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忙完秋收,鳳芝要回娘家,這次走了,是再也不要回來的意思。她走前,老是忙著做鞋,麻線,老木頂針,膝頭的篾籮裏散著許多工具,她眼睛都要瞅瞎了,一夜不歇,做完春秋,還要做毛窩窩,它最費時了,鳳芝要在走之前,做出兩雙新的毛窩窩,做大一點兒。
毛窩窩是拿蘆葦做的,章望生帶著南北到河邊去,河水很清,秋天的葦花被風吹斜了,要挑花穗子最大的,絨不能短,也不能長,得正正好,紮得整整齊齊,倒懸在屋簷下頭再曬上幾個太陽。
鳳芝把毛窩窩做好,就走了。
走前一夜,她摟著南北,南北心裏都清楚,嫂子流著眼淚說:“你聽三哥的話啊。”
“噯。”
“擱外邊別什麽都說,別跟人置氣吵嘴。”
“噯。”
“跟三哥好好過日子,有什麽事,去找馬六叔,找雪蓮姐,實在不行托他們給我帶個話。”
“噯。”
鳳芝摟緊了南北,她哼起小曲兒,一邊哼,一邊流眼淚,外頭風刮得大,窗戶又嗚嗚響。
她起得格外早,一夜幾乎沒合眼,就拿了幾件衣裳,用布裹了。南北睡得熟,在熱乎乎的被窩裏隻露個絨絨的腦袋,鳳芝低頭,瞧了那麽片刻,挎著包裹出了堂屋。
五點多鍾的天,還黑著,啟明星在天幕上掛著格外清亮,空氣裏滿是霜味兒,初冬的天,已經冷起來了。章望生起的也早,他聽見雞鳴,誰家的狗也在叫,他起早送嫂子。
“望生,不是說好不要送的嗎?”鳳芝一開口,兩片嘴唇就顫顫的了。
章望生早比她高,前兩年還不覺得什麽,現如今看,哪怕隻是個不清的輪廓,看著也真是高。他跟章望潮乍一看很像,眉眼清,但秀氣裏又是硬朗的,這點跟他二哥不一樣。鳳芝想著,不一樣好,不一樣好。
“我想送送嫂子。”
鳳芝跟他到了門口,她把家裏能摸的東西都摸了個遍,哪怕是自留地裏枯了的,被霜打蔫了的死茄子棵,也摩挲過了。她什麽都舍不得,什麽也帶不走。
“別送了,望生,你慢慢大了,心裏頭其實比誰都有主意,嫂子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我就不再說什麽了,”鳳芝哽咽起來,“你帶著南北,可要好好地過。”
章望生眼睛裏也有了淚,閃閃的。
“我會的。”
“要是受人為難了,別硬撐,該找人找人,這不丟臉。”
章望生點頭:“嫂子,我明白。”
鳳芝呆了一瞬,好像要說的實在太多了,冷不丁想起一句,就忍不住交代一句,要這麽說下去,沒個尾了。她撩起衣襟子,按按眼角,說:“回去吧。”
章望生沒聽她的,一直跟著,跟到月槐樹下,鳳芝走在前頭,兩人都沒再說什麽,到了街口,鳳芝也沒再回頭,她挎著包裹,就這麽往前走,身影遠了,小了,最終變成個黑點,再也瞧不見。
天慢慢亮了,月槐樹下馬老六在敲鍾,社員們該上工了。
南北因為起床沒見著嫂子,哭了一場,質問章望生為什麽不叫她,章望生由著她哭,哭完了,她又說餓想吃飯。
家裏輪到章望生掙工分了,不掙工分,隻能喝西北風。鳳芝一個秋收拚了命地幹,像勞力一樣,一天能掙十個工分。章望生從小到大,還沒出過那麽大的力,得慢慢適應,牛犢子剛犁地,還得有人給套上教呢。
最初一陣,他累得不行,一天下來什麽話都不想說,南北下了學,也不再跟人在外頭耍了,她要飛跑回來,燒熱水燒飯。她有時候會很想二哥跟嫂子,想的心裏難受,但一想到家裏還有三哥,便又不怕什麽了。
同學們曉得了她“嫂子”回娘家,有調皮的說:“你嫂子不要你們了!”
