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個冬天,馬老六送了好幾次野味,有時是野雞,有時是野鴨。自然,這些都比不上正經豬肉香,但打打牙祭,聊勝於無。學校的課上的稀鬆,因為冷,一屋子學生得有一半在抹鼻涕,八福的襖袖子蹭得油光鋥亮,南北和他坐同桌,她也淌清水鼻涕,但她有手帕,在章家的教育下知道講究衛生。

一到課間,學校裏都是亂跑亂鬧的,南北也跑,跟人玩兒跳房子,玩兒膩了,就換拾石子。石子是撿來的小石塊打磨的,不硌手,玩兒的時候講究一個眼疾手快,南北玩兒得熟,總是贏,覺得怪沒意思。八福問她章二哥的病好了嗎,她搖搖頭。

“章二哥要是不能好了,你以後上誰家去?”八福這話是平時聽大人說話問出來的,南北一下惱了,“誰說我二哥好不了?人吃五穀雜糧,就會生病,難道人生病就不能好了?”

八福被南北吼的都不會說話了,他也是小孩子,他對周圍人的看法源自噠噠跟娘兩個,他們說誰好,那他就覺得誰好。章二哥是好的,所以如果章二哥不能好了,他是傷心的,他更關心他的小夥伴南北,可南北像被薅了尾巴的狗,一蹦三尺高,他乖乖閉了嘴。

小孩子對死要說一點概念沒有,也不是的,知道死人的人家會難受,會哭,會辦大席,清明燒紙,但那死了人的人家平日裏還是照舊過以前那樣的日子,勞作,吃飯,睡覺。

南北不知道二哥什麽時候好,反正現在三哥不去學校了,就在家照顧二哥。她覺得日子又快又慢,怎麽轉眼又是冬天了呢?好像,昨天還在籬笆那捏蜻蜓,今兒就下雪。可二哥病著,日子又非常慢,一眼看不到頭。

現在她是徹底跟著章望生睡了,二哥不再寫字不再看書,家裏很寂寞,像冬天這樣寂寞。臘月裏的一天,鳳芝帶著章望潮坐汽車往縣城去了,起的很早,天還漆黑漆黑的,南北在被窩裏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動靜,眼睛睜不開,嘴巴張不動,又睡死了。

等起來,才知道二哥跟嫂子進了城。

家裏就她跟三哥,南北倒覺得猛一敞快,太陽照過來,她坐門檻上看《水滸》。她平時看個書總要問東問西,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這會很安靜,像光裏不吭不響的浮塵。

院子裏,章望生抬起酸澀的腰,他把衣服洗完了,晾了一繩,秋衣袖口都濕了。他進來問南北想吃什麽,南北正讀到《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她想,要是三哥能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就好了。

可隻生產隊有黃牛,春種得犁地,秋收得拉車,沒聽說生產隊殺牛吃的。

“我想吃菜饃。”南北想了個能吃上的。

章望生說:“我也想吃菜饃。”

南北笑得很大聲:“哈哈,我跟三哥想一個鼻窟窿眼去了!”她跟著章望生到地窖,看他下去,她蹲上頭接白菜,等章望生爬上來,她趕緊坐灶台前等著燒鍋。

南北覺得自己跟三哥這樣配合的挺好,也不是不能過,可沒了二哥,就沒人往家拿工資,嫂子也許就要嫁別人了,自留地裏的豆角啊,南瓜啊,白菜啊,都沒人管了……一切變得淒涼起來。

她要上哪兒去?

“三哥。”南北喊了章望生一句。

章望生正在貓腰擀麵,應了聲。

“三哥。”她又喊。

章望生轉頭看看她:“怎麽了?”

“要是有一天,你不當我三哥了,我就不能長大了。”南北想長大,可不是每個小孩都能長大的,不能長大怎麽辦?半道沒了,那就不長大,又不是沒有這樣的事。

章望生忙著鋪白菜,撒鹽巴,又滴了點芝麻油。

他讓南北添柴火,南北把樹枝折得劈啪響,像放炮,她一想著要是以後不能守著這樣的灶台都想哭。

“我什麽時候說不當你三哥?”章望生身上都忙熱乎了,脫了襖子,很細致地把菜饃放竹篦子上,竹篦子下頭,還煮了紅薯飯。

南北抬頭:“那你跟我拉鉤。”

章望生早不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了,但還是伸出小拇指,南北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狗!”

