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眼看過年,狼孩都沒回來,他家裏人有些急了,托人打聽,說狼孩在林業站被民兵給捉去了。
他娘在家哭,說早就料到得出事,叫他膽子大,勸也不聽,這下可好要吃牢飯了!他娘一哭,孩子也跟著嚇哭,他噠噠皺著眉頭啥也不說,雪蓮也沒哭,她非常有勇氣,把孩子扔家裏,跟公公一道往林業站去。
這事兒在月槐樹公社慢慢傳開,都曉得狼孩犯事了,很快,社員們就摸清楚了是怎麽回事。狼孩這兩年先是偷偷倒賣點東西,後來,又倒賣起布票跟糧票,日子久了,那家中吃穿比別人好落在了人眼裏,便被抓住把柄,本想著給些好處莫要走漏風聲,哪曉得,那人轉頭把他告發,才有了如今局麵。
告發狼孩的是誰,月槐樹的都傳是李大成。
李大成兩手揣棉襖裏,坐太陽地兒裏,兩隻眼,叫太陽曬得眯起來:“狗日的,我老早就覺得狼孩有鬼,誰家有縫紉機?誰家女人天天喝紅糖水?他狼孩家是紅火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啊,大成?”社員嬉皮笑臉地問。
李大成說笑不笑的,誰也猜不透。
幾個大勞力又說起雪蓮,雪蓮俊啊,一個月槐樹沒有比雪蓮更俊的了,那肥屁股,那細腰,生過娃娃後奶|子天天頂得老高,一看就想勾男人。
“這狼孩是鐵定得吃牢飯了,不得給他安個投機倒把罪?”
李大成還在笑,笑裏閃著銀銀的針。
一整個年關,家家戶戶都在說狼孩的事。過了十五,雪蓮終於見到狼孩,她已經認不出他了,沒個人樣,話也不會說了,人是傻的。
剛出正月,月槐樹公社得了消息,狼孩被槍斃了。
據說槍斃那天,許多人跑去看,大人啊孩子啊,都擠在那看。
社員們說,好家夥,狼孩那麽大的塊頭,到最後咋縮水了呢?這月槐樹以後再有人出殯,可就找不到這麽大力氣上杠的了。
大夥兒本以為,狼孩隻會吃個牢飯,沒想到,罪這麽重。有說該的,有直搖頭的,也有一聲不吭隻聽別人嘰喳說的。
小孩子們覺得槍斃稀奇,還不太知道怕,南北聽說了,就往家跑,等章望生下工回來,立馬問:“三哥,你知道嗎?狼孩哥他……”
章望生點點頭,他一天都是沉默的,心裏一陣後怕,嫂子回了娘家是對的。他心裏咚咚咚跳了一天,想了很多,南北剛提這話,他不讓她說下去了:
“我知道。”
“那,雪蓮姐就跟嫂子一樣了,她以後也要再嫁給別人嗎?雪蓮姐也會走嗎?”
章望生搖搖頭,他覺得狼孩哥家的小孩子很可憐,沒有了父親。
南北還在嘮叨:“三哥,有人去看槍|斃了呢,我沒看過,你看過嗎?”
章望生不想談論這件事,南北看出來了,她往石條上一坐,托著腮幫子:
“我以後也不念書了。”
章望生說:“怎麽?”
南北一本正經分析起來:“嫂子走了,就沒人再托狼孩哥賣東西了,就算家裏有,狼孩哥人也沒了,家裏隻有你掙工分,我就不念啦!”
章望生沉默了會兒,他以為她是小孩子,其實,她什麽都明白。
“你念書花不了幾毛錢,肯定要念的。不念書的話,你要做什麽?”
“我去給生產隊放羊,割豬草,我也要掙工分。”
“不行,你必須念書。”
“錢怎麽辦?你不想念書嗎?三哥,你還能念高中嗎?”