南北翻過去一個白眼:“關你什麽事呀?”
“那你是不是要給章家老三當童養媳?”
“我當不當,也不關你的事,狗拿耗子。”
南北不搭理這些閑話,她曉得嫂子這樣說是玩笑,別人說,就是不懷好意,她什麽都分得清。
她在學校裏,漸漸發覺學習能擋住這些討厭的閑話,她喜歡算術,解出一道題會很高興,就像解決了一個麻煩,要是過日子,能像做算術題一樣就好了,隻要能算對,有吃有喝。
二哥不在了,嫂子也走了,她不用再裝作很喜歡學習來討好他們,可她居然真的喜歡上學習了。
“三哥,今天老師出了道題,就我做出來了。”南北跟章望生兩個圍著舊桌子吃晚飯,她吸溜著紅薯飯,有點噎人。
章望生臉堂子顯得硬了,人一出力,就顯得硬朗。他其實有些疲憊,南北每天都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嘰嘰喳喳,一個人倒像一群麻雀開會。
“馮長庚也不會麽?”
“他不會,我手下敗將而已!”
南北說這話時,相當自信,好像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章望生看著她笑,他發現,南北的臉沒那樣圓了,變得有點長,眼睛卻越來越大,天天在一起,反倒沒留意她模樣變了些。
“三哥,你看什麽?”南北吞了一大塊紅薯,話噎在嘴裏。
章望生說:“覺得你長大了。”
南北伸手,拿筷子虛點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你也長大啦,我都要不認得了。”她覺得三哥的臉似乎變了,又說不上哪裏,隻好說他長大了。
章望生手上磨的全是水泡,水泡爛了,特別疼,等變成硬硬的繭子才會習慣,南北覺得他那雙手,好像也變大了。
“嫂子托人給帶了東西。”南北把筷子一擱,想起頂要緊的事來。
那是兩塊錢,還有八斤糧票。
章望生捏在手裏,問:“托的誰?”
南北繼續吃紅薯飯:“狼孩哥。”
“狼孩哥說什麽了嗎?”
“說嫂子挺好的,嫂子問咱倆好不好。”
“你怎麽說的?”
“我說,我跟三哥能吃能睡也好得很,”南北吮了吮筷子頭,“這樣說行吧?不叫嫂子擔心。”
章望生摸了摸她臉蛋:“行,說得挺好。”
人家過日子,他們也過日子,該吃吃,該睡睡,南北覺得唯一不好的是,三哥太累了,他成了個漢子,漢子那樣的肩膀,那樣的膚色。
“這得藏好了,別叫人偷去。”南北悄悄說,結果,外頭有人叩門,她立馬把錢跟糧票掖到了枕頭底下,跟章望生四目相對,非常警惕。
要知道,自打鳳芝走後,很少有人上門,雪蓮姐帶孩子晚飯的點兒來過兩趟,送點吃的,其他人還真沒見過誰。
章望生隔著門問是哪位。
原來是馬蘭。
章望生覺得天黑了,便說:“有什麽事嗎?”
馬蘭在門外笑:“章望生,好歹客人上門得讓進屋坐坐吧?外頭這麽冷,你讓我擱外頭說話啊?”
章望生沉默了下,把門打開:“我在隊裏忙了一天,挺累的,跟我妹妹打算要歇下了。”
馬蘭一邊往裏頭打量,順勢進來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說。”
章家現在的情形,整個公社都清楚,鳳芝在時,尚且能說是孤兒寡母一樣的存在,現在,隻剩個十六七的小子,再拉扯個小的,難不難?自然是難的,可社員們見過比這更難的,章家這兩張嘴,隻要餓不死,那就不算太難。
門檻上站著個南北,她見是三哥的同學馬蘭,放下心,嘴還很甜:“馬蘭姐,你吃過晚黑飯了嗎?”
