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連幾天,章望生都不大跟鳳芝說話,心裏別扭,他其實也不太想跟二哥說話,可南北那事得提。

雪下得實在大,學校停課,生產隊也沒了活兒,家家戶戶都在忙除雪。屋簷下的冰溜子結的老長,南北拿了竹竿,跟幾個小子姑娘一起打下來吃,小孩子不覺得涼,咬的嘎嘣嘎嘣響。

雪一化,到處都是稀泥糊糊,難能走路。章望潮找了幾塊石頭,隔幾步墊一塊,這樣院子裏勉強能走人。鳳芝把秋天曬的南瓜片子拿出來,準備燉臘肉,那臘肉是雪蓮給的,沒舍得吃,到底是稀罕東西,至於狼孩是怎麽搞到的臘肉,雪蓮沒細說,鳳芝也不好問。

“噯,你有沒有覺得望生最近話少了?”鳳芝留心到章望生的異常,他半大小子,不太好問。

章望潮腳踩著石頭,試了試,蠻穩當的。

“可能還是因為南北那個事。”

鳳芝說:“你交代交代南北,小孩子家不知道輕重,不過你說,南北這小孩可真是聰明,哪像個六歲的娃娃!”

章望潮覺得這並不是什麽好事,他站在石頭上:“我倒情願這孩子笨一些,可她天生這個樣兒,我們也隻能往正路上教導,叫她心思得花正路上。”

鳳芝低聲說:“南北做的這事兒,要我看,也沒什麽錯,有時候小孩子看人做事反倒比咱們大人簡單,黑是黑,白是白。”

章望潮停了會兒才接話,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有時候做事情不能這麽直接,她打小得明白這個道理。”

鳳芝打起精神來:“她還小嘛慢慢教不急,我看啊,這年前八成是不太能上課了,咱們好好過個年!”

章望潮笑笑,說他也這麽打算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天大的事臨到頭上,也不怎麽吭聲,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噠噠是這麽過來的,娘也是這麽過來的,他們都走了,他想著,自己八成是一樣這麽過。人隻要活著,就得什麽都能受得住,噠噠臨到頭了生那樣重的病,疼的哎呦哎呦,可還想活,活著就還能喘上那口氣,呼進去,吐出來。噠噠說活著能瞧見莊稼,瞧見兒子,這多好,死了太嚇人了,誰曉得那頭什麽樣,就這口氣是真的,哪怕這口氣又苦又澀。

噠噠一輩子都是個要強能受得起罪的人,章望潮一想起噠噠,什麽都能受住了。

寒冬臘月裏,月槐樹公社人事有了些變動,李大成職務沒了,變成了普通社員。大冷的天,公社一邊忙活殺豬,一邊開訴苦大會,工作組的幹部讓李大成交代自己的罪行。李大成堅持自己犯了錯,可沒罪,他家裏也死了人。社員們說那確實,李大成的奶奶就是餓得去上吊,他家當年那確實是窮的叮當響。

這事鬧到年關,組織說給李大成個機會,他家裏世世代代貧農,是要團結的對象,便沒再□□他什麽。

南北次次不落跑去場裏參加訴苦大會,她巴不得人都拿石頭夯李大成,可沒有,她有些失望,真想衝上去鼻涕一把淚一把數落數落李大成,最好能給他掛個四類分子的牌子,讓他一天到晚帶著。

她早把二哥三哥對她的教導忘了,不叫她去,她要偷溜了去。

可訴苦大會很快沒社員去了,因為殺豬,殺豬這事兒才是最要緊的。社員們都等著分豬肉,一年到兩頭,最快活的要數年關,什麽事兒都得先擱一擱。連隊裏脾氣最怪的李奶奶,領豬肉時都會露個笑臉。

供銷社裏也熱鬧,看的人多,買人的少。章家不一樣,章望潮有工資,鳳芝手巧做了些針線活兒被雪蓮拿去,說狼孩有什麽門路,給換了幾塊錢回來,這件事,是偷摸弄的誰也不敢讓知道。

南北一聽說能去供銷社,自然不再關心什麽大會,她高興死了,章望生帶她來買東西。

玻璃櫃裏全是好東西,香胰子,俊手帕,花花綠綠的糖果,餅幹……副食店裏就更好了,南北愛聞醬油味兒,櫃台高,她夠不著,踮了會腳覺得累,讓章望生抱她。

她不是三歲小娃娃,章望生抱著她,沒多大會兒胳膊就酸了,隻能馱著。南北什麽都想要,一直咽口水:

“三哥,我能要什麽呀?”

