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怪人◎
來者樣貌精致、裝扮十分惹眼, 柔順的短發|漂|染成耀眼的金色,兩耳則分別扣有數量不一的黑色耳釘。
這樣的裝扮放在池袋街口十分尋常,是側目感歎一下“這是誰家時尚雜誌模特”的程度。
但放在以因循守舊、維護傳統出名的禦三家身上, 就有了令人大跌眼鏡的效果。
若不是那雙標誌性的狐狸碧眸,我險些不敢確認他的身份。
我愣在原地,隔著麵紗同直哉對視。尚未觸碰到琴鍵的手指尷尬地懸在半空, 整個人顯得異常局促。
顯然灰原雄也聽到了直哉的抱怨, 以為我正因他的發難陷入窘迫, 少年立刻站到了我的前麵,主動開口詢問道:
“誒?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當初禪院君不是說已經將這架鋼琴捐給學校了麽?”
直哉抱著雙臂站在門口,審視的目光自上而下掃過我的身體, 在黑色的麵紗上停留片刻, 緩緩轉向灰原雄。
他勾起嘴角, 露出一抹溫和且輕慢的笑容:
“是啊。隻是個留了疤痕的垃圾而已, 禪院家容不得這種殘次品……雖然如此, 但不正符合東京‘物盡其用’、‘節儉樸素’的風格麽?剛好發揮餘熱、給學生們陶冶情操。”
盡管外表光鮮而靚麗,但直哉身上那份老派貴族態度卻未曾發生絲毫改變。
“現在看來, 現在人也的確需要這種教育。”
直哉垂眸望向我的指尖, 語氣溫和、但態度極盡刻薄。
“掌握藝術的第一步就是心有尊敬, 雖不至於沐浴焚香,但要拿那種手去碰琴鍵麽, 不會覺得有點糟蹋麽?這位新同學。”
在他嘴裏,我一下成了個手沾泥土的鄉下野丫頭。
可正如他所說, 這是雙醜陋的手。
因長時間浸泡在黑水內, 皮肉鬆軟充滿褶皺, 在抓撓祭匣的木板後, 指尖直接成了爛泥,露出了骨頭。就算經“反轉術式”治療,也留下了許多汙染形成的黑疤。
為避免暴露能力,我並未使用影子掩飾。
懷孕後已有一年沒有觸碰鋼琴。現在,對演奏者最重要的手掌又成了這種慘態。
他的話語無疑刺痛了我。
真討厭。果然得想辦法早點從這地方逃出去。
明明在逃跑前需要安分守己,低調做人。可氣不打一處來,在道歉前硬邦邦的解釋便脫口而出:
“這是燒傷,洗不掉的。”
“抱歉,我不會再碰了。”
我蜷縮手指,想以最快速度將它們藏到背後,卻不想動作中途被灰原輕輕托住了手腕。
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聲音十分明快:
“原來如此,謝謝禪院君的提醒!”
“水咲同學傷口還沒完全愈合,的確不能因為好奇彈琴傷到手指!要先尊重身體再探索藝術呀。”
以黑曜石般的眼眸注視著我,灰原如是認真叮囑。
因為關係不算親近,他僅以指腹一點接觸我的皮膚。在將我掌放回身側時,動作慎重小心,好像比起價值不菲的鋼琴,我才是什麽重要的存在。
提及燒傷一詞,直哉臉上浮現出一絲微妙的動搖。
但在灰原主動出麵化解挖苦後,又成了一絲惱怒,直哉忍不住朝他挑起了眉頭。
我可不想再在他身上花費時間。
眼見他欲將再度進攻,我急忙反握住灰原的手掌,主動出聲打斷直哉可能的發言。
少年的手掌寬大而溫熱,相貼時能感受到他的分明的骨節。我輕輕搖晃他的手臂,要將他從這個是非之地拉走:
“灰原同學,上午已經去過很多地方了。我肚子餓了。我們去食堂吧。”
“哦!好的!”
