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進了臘月,隊裏又非常忙了。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先是把全年的工分核算出來,張貼到宣傳欄,叫社員們跟自家出工記錄對一對。生產隊一個出納,一個總賬會計。總賬會計人調走了,出納年紀大,馬老六便喊來了章望生。
賬其實不難算,以往是三七,如今是四六,工值占四,人頭占六,章望生不用算盤,也能扒拉清楚。
會計活兒是跟社員一樣幹,但年底有三百工分加成,這章望生,是突**況叫來幫襯的,社員就問他的怎麽算。
馬老六噗兒噗兒抽煙袋,說:“那肯定不能滿打滿算,忙這麽兩天,給個二十工分,我看差不多了。”
社員們覺得成,不多,也不少。
李大成見大夥都沒意見,就沒跳出來嗷嚎,在心裏罵,馬老六個狗日的你真是個好人。
馬老六跟章望生說:“望生,等你要是接了這個活兒,再按滿的算。”
章望生很好說話:“六叔,您看著辦,我怎麽都行。”
他往那一坐,就是個知書達理的氣派,跟他二哥一樣斯文,哪怕穿的跟人沒什麽兩樣,馬老六瞅著他,想起八福,想起東家,又想到章望潮,心裏落了個不是滋味。
臘月裏還要打掃衛生,今年北風刮得厲害,得修補房子。章望生跟人一道去山上割茅草,人見他長這樣高,有了些男人樣,就開玩笑:
“望生,好好幹,明年好娶媳婦!”
“望生過了年才十七,毛沒長齊呢!”
幾張黑森森的臉在那笑,章望生不覺得生氣,他非常平靜,對別人的幾句玩笑話沒什麽反應。
家裏南北放了假,正在太陽地裏逗狗,原來是吳有菊的黑子,不知怎麽搞的,跑出來後,遇著小學生們被攆,南北喊了兩聲,這狗找不到主人,就跟著南北。
馮長庚特別怕狗,那狗跑他附近,他臉都白了,南北看他那個遜了吧唧的熊樣子,笑得嘴直咧。自打八福那事出來,月槐樹的娃娃們一見著狗,都有點怕,隻有南北,把黑子招到了跟前。
“瘋狗是有病的,黑子一看就是好狗,不怕的。”她跟人說,人也不敢往前,說應該打死黑子,南北便引著黑子想給送回家。
馮長庚說:“你小心點,小心狗咬你吳有菊也治不好。”
南北睞過去一眼:“你巴不得我被咬,你就能考第一了。”
馮長庚臉垮下來:“狗咬呂洞賓。”
南北說:“你罵誰呢?”
馮長庚陰沉沉地走了。
可吳有菊家大門鎖著,也許是去隊裏飼養院幹活去了,沒人。
等章望生回來,南北跟黑子已經很熟了,她摸它狗頭,狗頭絨絨的,摸了還想摸。
“三哥!”南北跑向章望生,黑子也跟著跑,尾巴直搖,諂媚得不行。
章望生問她怎麽回事,她說清楚後,不忘挖苦下馮長庚。
“他是好心提醒。”
南北撇嘴:“他天天陰陽怪氣的,我不喜歡他。”
章望生把竹子放倒,拿過蔑刀,下手非常快,竹子一剖為二了。
“你喜歡哪個同學啊?”
“我喜歡三哥!”南北脫口而出。
章望生笑了:“我又不是你同學。”
南北蹲下來,看他把竹片一層層剖成篾條,她拿起一根,頭低著:“我喜歡八福小子,沒有人像八福小子那樣跟我玩兒,其實,我看誰都一樣了。”
章望生伸手揉了揉她後腦勺,秋天的時候,南北跟著他上山放羊,采了把野**,放到山窪,那時石頭窩裏有白骨,她竟然不怕,章望生很吃驚。
“三哥,我想八福,我不能跟他一塊放炮仗了。”
章望生說:“咱倆一塊放。”
南北看著日頭下的影子,像是自言自語:“我還想二哥,想嫂子。”
章望生點點頭:“我也想他們。”
他開始編竹條,什麽都不用,南北憂傷了那麽一會兒,很快被吸引:“三哥,怎麽補咱家屋頂啊?”