章望生其實知道她擔心什麽,他沒點破,南北也沒再說,好像這個事一旦從那兩片嘴唇跑出來,就可能成真,爛肚子裏好了。

兩人一塊吃菜饃,喝稀飯,南北吃得直打嗝,今天三哥給菜饃放了很多油,特別香。過了三點鍾,大地就冷起來,太陽的暖和氣兒好像被風一下就給刮跑了,樹梢子亂晃,五點來鍾的時候就要燒晚霞,太陽要下去了。

夫妻倆摸黑走的,又摸黑回來,章望潮的臉凍得發青,鳳芝的頭巾裹在他脖子裏,一咳嗽,嘴裏呼出的白氣便被風刮斜了,亂了。

他們拿了些藥片,用小紙袋子裝著,有白色的,黃色的,章望潮先喝了碗章望生下的麵條,坐了會兒,才把這些藥片放嘴裏就水咽了。南北在旁邊悄摸看著,心想城裏的藥肯定能治好二哥。

這個冬天可真長啊,又開始下雪,雪一下,月槐樹公社靜悄悄的,隻能聽見雞鳴狗叫,人呢?人都坐家裏該幹嘛幹嘛。

馬老六跟一群勞力結伴上山,聽說打了頭狼,不知真假。這會兒已經臨近小年,他來瞧瞧章望潮,一同來的,還有八福。馬老六給章望潮送了狼毛,以前章文良活著,會用狼毛做毛筆。他還給拿了些雞蛋,鳳芝覺得很過意不去。

“他六叔,你看這都送幾次東西了,家裏也沒什麽好回禮的。”

鳳芝有些憔悴了,但說話還是帶著點溫柔的神氣。馬老六說:“我前兒打的那頭狼,乖乖,最後剝了這麽大一張皮,我托人弄外頭賣了幾個錢,手頭寬敞著呢,鳳芝,你把這雞蛋給望潮蒸上。”

章望潮握著他的手,非常虛弱了:“六叔,這麽冷的天難為你還上門看我。我這老咳嗽,屋裏氣味不好。”他很難為情,生怕傳染給了旁人。

“哪有的事,等驚蟄一過,看看能不能打頭獾子,這會兒獾子不好打,都鬼精鬼精的。”

馬老六看他那樣子,心裏頭歎氣,他坐這說了會兒話,八福揣著狼牙正跟南北炫耀。

狼的牙齒非常光潔,被馬老六鑽了個孔,拿紅毛線一串戴起來很漂亮。八福問南北想不想要,南北很想,嘴裏卻滿不在乎:

“狼都不刷牙的,髒死了。”

八福也不刷牙,他也聽不出南北的挖苦勁兒,要送她,南北有些驚訝:“你不要了?”

八福說:“娘說小孩戴狼牙能辟邪,這個給你吧,我還有一個!你戴上求觀音菩薩,說不定章二哥就好了。”

八福怪大方的,南北一聽這話也不管先前聽得什麽有鬼沒鬼趕緊要了。她跟八福道了謝,不忘告訴他:咱倆永遠擱一塊兒玩兒!

其實這狼牙隻有一個,八福給了南北,回家就被他娘擰著耳朵罵得狗血噴頭,說他缺心眼,讓馬老六去章家把狼牙要回來。馬老六說送都送了,怎麽好再要回來?女人嘮叨了幾句,也就算了,倒是八福小子,被娘罵了覺得委屈一個人跑外頭耍了會兒,冷不丁瞧見個流著哈喇子的野狗,不曉得哪裏冒出來的,兩隻眼直愣愣的,毛也髒,嚇得他又趕緊回家來,窩他奶懷裏聽長毛的陳年老呱。