章望生說:“買有用的。”

南北說:“我想買個牛心吃,行不行?”

一個牛心好幾毛呢,章望生想了想,說:“買了牛心就不能買別的了。”

可她還想吃糖果,瓜子,再要塊漂亮的手帕。

章望生讓她想清楚,一共五毛錢的花頭,多了沒有。

南北幻想著開學炫耀手帕子,這下黃了,到最後她還是要了牛心。章望生背著她,她一直在問:“我能不能先吃一口?”

“本來就是給你買的。”

“你要不要嚐嚐?”南北的手伸到了他嘴邊。

空氣像冰,可也凍不住牛心的香氣,章望生恍了下神,他硬是忍住了:“你吃吧。”

“你咬一口嘛。”南北往他嘴裏搡。

都到嘴裏了,那真是沒法再拒絕了,章望生咬了一口,太香了,牛心的味道好極了。他心情都跟著好起來,人就是人,一點口腹的滿足就能讓人上天,世界上沒有比見葷更快活的事了,最起碼當下一刻是這樣的。

“好吃吧?”南北嘻嘻問他,章望生點點頭,南北就攥緊牛心,露了點頭,“那你再吃一口吧,但是不能咬太多。”

她有點緊張地看著章望生,章望生扭頭也在看她,忽然就笑起來,笑出聲了都,他一下被南北這個樣子逗地想笑,他已經很久沒這麽笑過了:

“那我要是想咬多怎麽辦?”

南北“啊”了聲,心裏真難辦,她當然願意給三哥吃牛心,可又不希望三哥吃多了,三哥比她大,一口肯定也比她大……南北覺得好痛苦,三哥還看著自己呢,她最喜歡三哥了。

“你咬多吧,”南北虛弱地回答,“能不能給我留點兒,我也想吃。”

章望生在她冰涼涼的臉蛋上親了下,他覺得這才是小住兒,他的小住兒。小住兒沒了後,他心裏一直空空****的,什麽都填補不了,現在南北來了,他覺得天看著了邊兒,地也望見了界,非常好。他很高興地背著她繼續往家走,南北真聒噪,一路不停地問能不能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等到家時,牛心吃完了,兩手光光,連手指頭上的油脂都舔幹淨了,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過年是件熱熱乎乎的事兒,就連雪,都落得顯和氣,北風那樣狂也成了好操行。這是南北正兒八經過的第一個年,嫂子給她扯了兩尺紅頭繩,在腦袋中間,紮起個小啾啾,特別可愛。

除夕夜雪沒停,這叫瑞雪兆豐年。先頭菜園子裏種的南瓜,結的很多,鳳芝會挑幾個嫩南瓜切成圈,不薄不厚正正好,把籽掏去,放進盆裏灑一層草木灰,再連曬幾個大太陽,這樣就成了南瓜幹。入冬後,拿來燉肉最好吃了。

平時沒肉,便盼著過年。年真到了,章望潮帶著兩個孩子包餃子,鳳芝洗南瓜幹,準備燉肉。南北不愛包餃子,她喜歡燒鍋,尤其下雪的時令,柴火點起來,灶前亮堂堂,暖哄哄的,臉蛋能叫火苗給烤得滾燙,太舒服了。

鍋燒熱了,鳳芝鏟了塊豬油,一下鍋,劈裏啪啦,可把南北香壞了,她鼻子一抽抽的,像哼哼的小豬。鳳芝緊跟著炸了點花椒、桂皮、幹紅辣子,這下更香了,南北忍不住站起來看。

章望生抬頭瞧見了,說:“你還吃不吃豬油?”