章望生說:“用篾條,還有茅草。”
“你會嗎?”
“會。”
“你怎麽會的?”
“看二哥弄過。”
風吹得茅草動了,南北趕緊坐上去,章望生編的篾條特別規整,手上被劃出傷口,南北又趕緊往上頭吐唾沫。
風更大了,呼呼的,他們的屋頂像是要被刮翻,章望生抬頭看了眼,說:“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南北幫他把茅草抱到跟前:“三哥,這是杜甫的詩,我也會背!”她說完開始背詩,背一句就得意地看章望生一眼,章望生一直微微笑著,沒有打岔。
“三哥,這茅草屋修好了,能住多少年啊?”
“二三十年吧,要是修得結實的話。”
連個茅草屋都能二三十年,南北站起來,立在風裏的太陽地裏,看那屋子:二哥還沒茅草屋活得久,如果是三十年,那茅草屋不能住的時候,她都四十歲了,就像王大嬸那個歲數。
黑子在她腳邊還搖著尾巴呢,南北彎腰,又開始摸狗頭,摸得黑子舒服極了,在地上打個滾兒,四腳朝天,露著個肚皮,南北笑起來:“三哥,你看黑子,它有兩排小奶奶!”
原來,黑子是條母狗。
章望生瞧過來一眼,院子是熱鬧的,盡管是臘月,風那樣大,那樣冷。
直到吳有菊來找狗,南北說:“我給它吃了塊玉米窩頭。”
吳有菊疼這狗,他吃啥,狗吃啥,家裏沒其他人,黑子就當個人,他一開口,像是跟自家孩子說話:
“黑子,還吃上啦?”
南北覺得這口氣可比跟人說話和善多了,黑子見了主人,尾巴那都要搖斷了。吳有菊見章望生忙活,看出他活兒俊,便說:“望生,得閑能給我那房子弄弄嗎?”
要叫吳有菊開口求人,那可真稀罕,南北故意搶話:“吳大夫,那我三哥給你修房頂,你把黑子留我們家吧?”
章望生笑著說:“吳大夫,別聽她胡說,我這幾天抽空過去。”
南北揉著黑子的耳朵,牙齒露一排:“誰胡說了?我看黑子也怪喜歡咱家的。”
黑子是吳有菊的命,不過,他這人絕不輕易欠人情,等章望生真上門給他加固了屋頂,要留他吃飯,章望生哪裏肯,吳有菊一個人平時做飯全靠對付湊合,他留下那是難為人。
“我這有好東西,現吃,不麻煩。”吳有菊在供銷社買了豬頭肉,還打了點散酒,章望生見他那廚房破敗得不行,說,“吳大夫,我重新給你砌個柴火灶吧。”
“好小子,你會這個嗎?”吳有菊不大信,章家後生看著不像會幹這個的。
章望生說:“試著弄弄。”
這玩意兒得用黃土,麥秸,關鍵是和泥要力氣,章望生做事情細,在吳有菊家呆了一天,又幫忙打掃了院子,幹幹淨淨的,有些過年的氣氛,吳有菊便叫他把剩的豬頭肉拿回去給南北吃。
豬頭肉鹵的很香,有嚼頭,章望生第一次在吳家喝了點酒,他容易上臉,耳朵都紅了。
路上碰見雪蓮牽著孩子,雪蓮有陣沒見他,隻覺得章望生猛得就竄起來了,高高的個子,寬肩細腰,很好看的身樣。
雪蓮一見了他,很熱情地招呼,還讓孩子喊他,章望生有些靦腆應著那孩子,他麵對雪蓮那雙笑笑的眼睛總有些不自在,他夢見過她,這是很羞恥的事。
“你狼孩哥去林業站了,過幾天回來,你有空上家裏來玩兒啊,帶著南北。”雪蓮見他這模樣,頭一回覺得要把章望生當年輕男孩子看了,不再是半大小子。
雪蓮剛從街上來,掏出一把花生糖,硬塞給他,章望生聞到了雪花膏的味道,香膩膩的,他想縮手但被雪蓮按住了,“你不吃,給南北吃嘛。”
章望生對她笑笑:“謝謝雪蓮姐。”
雪蓮也笑,她忍不住誇他:“望生,你越長越好看了,都成大小夥子了。”又問了幾句鳳芝的情況,章望生不大習慣跟小媳婦杵在這兒說個不停,隻說嫂子托人帶了些東西,許久沒見著了。
他也不曉得最後怎麽結束的對話,快步回了家䧇璍。
黃昏很冷了,馬上要過年,南北一個人在家等了他一天,她寫會作業,又燒了熱水擦灶台,晌午吃的早上剩飯,不好吃。她都有點氣吳有菊了,一個老頭子,怎麽事兒那麽多呀?
