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早早吃過晌午飯,鳳芝從花窪往月槐樹走,太陽毒起來,辣著人臉,她挑這個時候回來是覺得人少,都在家呢。鳳芝敲了門,是章望生開的,他一見她,還算平靜:
“嫂子,你回來了?”
他長著長著就比鳳芝高了,鳳芝眼酸:“南北呢?你倆吃飯了嗎?”
南北擱堂屋睡覺呢,蠅子落臉上,胳膊上,腿上,一會兒飛來一隻,一會兒飛走一隻,還不忘搓搓腿,這也鬧不醒她,頂多撓撓腚,抓抓胳膊,嘟囔著翻個身繼續呼呼大睡。鳳芝一看她四仰八叉躺破葦席上,葦席在地上,地上陰涼,那胳膊啊腿啊,竟然不知不覺也那樣長了。
“晌午都吃了什麽?”鳳芝問章望生。
“涼拌黃瓜,擀的麵條。”章望生身上還有麵印子,沒打幹淨。
自留地裏的黃瓜鮮靈地要命,頂著黃花,長滿毛刺,嘎嘣一口脆響脆響的,愛結多少,就結多少。豆角長得老長,都垂到地上來了,也是沒人管的。給豆角搭架子的事,還是春天,顯得非常遠了。
鳳芝說:“望生,嫂子有些事想跟你說。”
章望生像早有預料似的:“嫂子,你說,我聽著呢。”
鳳芝先說袁大頭的事,她眼睛紅了,但沒淌眼淚:“李大成要是還來找,鬧到書記那,我就說,是我不著意挖著的,存了私心,我一個女人要顧著三張嘴,這是沒法子的事。”
章望生聽得心裏極難受,說:“嫂子,你別往自己身上攬,要是鬧大了,我去說。”
鳳芝這才淌了眼淚:“不成,噠噠跟望潮都走了,讓人戳章家脊梁骨嗎?說什麽也不能承認是咱們家的東西。”她眼淚太多了,像流不完,“他們都走了,叫走了的人安生吧。”
章望生被這話惹得傷心,他低下頭,地上爬過一隻大黑螞蟻,一不留神,就能叫人給踩死了,什麽力氣都不費,他瞧著那螞蟻,還在慌忙地趕路,不曉得往哪裏去。
晌午的天可真藍,雲也是真白,地裏的莊稼,野草,都在悄無聲息地瘋長著,在這樣的熱裏奮力長著,一秒不停歇。堂屋敞著門,沒有風,鳳芝低低說著這些,手裏的蒲扇在給南北趕蠅子。
“嫂子,不管有什麽事,我都跟你一起擔著,真的,我不是小孩了。”
鳳芝本來要說自己的事,聽了這話,別過臉去:“望生,要是嫂子有一天……”
“我明白,”章望生好像曉得嫂子難能把話說全,他搶先一步,“嫂子,你要是有什麽打算,就,就按你的打算來吧,你不能一輩子困我們家。”
末了這句語氣,簡直跟章望潮一模一樣,鳳芝心裏一下翻江倒海,她才二十多歲,可她已經跟望潮過一輩子了,自個兒要是真能困這一輩子,沒人管,那該多好?怎麽就這麽難呢?人為什麽不能好好過自個兒的呢?老天爺的公道到底在哪裏啊!