南北臉蛋紅紅的,她渾身都很暖和像揣了個太陽。

“嫂子,三哥笑話我!”

鳳芝就說:“讓你二哥揍他。”

南北衝章望生做個鬼臉:“二哥揍你!”

一家人都非常高興,這樣的年景,特別令人滿足,人在,能吃餃子能吃肉,還有什麽缺憾呢?

要說有,那便是噠噠不在了,夫妻倆還有望生,都想起了噠噠,還有更早離開的娘。這樣的憂愁,很快在雪聲裏埋葬,肉燉好了,餃子也等著下鍋。

鳳芝撈出碗餃子,要給獨居的老秀才吳有菊送去。吳有菊是個大夫,能寫會畫,就是一輩子也沒混上個一家人,無妻無子,唯一黑犬相伴。

“李奶奶也是一個人,給她送嗎?”南北趴鍋沿問,鳳芝說,“李奶奶不要,她從不受人東西,吳大夫雖說也不大跟人來往,但給他送碗餃子他還是樂意的。”

外頭雪緊,鳳芝把碗細致裹了,章望生說他去給送,章望潮說你嫂子忙一天了你送就你送吧。

南北急著吃肉,但見望生要去,便跟著出門。

雪花撲的臉冰涼,眼都睜不開,他們一敲門,吳有菊那條狗就叫個不停,等吳有菊開門,一團黑影竄出來南北立刻搓它腦袋:

“狗,狗,你也看清好人壞人再叫,我們是來送餃子的。”

吳有菊脾氣是有點怪哩,不咋愛笑,瞧,都給他送餃子來了,都不知道說招呼人進屋坐,南北歪著頭往堂屋偷偷瞥去,黑不隆冬的,他不點燈呐?

“吳大夫,嫂子叫我……”章望生剛張嘴,吳有菊嘟囔著知道了,知道了,接了碗,轉身進屋在一片黑燈瞎火裏摸索出個碗,餃子倒出來,他又拿舀子砸上凍了的水缸,舀出水,把碗洗幹淨了才又慢吞吞出來。

南北直跺腳,說:“以後再不給他送餃子了,我看他一點不承情!我回去就告訴嫂子,哼!”

章望生安撫她:“別生氣,吳大夫一個人怪孤單的,他承不承情咱們心意到了就行。”

南北鼓著腮不說話,等見吳有菊終於從那片黑不隆冬裏走出來,故意說:“哎呀,慢死了慢死了,我等著回家吃肉呢!”

吳有菊把冰涼涼的碗還給了章望生,大手突然往他兜裏搡幾下,又嘟囔說:“走吧,快走吧!”說完門一關,兩人聽見閂子落下的聲音,黑狗也不見了。

原來是把炒花生,混著幾顆糖,這一看就是供銷社買的,吳有菊有積蓄。

章望生手心攤開:“看,吳老師承情的。”

南北左顧右盼:“三哥,你說那條狗是不是叫小黑?”

章望生曉得她是不好意思了:“也許吧。”南北一陣瞎比劃:“它嗖一下出來像股黑煙,我都以為是妖怪呢!”

章望生忍不住笑,嘴裏全是風雪的涼氣。

他牽緊她的手回家,在雪地裏留下許多腳印,又很快被新雪覆蓋。

家裏筷子沒動,夫妻倆等他們呢,問了幾句,一家人坐下吃飯。章望潮說好好勞動才有飯吃,要愛惜糧食,南北隻想快點吃,可章家的規矩就是過年時要好好總結一下這一年的生活,她聽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開吃,一口下去,比瓢都大。

餃子是豬肉大蔥餡,真是香死了,一口餃子一口蒜,南北衝著章望生哈氣,他攥住她手腕,笑笑躲開:“煩不煩啊?”

南北說:“我就要煩你,臭死你!”

