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蓮漸漸也不來了,她懷孕了。雪蓮的肚子都有了動靜,可鳳芝還是沒有,這可真值得說叨說叨。

婦女們有的說章望潮肯定不行,看著就不行。他不黑,也不壯實,隻白瞎個大高個子。也有的說,鳳芝不行,她不是塊好土地,要是塊好地,啥種子都長,野種子都長。老頭子都死大半年了,不會真守個一年不同房吧?

這時候,駐在此地的幹部收到一封匿名舉報信,說公社幹事李大成是個四類分子,偷吃公家雞蛋。舉報信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不大成樣,月槐樹公社會寫字的不多,能認很不易了。

寫信的紙,是記分員常用的練習本,幹部們把記分員叫來,對比字跡,八竿子打不著。於是開個大會,讓公社所有會寫字的,都寫幾個字看看,沒一個對得上的。既然有群眾舉報,這事兒就得調查,李大成嗷嚎著自己冤枉,快要氣瘋了。

下雪的這天,馬老六來家裏告訴章望潮材料不用寫了,趕緊回學校上課。那聲音,響快的很。鳳芝特別高興,請他進來說話。

雪下的緊,北風大吹,馬老六一邊跺腳一邊撣雪,完了兩手又揣進襖袖。

雪勢不小,天地之間迷迷茫茫的一片,學生們下學早,都白眉毛白頭發的回來了。

窗戶糊的不嚴實,直露風,嗚嗚的小鬼一樣,南北本來聽得害怕,但一家人圍著小木桌喝麵疙瘩湯,又暖和又安全,她也不怕了。

“嫂子醃的蘿卜幹真好吃!”南北嚼得上牙錯下牙,特別脆。

鳳芝說:“要不要再添飯?”

“要!我要就著蘿卜幹吃!”

蘿卜幹上灑了花椒粉,非常有味兒,花椒是初秋她跟三哥一起掐的,曬幹後嫂子給磨成了粉,放在瓶子裏。

章望潮說自己能回去上課了,一家人都很高興。

收拾碗筷時,章望潮幫著鳳芝燒熱水,他說:“正好該考試了,得好好給學生們複習複習。”

鳳芝拿絲瓜瓤刷碗,刷鍋,又拿舀子往熱水瓶灌熱水:“你說,那舉報信會是誰寫的呢?”

章望潮搖搖頭:“難猜,不過還是得謝謝六叔替我說話,也沒什麽好東西給人家,我這還剩幾個練習本明天留八福寫字用。”

鳳芝笑了:“八福那小孩兒你還不知道?除了念書,你讓他幹什麽都行,練習本回頭肯定被嬸子拿去擦屁股。”

章望潮說:“小孩子總歸貪玩兒,也許哪天就開竅了。”

兩人說到小孩子,觸動心事,鳳芝就忽然不說話了,風言風語的,她都知道,心裏也急。章望潮很懂她的心事,摸了摸她的手:“咱們還都年輕,會有的。”

“要是我不能生,可咋辦呀?”鳳芝難為地看著他,章望潮卻說,“你怎麽不想萬一是我的事呢?”

鳳芝輕輕呸了幾聲:“瞎話一說,大風吹跑。”她紅著臉,“不說這個了,今兒冷,讓南北跟望生都早點睡。”

章望生跟南北兩個,在學校裏都聽說李大成被人舉報的事了,外地的幹部,在查他舊賬呢。南北今天想跟三哥一起睡,她還沒張嘴,沒成想嫂子先開口了:“南北,晚上跟三哥擠被窩好不好?”

章望生也很意外,南北很高興:“好,我給三哥暖腳!”

兩人頭一回這麽睡覺,說好暖腳的,南北聽頭頂上風在鬼嚎,趕緊跑章望生這頭來,雪打得窗欞沙沙的響,外頭是蒼蒼的夜,可真長啊。

“三哥,你給我講個故事,好玩兒的故事!”南北習慣聽故事,嫂子跟二哥睡前經常給她講故事,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章望生不習慣摟小孩兒睡覺,南北跟蟲呢,又不老實,小手一會兒摸他臉,一會兒摸他肚子,搞得他很癢。

“你想聽什麽樣兒的?”他一說話,口鼻噴出的熱乎氣兒全到南北臉上了,南北瞅著黑黝黝的梁頭說,“今天我跟八福堆了個雪人,你說,他在外麵夜裏會不會凍死?”

章望生很無奈,南北就這樣,一會朝東一會朝西,剛還鬧著講故事呢。他摸了摸她細軟軟的頭發,說:“他又不是真人,你把他弄屋子裏烤火是暖和,那他可就化了。”

南北抱著他的手,放到胸前,像擺弄什麽玩具:“可我把他想成一個真人,外頭多黑呀,又那麽冷,他會不會害怕?”她覺得會害怕,她一想到雪人一個人孤零零在學校外頭呆著,心裏不痛快。早知道,跟八福他們堆兩個了,兩個就是伴兒。

章望生說:“那要不然,明天你們再堆一個?”

南北哈哈就笑:“我跟你想一塊兒去了!”她一邊笑,一邊往章望生懷裏亂拱,小聲說,“三哥,我有個秘密告訴你。”

章望生對她這套小把戲太熟了,天天都有秘密,今兒趁八福蹲著從人身上跳過去,明兒背課文比馮長庚快把人氣死……

但他對她總是很有耐心,一點兒不拂她的興致,他把她當小住兒,他最愛的就是小住兒了。

“什麽秘密?”