鳳芝把蒲扇丟開,她跑到茅房後頭,捂著嘴,狠狠的沒有聲音在那哭,她以後再嫁人,百年之後連跟望潮哥一個墳頭都不能了!叫他一個人,孤零零當野鬼!鳳芝從沒這麽傷心過,像是要把心一次給哭死。
章望生慢慢跟出來,他沒靠近,等鳳芝兩眼水光光過來,他不曉得怎麽安慰她,鳳芝說:“望生,我在這家一天就好好領你們過一天,等哪天實在過不住了,你別怪嫂子,你以後還得娶媳婦成家過日子,嫂子不能耽誤你的大事。”
“嫂子……”章望生覺得,嫂子還在眼前,可他又清楚她正在離開,他沒法留住她,就像娘,像噠噠,也像二哥。
話也基本是點破了,無需多言。鳳芝要做許多事,她聽雪蓮說,公社文書病了,怪重的,鳳芝厚著臉皮去了趟馬老六家。
馬老六的媳婦沒給她什麽好臉看,刷鍋,切菜,把案板剁得咣咣響。鳳芝賠著笑來了堂屋,她有事求馬老六。
“六叔,你看望生今年也十六了,能當半個大人用了,咱公社裏頭,要說能識字寫字的真還不多。”
馬老六抽著旱煙袋,不吭聲。
鳳芝臉滾燙,求人辦事不能空手,她是趁黑來的,背著半口袋麵粉。
馬老六瞅著牆角的麵粉,咂了兩口煙,才說:“鳳芝,我問你個事,你跟六叔說實話。”
鳳芝答應了聲。
“你這麵粉,是拿袁大頭換錢買的嗎?糧票呢?”
鳳芝不想把狼孩說出來,隻看看馬老六,馬老六就這麽一眼什麽都明白了,說:“李大成估計是沒實打實的證據,但他肯定曉得了點什麽,這事鬧大了,少不了把你拉場裏去,要是再重點兒,把你投到監獄裏,你說你就不曉得害怕嗎?”
鳳芝說:“六叔,這些我都不怕,我也清楚我不能再留章家了,我沒別的心思,隻求走前,六叔能搭把手,叫望生有個出路。”她挨著馬老六家那張破八仙桌,慢慢跪了下去,“六叔,你心裏有疙瘩我明白,求你看在章家隻剩望生一個的份兒上……”
她話沒說完,馬老六趕緊把她扶起來:“這是幹嘛呢?”
鳳芝不願意起:“六叔,你不答應我我不能起來。”
這鳳芝,也不是以前的鳳芝了,馬老六嘴裏說答應答應,還是把她給拽起來了。
“你娘家那頭,給你找好了?”馬老六問。
鳳芝心裏木木的,答非所問:“隻要望生好,我沒別的想法。”
馬老六想這就是魔怔了,不憂心自個兒的事,盡操心章家,鳳芝真是癡情的女人,他又把煙鬥含到了嘴裏,一口煙,一口煙地吐出來,聲音帶著繚繞的煙味:
“我回頭去公社黨委一趟,鳳芝呐,你還年輕,往後還是好好琢磨琢磨自個兒的日子怎麽過吧,望生還有幾年不成人?有手有腳,怎麽都能養活自己的。”
鳳芝心疼章望生,她不忍心看他一天到晚在田裏,溝裏,山坡上那樣累著,耗著,要不然,能寫會算又有什麽用處?她替望生委屈。
馬老六把煙鬥朝地上一磕:“回去吧,我有數,還有,東西你拿走。”
鳳芝自然不肯,拉拉扯扯,眼看她要急哭了,馬老六把麵粉留下來了。
天藍藍的,雲白白的,月槐樹一片連著一片,綠綠的,池塘邊葦子也綠了,地裏的玉米長葉子挨著長葉子,一眼瞧過去,像是要綠到天涯海角。
一大早鳳芝就去隊裏了,要薅草,玉米地裏熱得不行,心口窩直跳,簡直要中暑,她臉悶得通紅像搽了胭脂。章望生其實也跟來了,他一來,人就說章家老三可真高,快趕上老二了吧?又說他長得比老二結實,額頭更大,鼻梁也更高。
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
“這兩人好了呢……”
“誰?”
“還能有誰,小叔子可不小了,該懂的早懂了,孤男寡女天天一個屋簷下,要不怎麽她不願意走呢?”
“小叔子沒成人,看著也比老二病秧子中用,夜裏指不定多快活……”
婦女們的笑聲,就在玉米葉子下麵,葉子的那一邊,是鳳芝在沉默地薅著草,汗流到眼睛裏,熱辣辣的,章望生跟勞力們在田埂邊用獨輪車推草,一趟又一趟,他沒聽見那些笑聲。
天太熱了,散工時,勞力們都要去河裏洗澡,章望生不去,他要跟鳳芝一道回家。
都在一個生產隊,抬頭不見低頭見,李大成再見鳳芝一點不覺得什麽,他那夜是被嚇了一次,但事後想,這小娘們娘家兄弟也就是嚇嚇他,不敢來真的,李大成見章望生要走,說:
“老三,急什麽?急著回家尻人啊?”