月槐樹每年冬天沒幾場雪,是過不去的。又到了置辦年貨的時候,貨郎先生推著板車來了,撥浪鼓一響,把小孩兒從四麵八方召集過來,圍著車摸摸這,摸摸那,歡喜地不得了。

都知道章望潮病了,外頭都在傳,說他那光景至多能挨到年關,因是肺的病,再沒人上門來求對子。雪蓮抱著娃娃想來家裏坐坐,被鳳芝婉拒了。

鳳芝沒心思打掃家裏,她守著章望潮,兩隻眼睛像長他身上了,她害怕得要命,夜裏不敢合眼。馬上要過年,朔風狂野,雪也大,月槐樹的人都說這幾十年沒見過這樣大的雪了。

窗欞響得厲害,也不曉得是幾點鍾,章望潮吐了血,鳳芝哭著把章望生和南北兩個叫過來,章望生說他去找吳有菊,推門就跑了。

“南北,快,拿馬燈跟緊三哥!你倆小心路!”鳳芝給她胡亂戴了頂帽子,馬燈搡到手裏。

風一下就能把人給噎倒,雪花子飆舞,跟風一道撲到臉上來,涼辣辣的一片生疼。大約是黃昏吧?誰曉得呢,天這樣的暗,地又這樣的大,沒邊沒際的隻有風雪。

章望生讓南北回家去,她要跟著,一步步踩著三哥的腳印在風雪裏走,外頭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風雪裹著兩人往前一點點地挪。

吳有菊家的大門是敞開著的,停了個板車,上頭拿被蒙著什麽。章望生跟南北走到門前,就看見馬老六跪吳有菊跟前正哭號著,吳有菊說:“救不了的,我是真沒本事救的,你拉到城裏怕也救不了。”

馬老六把頭磕得吭吭響,他的胡子,眉毛,連黢黑的皺紋裏都落著雪。吳有菊一直搖頭歎氣,說這是命,誰都拗不過命。馬六叔突然又站起來,像是誰也沒瞧見,他踉蹌下來,撲到板車跟前,把繩子套自己肩膀上,風那樣烈,雪那樣猛,他頭也不回地紮進風雪裏頭,拉著他的板車,往北邊去了。

“吳先生,我二哥咳得吐血了,麻煩您快到家裏看看吧?”章望生心口窩熱烘烘的,他覺得應該害怕,但風把人臉都刮木了,二哥會死嗎?他已經想這事想太久,也痛苦太久,腦子這會兒就像茫茫的雪,不辨東西。

吳有菊撣了撣脖頸裏的雪:“你二哥是肺裏的病,我去又能做什麽數呢?我就這點本事,看個頭疼腦熱罷了,不過你既然來了我跟你走一趟。”他把腳跟前亂蹭的黑狗攆進院子裏,落了鎖。

“吳先生,馬六爺也找你看病麽?”南北瞧見馬老六的身影遠了,在蒼茫的風雪裏,那樣渺小,像芥子,風一吹,就給淹沒了。

吳有菊兩隻手揣袖子裏了:“是他家小子,被瘋狗咬了救不回來了。”

章望生跟南北都站著不動,南北急問:“是八福小子嗎?”

吳有菊說:“是八福小子,捆著來的,不捆不成萬一咬著人不得壞事?”

“瘋狗咬人救不活嗎?”南北掏出狼牙,它被皮膚暖得滾熱,“城裏能救活嗎?”

吳有菊十分肯定地說:“救不活,沒聽過救活的,別說城裏,全中國都沒有能救活的。”

南北站在風雪裏,她扭過頭,再怎麽努力看,都已經瞧不清馬老六跟那個板車了,當噠噠的,拉著他唯一的兒子,走在這樣黑冷又寂寞的雪夜裏,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馬老六再也拉不動板車才算完。

她都不曉得那個板車裏,拉的是八福,她跟著喇叭班子見過許多人家出殯,死了老人,死了媳婦,唯獨死了小孩子不興辦席,因為沒成人。

死的那些人,都跟她沒有關係,非常遙遠。

可八福的狼牙還在她手底攥著,八福小子是要跟她永遠擱一塊兒玩兒的人,他被他噠噠拉進風跟雪裏頭去了,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南北掙開章望生的手,朝北跑了幾步,她想喊八福,嘴巴沒有發出聲音,隻有心裏,突然叫風吹破了個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