灰原下意識答應了我的請求。
他個子比我高了許多,為了配合頭也不回往外走的我,需要努力向一側彎下身體,那種被拉得趔趄的樣子顯得有點可憐。
而直哉毫不退讓。
“說是要道歉,連名字也不主動介紹麽?還這樣橫衝直撞。”
他站在門前,用身體將出口遮了大半,擺出一副不得答案就不會善罷甘休的樣子。
惹人嫌的孩子。
我沒有理他,而是咬緊牙冠,默默加快腳步,在心底做好了將他狠狠撞開的打算。
距離越來越近,自門外來的風吹起臉側的長發,送來他身上的木質熏香,也將我脖頸上的大片黑斑暴露無遺。
“請讓一下,你這樣會撞到她。”
似乎是覺得那樣的瘢痕十分肮髒,又或是想要閃開灰原揮動的手臂。直哉抿了抿嘴唇,僅最後時分選擇了向後半步,為傷痕累累的我讓開路。
第一次新身份見麵,我們連名字也沒有交換就不歡而散。
我腳步不停,直到背後視線完全消失,才充滿歉意地望向身側的灰原:“謝謝你為我解圍。不好意思,剛剛擅作主張給你和同學添麻煩了。”
一路疾行他臉色有點發紅。
“誒,沒什麽。我家裏有個妹妹,從小帶大,所以會有照顧人的習慣,有時候會被說‘管太多啦!’,突然拉你手才應該道歉……”
少年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如是解釋,視線低低放在我的肩頭。經他提醒,我才發現自己還拉著他的手掌。
“對不起,我太緊張了……因為禪院同學好像很討厭我的樣子。”
就在我鬆開手指,努力解釋之時,一顆白色的腦袋突然插進我和灰原之間,以輕快的聲音反問說:
“禪院?那家夥不是誰都討厭麽?”
白發少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露出一雙碎冰般剔透的藍眸。他彎下腰來,認真打量黑板上的菜品,然後悠悠發出一聲抱怨:
“啊,真掃興,怎麽還是普通的炒麵麵包。”
“看你們埋頭往食堂猛跑,我還以為夜蛾老師終於聽了我的建議,讓他們進點春季限定草莓輕奶油卷之類的好東西。”
五條悟,我曾在家族聚會上見過的,六眼的繼承人。
童年時目中無人的冷酷變為自由的隨性,比起來路不明的同學,食堂的新菜品顯然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這讓擔心身份暴露,被嚇得夠嗆的我偷偷舒出一口氣來。
而他身後不遠處,除了我熟悉的硝子,還有一位黑發少年。他麵容清秀,表情溫和,雙手插兜,注視急火火的同伴時,細長的眼裏裝滿無奈:
“悟,在便利店吃了很多還沒有膩麽?”
“突然跑這麽快,好像嚇到學妹了。”
五條扭頭瞥了他一眼,語氣不依不饒,反駁說:
“哈?裝什麽成熟,你不也很好奇新菜品麽?不然幹嘛跟我一起跑了。”
“而且還比我慢了半步!你這短跑失敗者!”
兩個年輕術士你來我往,幼稚鬼的對話讓硝子忍不住嫌棄:“你倆餓死鬼投胎麽?”
她默默翻出白眼,將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笑著邀請我和灰原一同進餐,話題也自然而然轉到參觀學校的經曆上。
五條悟、夏油傑,和硝子同一年級的學生,高專有名的特級二人組,也是灰原嘴裏要玩搖滾的音樂教室成員。今天三人一起上完文化課,中午便聚在一起吃飯。
聽到灰原和直哉起衝突的部分,硝子輕輕皺起眉頭:
“啊,小肚雞腸的男人。我也遇到過幾次這種事,不想讓人碰鋼琴直說就好,找那麽多理由做什麽?”
“可真那麽在乎就把它帶宿舍,然後把這個地方騰出來,給悟他們放架子鼓不好麽?”