勞力們哄哄地笑開,非常習慣這樣的言辭,日子太無聊了,每天就是幹活幹活,幹不完的活,男人們之間說這樣的話,在他們看來,是種消遣,愉悅,就連婦女,納鞋做衣裳閑拉呱時,也會這麽說。沒人覺得粗俗,大家都是一樣的。
但章家的兒子,跟月槐樹其他男人不一樣,他們笑時,有種莫名的快意,要看章望生怎麽辦。
李大成脫了鞋,坐埂頭倒鞋裏的土,也在笑:“你爭點兒氣,你二哥不行,看看你行不行,好賴給你章家續個種啊!”
章望生沒應話,他靜靜看了看李大成,然後一聲不吭地摸起把鐮刀,麵無表情地走過來。
天可真熱,地像是燒熟了,太陽光把人個個曬得油光鋥亮,勞力們漸漸不笑了,抹抹汗,覺得章望生看起來滲人。他那麵相,怎麽著都跟凶惡搭不了邊,可看過去,大伏天的叫人背上發涼。
狼孩一直盯著他,迎了上去,他臉上掛著笑,手按在章望生那把鐮刀上,察覺出他在抗拒,於是更用力了:
“望生,昨晚我釣了條好魚,還擱盆裏呢,走,到我們家吃魚去!”
狼孩攬過他肩膀,硬是把章望生給弄走了,前頭不遠,鳳芝正跟雪蓮在說話。
到了家,南北踩木樁上炒菜呢,辣椒炒青番茄,又酸又辣,可有味兒了。她熱得頭發一縷一縷的,見嫂子跟三哥回來,立馬叫人。
吃完飯,王大嬸又來了,南北目送她進了堂屋,問章望生:“三哥,嫂子是不是要變猴子了?”
章望生正在刷碗,水曬了一天,熱熱的,他催南北快洗澡。
“三哥!”南北蹲他跟前,“你都沒聽我說話。”
“聽著呢。”
“那是不是嫂子要變猴子了?”
“什麽猴子?”
“你忘啦?你給我講的傳奇故事,那個人想起她是猴子,就變回去走了,不要她男人也不要孩子了。”
章望生把碗筷放好,說:“你要自己學會洗澡。”
南北撒嬌:“可我夠不著後背呀,嫂子說隻能她給我洗。”
平時都是鳳芝給她洗,搓手搓腳,她慢慢長大了,鳳芝說姑娘家隻能嫂子給洗。
章望生的臉上有月色,非常清,他睫毛很長,鼻梁那是睫毛的黑影子,他站在月光裏說:
“如果嫂子要走,我們得讓她走。就算她不願意,我們也得讓她走。”
南北似懂非懂:“為什麽?”
“你長大會明白的。”
“我不想叫嫂子走。”南北扁扁嘴。
章望生撫弄著她的小肩膀:“你乖,別在嫂子跟前說這樣的話,更不能鬧不叫她走。”
南北問:“嫂子不要我們了嗎?”
章望生搖搖頭。
“那她為什麽走?”
這樣的事,哪裏能跟小孩說清楚呢?章望生沒法解釋,就輕輕說:“你以後跟著三哥,我們不分開,我答應你。”
南北不說話,她坐到台階上才問:“為什麽月亮都不會死?”
章望生和她一起坐著,他說:“因為月亮沒有生命,有生才有死。”
“要是以後三哥也要走,那我怎麽辦?”南北問這個時,才帶了哭腔。
章望生聽她聲音,心裏滿是憐憫,說:“我能去哪兒?我哪兒都不去。”
南北把臉埋在他膝頭,她覺得害怕,又沒法大哭大鬧,她聽見頭頂三哥又低聲說了句:“你也哪兒都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