麽想就不會說這種話。”
“我是赤腳大夫,可不是你們爹媽,這些年給你們盡心看病,賺不了幾個錢也就算了。
現在你們一句話就叫我倒貼錢給你們檢查?做夢呢!”
尚有良知的人都念著衛大根的好,站在他這一麵。
可陳小嬸兒已經有些瘋魔了,無理也要強罵。
衛大根便不客氣道,“你非要這樣,那我也就不幫你們家隱瞞了。”
“你來找我時說是幹活摔了一跤,可咱們鄉下婦女個個能幹,多的是大著肚皮幹活的,不小心摔倒小產的可沒幾個,都是養幾天就好了的。
可你到我家時,血水都流了一地,不是逮著肚子撞,可不會有這麽嚴重。後來生不了孩子,可都是那回給你撞壞了。
你找我還不如找撞你肚子的人!”
“可惜那個七個月大的男娃兒,本來你陳家柱坐牢,你還能有個二兒子指望呢。”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陳小嬸兒本來就是因為沒有盼頭,才來罵他。
這會兒被說的心裏一痛,跟著想起了多年前的事兒。
待陳小叔找來,她便撒潑的扇打起陳小叔,“我就不該原諒你們這對賤人!
我說王寡婦那個臭婊子怎麽對我伏低做小的,發誓不跟你往來,原來她早就害了我兒子,還害了我。”
宋滿冬跟趙勝男他們站在一旁看熱鬧,陡然被塞了一嘴瓜。
趙勝男臉色精彩紛呈,“飯都吃不上了,還有心思搞這些破事兒。”
姚娉婷可不意外,“男人嘛,腦子長在□□裏。我從那些嬸子那兒聽到的,還有比這更離譜的。”
江誌農臉色一綠,嫌棄不已,“你說他就點他,別扯我們。”
姚娉婷瞥他一眼,“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在點你?往後小心著點兒吧。”
“陳小叔也真是,他犯錯誤,還牽連我們。”江誌農性子軟,說不過姚娉婷,便去尋求陸許山的讚同。
陸許山放空腦袋,壓根沒想這些,被江誌農撞了下,回過神來,“怎麽?要回去吃飯了麽?”
江誌農低聲嘟囔,“腦袋裏除了吃就沒裝別的了?”
宋滿冬十分認同。
陸許山個頭高大,樣貌端正,眼睛很深,不顯呆板,打眼一瞧,就覺得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可他幹的事兒出了吃喝再沒旁的。
向他爸要錢不算,那不是人做的事兒。
不過陸許山提了,宋滿冬也說道,“我先回去做飯。”
她對大隊上的八卦事不感興趣,見過的比今天抖出來的多了去。
趙勝男搖擺了一下,還是留下來,“我得在看看。”
“說起來不地道,但是這麽看,能厘清大家夥兒的關係。”
一出現爭執的場麵,哪些人交好就很分明了。
同時一些糊塗蛋也露了出來。
趙勝男還記著陳家柱的事情,可不敢再對大隊上的人掉以輕心。
她細細觀察著,姚娉婷則是補充著自己的八卦。
徐清坐了一天,周身的黑氣越來越重。
沒看幾個病,淨看人吵架了。
待衛大根收拾東西回去,他便提起,“今天一過大家對你的信任應該也恢複了,明天我就不來了。”
徐清說的真心實意。
衛大根哪裏看不出來,“看不慣我今天的模樣?你懂什麽。”
他哼道。
徐清不吭聲。
衛大根腦袋裏念頭轉過一圈,還是開口教導他,“這大隊上可不比你們城裏,你們講究什麽禮節,但我們這兒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你要是態度不強硬一點兒,那他們可不會聽你的。”
但凡他好聲說,聽進去的就沒幾個,都不當回事兒。
徐清略懂,但實在看不了他的模樣,也不想自己長成這幅樣子,“我不過是個下鄉的知青,不摻和你們大隊上的事兒。”
“別走!”衛大根連喊他也是帶點兒強硬的態度,
“你懂的多,當大夫不比下地輕鬆?”