兩人說到這,章望生心裏那層迷霧一下彌漫開來,聽說學製變了,三三學製變成了二二學製,學校沒了校長,負責學校工作的是貧下中農代表還有公社幹部,以及少數師生代表。至於高中,要推薦去念,可念了高中,沒有大學可念他是不甘心的。
事實是,章望生連高中都沒得念,他在二哥走的這一兩年間,迷惘得厲害,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就這麽迷惘下去。
杏花開了,剛挨著春天的邊兒,狼孩那個事就無人議論了,人們要吃飯,要勞作,誰死不死的隻說叨那一陣。章望生讓南北繼續念書,他做了會計,馬老六來傳的話,他心裏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整個春天,非常忙碌,他白天和人一樣上工,晚上記賬,很不容易。
這樣的日子,每個明天都跟今天一模一樣。章望生坐在田埂頭,人都在歇腳,拿瓷碗喝水,勞力們說女人的葷話,女人們什麽都說,這一張張嘴,要是再不能敞快說點什麽,可就太沒意思了,累死累活的,也就歇腳的功夫,這兩片薄肉一張一合才有滋味。
天上的雲潔白,地上的莊稼翠綠,到處是人,章望生靜靜看他們,看遠處不高的山,大片大片的平原,人聲變遠了,這樣的白天是無數個白天,這樣的人們是無數個人們,月槐樹的人,他們好像自古以來就在這裏,一直在這裏,一直這樣勞作,那兩隻手,在織看不見的網,網住童年,網住青春少年,網個半生,再網至暮年,一輩子都在月槐樹。
人都是春蠶,地成了繭……章望生突然抖了一下,他回過神,人們的聲音又嘈雜起來,他不能當春蠶,也不想做這繭子,他以前似乎有過這樣模糊的想法,但都未能一如此刻,這樣清晰。
這一輩子還那樣長,也許,總還是有什麽機會的,他不知道這個機會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等著他,也許,根本沒有?
“望生,想什麽呢?”書記馬守行過來跟他說話,馬守行也看好這個後生,模樣周正,又有文化,以後混好了指不定能調哪裏當個幹部。
章望生笑笑:“有點累。”
馬守行說:“我看你賬弄得怪細,這費腦子的事還得年輕人。”
他看章望生,有點考察未來女婿的意思了,閨女那點念想,他當噠噠的能不曉得?不過兩人還小著,再過個三年兩年,那正正好,趁這時間得趕緊培養培養章望生。
社員們見書記跟章望生說話,轉頭就議論,老天就這麽不公平,誰叫章家人臉俊呢?不過命短,大家這麽想,又覺得好受了許多。
馬蘭登門的次數變多了,不是送點這,就是送點那。南北起先很高興,慢慢的,在學校裏人都說她三哥要給書記當倒插門的,她跟人吵了一架。
“南北,你打明能天天喝麵條子嘍!”
“還能吃紅糖饃饃!”
“還有油餅!”
學生七嘴八舌圍著她,南北冷眼說:“誰稀罕?”
倒插門可不是什麽好話,丟人。
“你未必稀罕得上呢,到時,你三哥就不要你了,哪有倒插門帶拖油瓶的?”
大夥都笑開了,誰在家裏聽大人這樣說,像模像樣學了出來。
“我三哥要不要我,你怎麽知道的?要不要我,關你屁事啊,閑吃蘿卜淡操心,先操心操心你那豬腦子吧,兩位數加減乘除都算不明白呢!”南北一臉鄙夷。
“你會加減乘除又咋啦,長大了還不是嫁人生娃娃?”
這話引得小子們好一陣笑,隻有馮長庚在旁邊看著,他沒笑。
南北說:“算術好我以後也能當會計,至少比你們多掙三百工分!”她指了指腦袋,“放心吧,我以後是靠這兒吃飯的,走著瞧!”
小子們被她說的一愣一愣,一個個的,看著她把書包一拽,揚長而去。
南北到家裏時,章望生還沒回來,但桌子上多了本《漢語成語小詞典》,真稀奇,藍天色兒的皮,不算厚,她天天背語錄,正覺得沒意思,便拿在手裏,很快看入了迷。
章望生什麽時候回來的她都不知道,等屋裏點了燈,她才扭頭。
“好看嗎?”他笑著問她,剛打了水正洗手呢。
南北啪地合上了字典,丟在一旁,跑到床邊飛快甩了鞋,背對著他,躺**了。
章望生有些莫名:“南北?不舒服嗎?”
南北閉上眼:“你別跟我說話。”
章望生一天下來挺累的,他還想著兩人一起做飯。
“怎麽了?”
南北又睜開眼,對著昏暗暗的牆,她的影子在上頭,她看著影子,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你喜歡馬蘭。”
章望生摸不著頭腦:“說什麽呢?”
南北氣呼呼坐起來:“你就是喜歡她,她三天兩頭來給你送好吃的,還有牙膏!”
章望生明白她氣什麽了,好笑說:“不是沒要嗎?”
“可她老來咱們家,她想叫你給她當漢子!”