馬蘭立馬笑著回答:“吃過了,你們吃了嗎?”
桌子上,擱著兩碗沒喝完的紅薯飯,紅薯餅子裏卷著西瓜醬,半攤在那。
“你們就吃這?這不扛餓啊,吃多了還燒心。”馬蘭瞟了幾眼,她可真想叫章望生去她家裏吃。
章望生招呼她坐,自己也坐下,繼續吃紅薯餅餅,他很餓,飯量變大了,牙齒似乎都更有勁了,咬的咯吱響。
他一點沒有見女同學的不好意思,當著人家的麵,旁若無人吃他的東西。
馬蘭老盯著他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說:“馬六叔到我們家去了,跟噠噠說,推薦你當咱們公社的會計,原來那會計,賬總是算錯,年紀也大了,馬六叔那意思是,不如叫年輕後生上,說你最合適。”
“真的嗎?那太好啦,我三哥肯定不會弄錯賬!”南北一聽就蹦了起來,她樂壞了,興衝衝往章望生身邊一靠,擠蹭著他:“三哥!”
章望生很平靜,他不喜歡在外人跟前流露任何情緒。
其實這事沒定,隻是馬老六找了書記,馬蘭她噠噠還沒鬆口。
“我先在隊裏幹著,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馬蘭語氣有點急:“章望生,你難道就想在隊裏幹一輩子啊?”
章望生說:“不都是這麽過的嗎?別人能,我也能。”
馬蘭鬧不清他這話是真是假,說:“你不是一般人。”
章望生笑笑:“抬舉我了,我就是一般人。”
馬蘭很堅持:“你當然不是,你在班裏是最聰明的,成績也最好,就算不能進城念書,你也應該當個幹部。”
章望生不想跟她探討這些,麵對馬蘭,他不愛談這些,她太熱情,健談,整個人生龍活虎的,總是鬥誌昂揚,他跟她並不投緣。
當然,也許還有很俗氣的原因,馬蘭並不美麗。
章望生就隻是禮貌地笑,他吃完飯,開始拾掇桌子,馬蘭察覺出章望生不大想說話,她偏偏就高看他的寡言少語,並不生氣,又隨便說幾句,要走了。
把她送到門口,章望生讓她路上注意點兒,馬蘭立刻脆脆應了。
“三哥,你怎麽不跟馬蘭姐說幾句客氣話?她回家還能在她噠噠跟前美言幾句。”南北人小,什麽都懂。
章望生挽著袖子洗碗,聽她語氣,忍不住笑了:“什麽叫客氣話?”
南北說:“就是,就是,呃,就是好聽的話,叫馬蘭姐聽著受用高興。”
“我為什麽要叫她高興?”
南北第一次覺得,三哥脾氣也不是那麽好嘛,怎麽從前沒發現?
“可我覺得馬蘭姐很好呀,給你送教材,還給我糖吃。”
“主要是給你糖吃吧?”
“那就算是給我糖吃,可她給你教材,你不是老抱著看嗎?”
章望生把廚房收拾幹淨,讓南北洗臉,洗腳。
“她是很好,我領情,但我剛才確實沒什麽好聽的話想說,那個事,不一定能成,順其自然吧。”
南北跟他一起洗腳,腳丫子在一個盆裏,腳趾頭搓來搓去,她像大人那樣歎氣:“我想叫你當會計,就不要那麽累了,你不想嗎?”
“我都行。”
“那要是真讓你當會計,你去嗎?”
章望生衝她笑:“去。”
南北又高興起來,她以為三哥不想呢,她又開始幻想了,也開始祈禱,白白的圓圓的小腳趾,勾著章望生的腳背:
“三哥,我還沒跟你說老師出的什麽題呢,你要不要知道?”
“要,我再給你出幾道題考考你行不行?”
南北一點不怕考,這個時候,她已經能從算術裏得到許多的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