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鬧不清是哪天了,章望潮開始寫材料,一個假期白天幹農活,晚上寫東西。

這一寫,就寫到了秋收。

豆子在太陽下頭劈裏啪啦作響,螞蚱多的要命,南北跟小夥伴們把螞蚱串成串,想烤著吃,可沒油沒鹽它不香啊。上哪兒弄油呢?家裏的油那是無比珍貴的,誰也舍不得,真想吃油光光的烤螞蚱,所有小孩兒心裏都這麽想的。

八福也五六歲的光景,腦袋大,脖子細,一年到兩頭隻有冬天不光屁股蛋子,小孩兒們在一塊玩兒沒覺得有什麽,很多小孩兒都這樣,沒衣服,沒鞋子,夏天一腳踩洋剌子身上,疼死了。

八福是馬老六的老來子,皮猴一個。

他告訴南北,大隊食堂油多的很。

“真的,我看見李大成在食堂吃炒雞蛋,我聞著味兒了。”

南北問:“你怎麽知道的?”

八福可不敢說自己想去食堂偷饃饃,說:“我攆羊,羊跑食堂後院去了,我就跟著過去,一下看見李大成一個人吃炒雞蛋,我娘說李大成家裏肯定有不少雞蛋。”

南北出神想了會兒,八福還在說個不停,那意思,是想大夥兒一道去大隊食堂偷點兒油。

章家人早就說過,不能偷東西,偷東西不對。南北對偷不偷的一直不太清楚,她隻曉得餓,餓得手軟腳軟,空的難受,就想盡一切法子去弄吃的哪裏懂什麽對不對。現在不一樣了,她有家,有哥哥有嫂子,還有吃的。

“你別老李大成李大成叫他大號,回頭他知道了,看不打你。”南北知道不能得罪李大成,那人心腸不好,章家人從沒當她麵這麽說過,她就是這個感覺。

八福家不一樣,大人說話不曉得避諱小孩子,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聽不明白。

其實這會兒南北已經開始上學了,在公社小學,她確實是直接念的二年級,班裏有跟她差不多大的,也有十幾歲還在念二年級的。她跟馮長庚一個班,馮長庚念書也聰明,字認得多,算數算的快,南北不大服氣,覺得馮長庚不可能比她厲害。

馮長庚也不怎麽跟他們這些小孩在一起玩兒,八福說,馮長庚的噠噠是個右|派。南北覺得右|派這個詞兒特別耳熟,可又不懂,回家問章望生,章望生回答的很含糊。

秋收學校放假的,可秋收過了,章望潮還在家寫東西,寫完了要到場裏去念。底下坐著老老少少,有奶娃娃的,有納鞋底的,婦女們手裏總歸要有點活計。章望潮的材料寫的文縐縐的,社員們也不大懂,反正通知來開會就開。

馬老六在最前頭坐著,跟他媳婦說:“沒意思。”

他媳婦搗他幾下:“你可別多管閑事。”

馬老六還要說:“都多早以前的事了,家裏該獻的都獻了,人老老實實教他的書又沒做啥子,有啥好反思的?”

他媳婦說:“就你話多,就你看不慣的事多。”

馬老六倒也不怕,他馬家祖祖輩輩貧農,清白的很。

章望潮把材料念完,李大成還得總結,慷慨陳辭,很是激動,章望潮低著頭,一言不發。鳳芝摟著南北,章望生緊挨她身邊坐著,他看了看嫂子,嫂子嘴巴一直抿著,兩隻眼,緊緊瞧著二哥。

農忙過去了,公社有水利任務,生產隊得安排些力氣大的勞力出外工,加固堤防,開河挖渠,這樣的活兒工分按十分計。李大成說章望潮需要勞動改造,等改造完了,通過考驗,才能回學校去。

章望潮一到秋天就咳嗽,成病根了,這一天天抬土,肩膀先是被杠子硌的酸,再後來變得又腫又疼,非常難受。他力氣沒少出,還不算工分,因為這是勞動改造。

每天晚上鳳芝熬一鍋草藥,拿毛巾浸了給他敷敷,南北瞧出家裏不太對勁,很有眼色,洗草藥,燒鍋,毛巾涼了搶著跟鳳芝換。

“南北,讓你嫂子來,去玩兒吧。”章望潮笑笑地開口,摸了摸她臉蛋。

南北對著他肩膀吹氣:“三哥,吹吹就不疼了。”