“舉報李大成的信是我寫的!”南北說的耳語,非常驕傲。

章望生愣著了,茫茫然愣了一會兒,才問:“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可不能跟我扯謊。”

南北親親熱熱擠著他,挨著他:“你別跟二哥嫂子說,我就隻跟你說了。”

真是答非所問,章望生第一次嚴肅起來,他把南北摟到胸口:“到底怎麽回事?”

南北鼻尖凍得冰涼,嘴巴呼呼吐著熱氣:“就是我寫的,我在記分員那撕了張紙,把他做的壞事告給幹部,這樣,他就不能再整二哥了,都是他害得二哥不能回學校,我知道。”

章望生沒想到她膽子這麽大!

“你為什麽撕記分員的紙?你不是有簿子嗎?”

南北把小嘴一撇:“我傻呀,我用寫作業的簿子不就露餡了嗎?人一看,這是作業本!”

章望生覺得非常吃驚,為她小小年紀這麽縝密的心思。

“你不怕幹部當成記分員舉報的?”

“不會,記分員的字我看過,不是那樣的,我故意寫醜的,誰也看不出是哪個寫的!”南北越說越得意,“現在好了,我聽說李大成幹事估計幹不成了,二哥也能回去嘍!”

她本想著章望生肯定激動壞了,會親親她,誇誇她,南北怎麽這麽聰明呢?可她等了一會兒,章望生像是睡著了,半晌沒吭聲!

南北戳戳他:“你怎麽不說話呀?”

章望生不知道說什麽,南北做的對?還是錯?如果叫人知道了那就是很大的禍事,她年紀這樣小,做事卻那樣膽肥心細!她真的鬼精鬼精的,旁人沒說錯。

“你怎麽知道李大成都做了什麽事?”

南北終於等著他出聲了,趕緊說:“八福告訴我的,他在家聽他噠噠說了好些李大成的事,我就記下來了。”

章望生說:“那你怎麽知道六叔說的是真是假呢?”

南北都要搞不懂他了。

“馬六叔對咱們家好,我知道,李大成就是壞的,而且,八福也看見他偷吃公社的雞蛋。”

章望生這才想起她這段時間,天天抱著個字典,寫字也勤快許多。他沒辦法怪她的,也許,小孩子的愛恨就是這樣簡單,黑白分明。她不曉得利害,隻是想這樣做,就做了,甚至還動用了所有的智慧。

“三哥,你怎麽不說話呀?”

章望生想了很久,在風雪聲裏跟她說:“南北,以後你做什麽事兒得先跟二哥或者嫂子說,你是小孩兒,萬一做的不對,會有麻煩的。”

南北其實想頂嘴,但她聽三哥的聲音那樣低,都要被窗欞的飛雪聲給掩住了,總歸不算高興,她便乖順地答應下來。

下著雪的夜,那樣長,那樣安靜,南北在章望生的故事聲裏睡著了。章望生遲遲沒有困意,他打小就喜歡聽雨聲,雪聲,聲聲扣在破窗欞子上。就這樣,許多年過去,他長到了十幾歲。

不曉得是幾點,東屋傳來動靜,章望生披了棉襖輕聲輕腳走了過去。

屋裏二哥跟嫂子像是在說話,又或許沒有。可動靜是黏糊糊的,像是撞擊,他很清楚地聽見嫂子叫喚出來,他第一次聽見嫂子發出這種聲音,很嫵媚,女人的聲音。很快,那些□□聲,擊打聲,交錯著混亂地襲來,在這雪夜裏,簡直一清二楚。

這讓章望生一下紅了臉,他仿佛曉得了裏頭在幹什麽,又不是太清楚,這是男人跟女人在一塊兒睡覺,學校同學說,男人幹女人時就像公狗騎母狗。

那樣的場景,他在路邊看見過,真是難看,小孩子看見了還要用石頭扔它們,想把它們分開,它們狠狠連在一起,石頭砸到身上都分不開。

二哥跟嫂子也是那個樣子嗎?章望生心裏發緊,他覺得非常難受,好像二哥跟嫂子變成了別的人,不認識的,二哥跟嫂子怎麽可能是那個樣子的呢?

他都要聽不下去了,可奇怪的是,那聲音又讓人迷瞪瞪的,聽得耳朵熱,心口熱,他覺得羞愧,心裏有一種非常強烈複雜的感覺,一下下衝擊著太陽穴。

章望生躺回了被窩,南北正說夢話,在罵人,她翻了個身,胳膊腿都壓在了章望生身上。這會兒,他覺得有些煩躁了,給她挪過去,南北開始磨牙,非常響,章望生真想叫醒她。

他逼自己再好好想想怎麽跟二哥說舉報的事情,或者,什麽都不去想,隻管聽雪。什麽時候睡著的,章望生不曉得,雪下的深,夢也深,夢裏嫂子像受難,沒完沒了,全是聲音,男人的,女人的……章望生醒來時,那兒濕透,冰涼涼的,黏了一手,他羞愧得不知道怎麽好,怕南北知道,看過去一眼,這小孩還睡得跟豬一樣,把她扔外頭雪地裏都不見得醒。

章望生呆了片刻,他覺得太難堪了,沒法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