“再說了,你不來接這赤腳大夫的活,誰來接?我可看不了多久了,我那逆子也不肯學醫。”
“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看幾年?”
“我也待不了幾年。”徐清說,“我總是要走的。”
衛大根神色一黯,“我知道,你們呆在這大隊上也是委屈你們。”
“但既然來了,就說明你跟河東大隊有緣,何不順勢伸出一把手,你我大家都方便。”
“能做多少是多少,你走了也沒人怪你,但至少你在的時候,大家能有個托底的地方。”
“而且我這確實是水平有限,哪天不小心看錯了藥,說不定就會害了一家人……”
他長籲短歎,倒是跟方才的囂張模樣截然相反。
徐清想著,也問他,“你剛才不是還對著質疑你的人不留情麵?現在管他們做什麽。”
“誒,嘴上說的再狠,那也是一個大隊的人,情分還在。”衛大根擺擺手,“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少不了摩擦,可哪兒至於結死仇。”
“等你跟大家關係處熟就知道了。”他說著暗示徐清。
徐清沉默片刻,“我得再想想。”
這跟他想象中的行醫生涯相差的未免太大了。
衛大根又說,“要是你願意幫忙,我明個就去跟大隊長說,你在我這兒一天可是十個工分,開藥賺的錢算你的,而且我這一身本事都給你。”
徐清這幾天早就摸清了他的底細,開藥一天可賺不了兩分錢,基本上就靠工分撐著。
他沒立刻應下,出了衛大根的家門朝知青點走了一段,又折身向另個一方向走去。
宋滿冬到家不慌不忙的開始準備晚飯。
做月餅時,沒舍得給家裏留,但如今蒸包子饅頭賣,每一籠都能剩下幾個不好看的。
反正他們自己吃是覺不出差異。
她先煮上麵湯,對著廚房的東西看了會兒,決定好今晚做什麽。
不忙的時候,便會在做飯上多花點兒心思。
熱下饅頭,隨便炒個菜也能吃,可那都是應付。
又沒什麽事兒在後麵追著趕著,沒必要在做飯吃飯上省時間。
宋滿冬拿出幾個放涼的饅頭,切成長條,又把配菜一一切了,打算做炒饅頭。
陳家明提著肉過來,宋滿冬隻好先把火壓小,“今天怎麽來這麽早?”
她邊問邊看陳家明的臉色,很快判斷出不是壞事。
陳家明的臉是藏不住事兒的。
又想起初見時,大隊上的小孩兒宣揚他可怕,不覺笑了下。
陳家明被她笑的一懵,“你已經猜到今天的情況了?”
宋滿冬也不提自己想到別的事了,而是順著他的話道,“你沒把饅頭帶回來,答案不顯而易見?”
“確實不愁賣。”陳家明想,真是什麽事兒都瞞不過她,也逃不過她的判斷。
“比咱們想的情況還要好,我兄弟吃了覺得不錯,還打算長期訂。”
宋滿冬點著頭,也不意外,豫西以饅頭為主食,不說頓頓,但每天吃確實是常態。
不過她想到另一件事,“長期訂的你可以記下來,但是要控製量。”
“咱們至多一半給長期訂的人,另一半要留作賣。”
陳家明覺得,“都訂出去不是更方便?”
宋滿冬說,“方便是方便,可對咱們長期發展不太好。這饅頭今天合大家的口味,但未必會一直能迎合。”
陳家明,“饅頭還能有什麽改變?”