章望潮點點頭:“還真是,南北這麽一吹真不怎麽疼了。”他笑著跟鳳芝說,又給章望生丟個眼神,“功課溫習好了就帶南北出去玩兒會兒。”

二哥很關依誮心自己的功課,每天再累,都要檢查的。章望生在學校裏,也沒心思跟那些男生閑聊了,他對哪個女同學漂亮不漂亮已經沒任何興趣,隻想著家裏。

“二哥,你什麽時候能回學校上課。”章望潮最關心這個。

章望潮說:“快了吧。”

章望生知道這是二哥寬他的心,他也不懂,二哥到底需要改造什麽,他有些茫然,聽見遠處傳來狗吠。

再對上二哥的眼,二哥很平和地說:

“不會一直這樣的。”

二哥說話輕聲細語的,就這麽一句,但章望生聽起來卻像磐石那般,他忽然哽咽,這些年,打他記事起,就有許多許多事發生,他希望像二哥說的那樣。

雪蓮吃完晚黑飯,又來串門,她才不管李大成怎麽在外頭說章家人,她喜歡章家她就來。她這回來,帶了點東西,有膏藥,有南瓜,有糖豆子,這下可把南北高興壞了。

“雪蓮,這些東西你打哪兒弄的?”鳳芝見她拿了好些家夥,把門閂了。

雪蓮什麽都不瞞鳳芝:“嫂子,我隻跟你說,狼孩去年冬天到大柳林業站那偷偷弄了點副業,往家裏帶回些吃的用的。這南瓜,是我公公把自留地朝山腳擴了邊兒點的,你們煮粥喝。”

章家是最謹慎的,鳳芝有些憂心說:“這成嗎?你可得讓狼孩留點神,別大意。”

雪蓮把小零嘴塞給南北,說:“明白嫂子,狼孩那人膽子大心也不粗。”

南北在一邊把糖豆子嚼得嘎嘣響,她吃一顆,就往章望生嘴裏塞一顆,雪蓮問她:“好不好吃?”

南北嘴比糖豆子還甜:“好吃死了,雪蓮姐,你真好!”

每次雪蓮來,都跟南北一塊兒認幾個字,章望生教她們,雪蓮學的挺上心,她喜歡聽望生念文章,文章從哪裏來呢?是一本叫《收獲》的雜誌上。

這可稀罕了,整個月槐樹公社隻有章家看雜誌,這是章望潮拿工資托那位城裏來的英文老師代買的。雪蓮腦子裏問題也很多,喜歡問,絲毫不因為望生比她還小個幾歲而羞於請教。

她小時候村裏請私塾先生寫個對子,都興給拿點東西,現在來章家學習,也得這麽著。其實公社前幾年弄過夜校掃盲,她不愛那個氛圍,亂哄哄的,人都不自覺,隻曉得拉呱,她喜歡章家的這個感覺。

章家的事,她聽人說了,章望潮在場裏念檢討她也在下頭坐著,她對這些不太明白,也不在乎。婆婆說雪蓮啊,最近別老往章家跑了,我看風頭不太對。她不管,想來還是來,她就是這種性子,像鳥兒,想朝哪飛誰也管不著。

蟈蟈叫得挺歡,屋裏很靜,雪蓮察覺出這兩口子話都少了,章望潮看著很疲憊,她不是沒眼色的人,東西擱下沒多會要走。

鳳芝說:“我送送你,沒月亮地外頭黑。”

雪蓮居然有個新手電筒,可見狼孩在外頭還真是弄著了好東西。南北見手電筒太新鮮了,和平牌的,又輕便又明亮,好像一下把白天給塞回了夜裏。

“雪蓮姐,我能摸摸嗎?”