章望生的身影出現了,南北立馬撲上去,她勾住他的脖子開始撒嬌,也在埋怨:“我都以為,三哥你要在吳大夫家過夜了呢!”
她在章望生身上掛了會兒,章望生胳膊酸,笑著叫她下來。
“吳大夫一個人住,不容易,我把能修補的都幫他弄弄,能管上個三年五載的。”
南北撅嘴:“他怪好意思呢,使喚你一天。”
章望生把豬頭肉拿出來:“別這麽說,吳大夫不是那種占便宜的人,你忘了那回……”他想起餃子,人遲鈍了片刻。
南北好像明白他為什麽愣神,抱住他腰:“三哥,咱們做飯吧,我給你燒鍋。”
章望生低頭,摸了摸她冰涼的臉蛋,他手指也凍得有些僵。
兩人一個燒鍋,一個炒菜,煮紅薯飯,章望生用豬頭肉跟馬鈴薯片一塊炒的,幹辣椒煸得很香,但也嗆人。南北一邊咳嗽,一邊貪婪嗅著香氣,臉被火光烤得泛紅,渾身都暖和了。
這頓飯吃得太好,心滿意足,南北吃撐了腦子裏什麽都不想,懶洋洋坐章望生懷裏,掰他手指頭。
外麵風把門吹得咣咣響,北方的冬天,一向這麽狂野,屋裏點著油燈,昏黃昏黃的,映著人影兒。
“三哥,明天隊裏分豬肉,我也去。”
“好。”
“分完豬肉,咱們去供銷社買東西成嗎?”
過年要有過年的樣子,一年忙活到頭,盼的就是過年。章望生手裏有點錢,不能亂花,但也不能不花,他便把南北從腿上抱下去,拿出紙筆,南北趴他身邊,兩人計劃著買什麽。
“糖果不買了,今天雪蓮姐給了一把。”
南北想了想,說那也行。
“醬油醋、煤油、洋火、蛤蜊油,”章望生想起還有布票,“開春做新衣裳好不好?”
“你會嗎?”南北想到了嫂子,語氣怏怏的。
章望生說:“我不會能學。”
“那都是媳婦的活兒,你怎麽學啊?”南北又笑起來。
章望生說:“你不是一直想要蝴蝶結嗎?我看能不能給你做出來。”
南北還在笑:“三哥,你都成個媳婦了,那我當漢子!”
章望生這才跟著笑起來,南北握住他的手,在紙上添字:泥摔炮。
“你說過要跟我一起摔炮仗的。”
她頭發蹭過他的臉頰,癢癢的,章望生就勢親了親她的臉蛋:“好,買五個。”
五個兩分錢,這錢得花,過年聽個響兒才叫過年。
外頭風裏卷著狗吠,時遠,時近,是黑子嗎?章望生抬了抬頭,窗戶那漆黑,這一年滑到了尾巴上,屋子還是那個屋子,一切如舊,嫂子怎麽樣了是不能曉得了,二哥跟噠噠還有娘,是否團圓,那是更不能曉得的事了。
他把下巴抵在南北的肩頭,她還在寫,嘴裏念叨著買這個買那個,他也就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在紙上寫。
燈影兒裏,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