一家人的影子在煤油燈裏一晃一晃的,像被風給吹亂了,數南北笑聲最大,笑得無憂無慮。章望潮聽外頭的風雪聲,跟鳳芝說:

“怕是要下一夜。”

鳳芝便答道:“橫豎也沒什麽活計,在家睡覺。”

她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是忘記了兩個孩子還在跟前,章望生見嫂子臉紅紅的,他一下懂了,睡覺跟睡覺是不一樣的,他又一下不自在起來,於是問南北:

“那天除雪,我教了你一首詩還會不會背?”

南北來章家背了不少東西,她張嘴就來:“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章望潮聽了笑:“南北,知道這寫什麽的嗎?”

南北說:“不知道,三哥叫我背,我就背了。”

章望潮跟她解釋:“青海和玉門關都是地名,都在咱們祖國的大西北,快到邊疆了,那兒的冬天,冷得要命,比咱們這冷多了。”

“什麽是邊疆?”

“邊疆就是,快到祖國的邊邊了。”

“那兒有人嗎?和咱們一樣嗎?”

“有,和咱們一樣,得幹活,得吃飯。以前人們在那守邊疆,很想家。”

“我不想家,我現在就在家裏!我的家是就是最好的家!”南北很興奮地比劃,章望潮揉了揉她腦袋跟鳳芝對視一眼,“這孩子……”

南北真這麽想的,她滿足得不得了,外頭那樣黑,雪那樣大,可她卻坐在屋裏吃著熱乎乎的飯,跟人說話。她想著,永遠這麽著就好了,一點都不要變,天天過大年多好啊!

很快,南北吃太飽直打嗝,便偎著鳳芝看她裁鞋樣子,說好守夜的,卻撐得眼皮打架,窗花成了一片血紅。鳳芝看她困得前仰後合,跟章望生商量:

“望生,南北今天跟你睡,你倆暖腳成不成?”

章望生現在算是明白了,二哥跟嫂子一做那事,南北就得跟自己睡。他假裝不懂,隻是答應了。

南北一跟他睡就來精神,纏著他講故事,章望生不困,便把古代傳奇講給她聽。

他講到一個婦人,有夫有子,有一天路過山林,瞧那風景熟悉,立馬想起自己原是一隻老猿,既然如此,便告別了男人孩子,化猿而去。

南北聽得瞪大了眼:“哎呀,人怎麽是猴子!”她不免憂心忡忡,“三哥,那嫂子會不會也是猴子變的,她要變回去怎麽辦?”

章望生敲她鼻子:“傻,這是假的。”

南北聽得提心吊膽,最後得了個假的結論,倒難能相信了,不覺輕鬆,人呆呆地想著什麽。

章望生搡了搡她,南北說:“要是嫂子變猴子,我就拽住她,不叫她走!”

章望生直笑:“放心,嫂子不會變猴子的。”

南北撅著嘴:“我不想聽猴子的故事了,換一個,一點都不好玩兒。”

章望生又講了個黃粱夢,南北更失望了:

“什麽呀,原來是做了個夢,你到底能不能講個好玩兒的,我都要瞧不起你了!”

章望生沒說話,他喜歡黃粱夢這個故事,二哥第一次講給他聽時,他年紀小,後來發生許多事,便像這黃粱夢在自己身上一樣。

他被南北纏得沒法兒,隻好講起《酉陽雜俎》,這下了不得,什麽小姑娘的腦袋能在漆黑瞎摸的長安城裏飛一夜,想往哪兒去,往哪兒去,南北羨慕壞了。章望生又告訴她,魚片最後化作蝴蝶飛走;老虎的眼珠子變成珍珠……

“這些都是假的吧?”

章望生點點頭:“全是胡說八道。”

南北說:“這個怪有意思,三哥,你再跟我胡說八道一會兒吧?”

章望生說:“不困嗎?明天還要去廟裏。”

南北可是一點不困,撐著了,哼哼唧唧,纏著章望生繼續胡說八道。

這一說,便斷斷續續說了半年,直到一九六五年的夏天,章望生才把看過的這些稀奇古怪東西講完。剛入秋,生產隊正忙著呢,章望潮不曉得怎麽回事,又病了,人們都說,這是留了根怕是肺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