章望生都不好意思:“什麽漢子?你多大個人,懂什麽,快下來,趕緊做飯吃飯。”
“你想給人當漢子了。”南北委屈地要哭。
章望生說:“你發什麽瘋啊,不餓嗎?吃完飯我還得抄字典,你快下來。”
他有點大人的樣子了,做事麻溜,特別像嫂子的感覺,南北想到嫂子,發了會呆,再回神時章望生已經去廚房了。
章望生現在飯量特別大,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現如今既不是半大小子,家裏也沒老子,每一口飯,都得自己掙來。隊裏每年分的糧食,誰家都不能敞開肚皮吃,章望生貼了玉米餅,炒的馬蘭頭,玉米餅吃多了剌嗓子眼,馬蘭頭又有點苦味兒,南北不愛吃。
還有半鍋野菜湯,喝著磣牙,南北瞧著章望生一碗接一碗,足足喝了五碗。
“你喝這麽多,回頭得尿床啦!”
章望生太餓了,他覺得身體還在長,每一分每一秒,夜裏睡覺都好像不停歇地長,從身體,到精神,都叫一個餓困著,他有時會恨不得自己化作莊稼,使勁吸著雨露,吸著陽光,太陽是夠的,怎麽吸都成。
“三哥,咱們燒土豆吃好不好?”
家裏有小半袋土豆,那是要吃到秋天的,章望生曉得南北打什麽主意,她也餓,嘴裏沒味兒,玉米餅也不壓餓。
他得意誌堅定,說:“不行,前天剛吃過,過幾天再吃。”
南北怪失望的,哦了聲,兩人收拾了廚房,湊在油燈下頭,算術的算術,抄詞典的抄詞典。章望生一碰著詞典,就忘了吃,完全變作另一種饑餓,他先開始做目錄索引,這詞典是馬蘭借給他的,她說不用還,可他沒打算要,白天在隊裏太忙不得閑,隻能趁夜裏的功夫,把詞典完全複製下來。
章望生非常興奮,愛不釋手地翻著詞典,外麵,月亮升得很高了。
“三哥,你都不上學了,還抄詞典幹什麽?”南北挨他身邊問。
章望生說:“不上學,也可以學習知識。”
南北又問:“三哥,你說人學知識有什麽好處?除了能當會計?”
章望生沉思似的看著油燈:“人活著,不能像牲口那樣,隻曉得吃喝睡覺,應當活得像個人,會思考,有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還有高興。”南北托腮想了想。
章望生目光移到她臉蛋上,慢慢笑了:“對,還有高興,能叫人高興。”
南北不大能說的清,但她曉得,這樣的高興,跟吃燒土豆的高興不是一回事,她需要燒土豆,也喜歡算術,聽故事。
“三哥,我也能替你抄這個,我放學先來家裏,替你抄吧。”
章望生把筆給她:“你寫我看看。”
南北把他字跡學的很像,她模仿能力很強,學誰像誰,章望生抬眼看看窗戶上映著的兩個人影兒,一大一小,他的內心變得平靜下來。
他們這樣過了大半年,到秋收結束,隔壁大永公社今年請人來唱大戲,消息傳開,方圓幾十裏的人都要去看。
大永公社有座老戲台,原先,那附近其實還有個廟,後來被拆除,當做了學校,但戲台子還能用。好幾年沒這麽熱鬧過了,大夥都很高興。
南北想去,章望生便帶她去,人非常多,擠不動。除非是走不動道,哪怕是公社裏的瘸腿的,瘋子,傻子,那都一股腦地往大永公社來了。
他們本沒有瞧見鳳芝,還是人提醒:“哎呀,望生啊,那不是你嫂子嗎?”
“哪兒呢?”南北連忙大聲詢問。
“就那個,那個穿藍底白花褂子的,看見沒?”
章望生看過去,人群裏,有個挺著肚子的婦人,臉很圓潤,四肢也胖著,如果不仔細辨認一番,是認不出的。
嫂子有陣子沒捎什麽話來了,也沒再托人帶東西,南北鬧過要去看嫂子,章望生沒同意,那樣不合適。他隱約聽人說嫂子找了人家,但沒細問,明明是張嘴就能知曉的。
她身邊有個臉色黧黑的男人,年紀有些大,像是四十的人了。章望生被人擠著,搡著,南北還在焦急地踮腳,人太多了,她壓根看不見。
“三哥,你瞧著嫂子了嗎?”
那已經不是嫂子了,章望生深深看著,他曉得她要再嫁人,也許會生個娃娃,但這會真見著了,他為什麽這樣難過?
鳳芝也瞧見了他,隔著那麽多人,老的,少的,男人,女人,她像是想衝章望生笑那麽一下,意思也算打了招呼,但那個笑,死在了心裏,沒能在嘴角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