宋滿冬話不說滿,“我也不確定。可我知道從古至今的食物方子,沒有一個是一成不變的。”
“預先做好準備,總比到了賣不出去的時候才發現異樣好。”
她向來走一步看三步,步步謹慎。
陳家明原先心底還會有些懷疑,現在仍是不明,卻對宋滿冬十分信任了。
“那就找你說的辦。”
宋滿冬不管他心裏怎麽想,見陳家明點頭還是很滿意的。
至少跟他說,他都能聽進去,也不會陽奉陰違。
宋滿冬又說,“那我明日還照著今天的分量做。”
陳家明點點頭,手指一動,想起來,忙把手上的五花肉提起,“這肉是我兄弟拿來,想請你做點兒肉包的,他說咱們那些不夠味兒。”
“你看能做麽?他給咱們手工費,按利潤給。”陳家明忐忑的看她。
“既是你兄弟,又願意給手工費,還是能做的。”宋滿冬先說,又道,“咱們這饅頭賺的不多,不是誰都能找過來點口味的。”
“我曉得。”陳家明連連點頭,“我對我兄弟話也沒說太滿,隻說要看情況。”
宋滿冬稱讚他,“你想的很周到。”
陳家明把肉遞到她手裏,心裏鬆了下,笑道,“我是怕我應了,你不管,那我可就丟大臉了。”
宋滿冬直言,“你我是合作關係,你要是應了,我就算不願,也會做的,不會害你失信丟人。”
陳家明直搖頭,“你可不是大度的人,指不定做完跟我一拍兩散。”
宋滿冬瞥他一眼,“你說這話就不怕我跟你一拍兩散?”
陳家明一副沒皮臉的樣兒,“我隻要事情不辦差,你還不至於跟我分道揚鑣。
至於嘴上說錯,你頂多罵我兩句。再說了,咱們直來直去,比憋在心裏頭憋出火氣好。”
宋滿冬拿眼睛點他,“那你可小心些,別辦壞事。”
她轉身欲走,陳家明又叫住了她,“我還有一個事兒想不明白。”
“你說咱們月餅那麽好的時候,我兄弟他們雖然看好,可也沒這麽熱情。怎麽就對小小饅頭這麽看重?這是為什麽?”
宋滿冬略一思索,想起來了,“還能為什麽?”
“饅頭是常吃的,月餅再好,一年也就吃幾回。而且,對他們來說,月餅做的好未必稱得上厲害,饅頭做得好,才是真有本事。”
這陳家明看不出門道,但她卻知道。
“月餅用的東西貴,又放油又放糖,吃了覺得味道好,會把重點放在用料上,覺得是料好。
饅頭隻麵、水和老酵,簡單又日常,又因為家家都會做,知道味道如何,做的好才會更顯眼。”
“考驗廚子的功底,拿上等的食材不如用最尋常的東西。
味道鮮美的魚,什麽都不放,直接蒸,便是不會做飯的人來做,也差不到哪兒去。
可要是換成炒土豆絲,差距就出來了。”
陳家明聽明白了,笑著說,“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你厲害。”
宋滿冬聽出他的調侃,也彎著眼睛,“你隻記住這個也沒關係。”
陳家明跟她分別,又騎著自行車去河西大隊借宿。
晚飯他還沒吃,到了錢家,原本打算隨便煮個麵湯就喝了,瞧見框裏剩下的一個饅頭,思索片刻,拿出來用小火烤了起來。
三分五的饅頭從前他是不舍得吃的。
都是自己隨便煮點兒菜糊應付,趕上錢家蒸饅頭的時候,他才會帶一些玉米麵、高粱麵回來,拜托錢嬸子幫他蒸上一籠雜糧饅頭。
剛賺到錢時,他獎勵自己吃了回雞蛋,後來便沒那麽熱衷改善生活了。
左右他對飯食不挑,吃飽就行。
可最近饅頭的曲折才叫他知道自己和別人思維的差異。
一直困在過往的定式思維裏,隻靠宋滿冬想辦法可不行。
他也該變通一下了。
對那些顧客揣測再多,都不如自己親身體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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