雪蓮特別爽朗:“當然,我教你用。”她扭頭對鳳芝笑道,“嫂子,我帶兩個孩子到外頭走一圈,再把他們送回來。”

鳳芝不太好意思:“那多麻煩你,別了吧。”

但她架不住雪蓮的熱情,隨她去了,隻交代兩個孩子不要在外頭耍太久。

手電筒可真亮呀,南北覺得太奇妙了,輕輕一動,光就射出來了,射到哪兒,就能瞅清楚哪兒,她興奮得不行,最後,拿著往天上射:

“怎麽照不到星星?”

秋天的夜有涼意了,浮著山野才有的氣味兒,跟家裏不一樣,章望生往心肺裏深咽了幾口,覺得身上輕巧一些。

“星星太遠了。”

雪蓮牽著南北,幾乎是一同問的:“多遠啊?”雪蓮一下笑得非常響,非常清脆,“有咱們公社到北京那麽遠嗎?”

她洗完澡來的,不曉得用的什麽胰子,身上很香,那個香氣仿佛是被笑聲震散的,一陣陣的鑽過來。章望生其實對胰子味兒不陌生,嫂子身上的,南北身上的,可她們對他來說,是親人,雪蓮姐不是。

他覺得雪蓮姐挨得太近了,香氣直撲,他有點害羞,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

“比那遠多了。”章望生說完,雪蓮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怎麽知道那麽多啊,真厲害,你是不是以後要到城裏念大學?”她還在笑,“長大了是不是娶城裏媳婦?”

這下把章望生弄得更害羞了,他都說不出話,手忽然被人攥住,熱乎乎的,是南北:

“才不,三哥長大娶我!”

雪蓮笑得更厲害了:“哎呀,你這小孩真不害臊!”

南北聽得心裏不痛快,突然就怪討厭雪蓮姐的,她在胡說什麽呀?

她立馬忘記了雪蓮給的糖豆,眼前的手電筒,鬧著回家。

雪蓮心想這小孩果然不是章家人,脾氣大的吧,不過小孩子她也不會去計較,要折回去,南北卻拉著章望生跑了。

雪蓮站在原地給他們照路,章望生回頭:“雪蓮姐,你回去吧,這條路天天走我熟。”

等那光消失了,章望生才問:“南北,你生什麽氣?”

南北嘴巴能掛油瓶:“她說你。”

章望生臉熱熱的:“說什麽?雪蓮姐鬧著玩兒的。人剛給你糖豆子吃,還讓你打手電筒,你看你,說擺臉子就擺臉子,這樣不好。”

南北振振有辭:“我想擺就擺,就擺!”

章望生說:“雪蓮姐真是鬧著玩兒的,別這樣,你看二哥天天寫材料,雪蓮姐還願意來咱們家,還拿膏藥給二哥,以後別給人擺臉子,耍脾氣,真的不好。”

南北嘟噥著,說知道了。

“那二哥什麽時候回學校?他是不是犯錯了?人不叫他回去了?”

章望生發現許多事,他都是沒有答案的。

“會回去的。”

“那二哥還能領工資?”南北最關心這個,領了工資,嫂子就能帶她去供銷社買東西,她想吃鹵肉,鹵的爛爛的那種,花椒八角入味的那種。

“二哥的工資能買肉,買糖人,能不能給我買個書皮上的蝴蝶節呀,我想戴蝴蝶節!”她說的眉毛都要飛出去了,好像攥了一大把錢,啥都能買。

涼風吹散了章望生臉上的熱意,因香氣而起的那點無名悸動,早已消散,他看見了窗前的油燈亮著,二哥的影子很瘦。

等到夜深,鳳芝摟著南北睡著了,章望潮才停筆,他起身出來倒洗腳水,卻見章望生從西屋被窩裏爬出來,趿拉著鞋,正看自己。

“望生,怎麽還不睡?”

章望生說:“南北今天問我你是不是犯什麽錯了,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她,二哥,你沒有犯錯對嗎?”

章望潮抖了下身上披著的衣裳,讓他去睡覺。

“二哥,你會回去上課的對吧?”章望生有點倉皇地望著他,他容易有心事,一點心事,就把心給占得滿滿當當,他覺得害怕,具體怕什麽,又說不清楚。

章望潮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會的,放心吧。”

章望生便不再問什麽了,他看二哥出去,走進了黑黑的夜色裏。

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