作為數量稀少的反轉術士,不似需要外出祓除詛咒的廣大師生,硝子大部分時間留在學校,為各位術士提供治療。因此對在校學生活動的了解比尋常人多上一些。
就她個人觀察,比起將鋼琴捐給學校,直哉更像是找個地方寄存它。隻要看到有人使用鋼琴,他便會露出不快的表情。
對此觀點夏油傑深有同感,他搖了搖腦袋應聲說
“不行哦,他隻要那間教室,二樓靠著櫻花樹的位置。”
“我之前也跟夜蛾老師提過這件事,但是被拒絕了。說直哉至少彈得很不錯,我們搖滾拿出實際成果之前,都不許再浪費經費。悟,想要架子鼓你得要好好練習才行。”
明明是咒術師的學校,但在社團組建上卻意外采用了普通學校的管理辦法,尊貴的五條少爺也要為了興趣拿出些努力。
對苦口婆心的勸說不以為然。
“這可不是練不練習的問題。我之前看到他出任務回來,把自己鎖在教室裏和鋼琴說話。”
五條悟單手撐住臉頰,含著手裏的湯匙,望著我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嘲笑:
“真是個怪人、啊不、怪小孩啊。”
作者有話說:
怪小孩呢
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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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沉默的繼母◎
禪院直哉在清洗自己的手掌。
年輕的他有一雙漂亮的手。修長而白皙, 紋理細膩,比起蠻橫的武士,更多的讓人聯想到斯文的鋼琴家。
結束任務後, 在從戰場返回高專的路上,他會洗很多次手。
第一次在處理完咒靈屍首的五分鍾內,最後一次在觸碰“泉鳥”前。
少年會按照往日習慣, 垂眸站在最靠近窗戶的位置, 耐心地揉搓手指, 在水流滑過皮膚的時候,讓緊繃的思維肆意發散。
冰涼的靜謐中,他想到最多的永遠是自己的繼母——
天內泉鳥。
在他兩歲時,由父親接進家門的纖細少女。
她是天元大人的大小姐, 繼承優秀術式和古老血脈, 卻不因此顯得驕縱。相反性格溫柔可親, 會平等地照顧每一個人的感受。
重重光環映照之下, 就那連蒼白的麵容與羸弱的身體, 都如風雨中垂首的茯苓花般惹人憐愛,成了讓人傾心的優點。
她曾是眾人眼中的尊貴的小姐, 當之無愧的禪院未來主母。
可她卻離開了他三次。
第一次, 在甚爾造成的混亂中。
那時候, 他還年幼,對她存在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堅信對方隻是意氣用事,因而被懷才不遇的男人當成了發泄的道具, 於是苦苦尋找。
第二次, 在濱鬆鋼琴大賽的會議室裏。
他為了她央求父親, 不惜做出以術士身份參賽的出格行為。
但那女人卻用他換取了從禪院脫離的機會, 舍棄擁有的一切,成為賣藝的表演者,而他也徹底認清了她虛偽又不切實際的本質——
天內家的背叛者、禪院家的汙點,不識抬舉的愚蠢女人,裝模作樣的騙子。
他不斷跌落,從優秀的繼承人成了其他兩家口中被拋棄的小孩,被關進家中府邸,被勒令除了必要聚會不得外出。
她卻風光無限。因能力出眾,頻頻接受各種媒體報道。
那些報道像風無孔不入,如飛蟲嗡鳴不止,就算他捂住耳朵,也會鑽進他的心裏。
什麽比起精致的和果子,更喜歡惡作劇似的零食;比起傾聽他人的想法,更喜歡為難朋友,在戀人身邊絮絮叨叨聊些廢話……什麽比起鮮花珠寶,更想拉著手看一場煙花,
她不再是他們熟悉的泉鳥了。家族自覺受了蒙蔽,開始銷毀她殘留的事物,或焚燒或拆解。
那時候他恨得要命,於是刮花了她珍愛的鋼琴,將它扔到倉庫最角落。
都是假的。
他想,這是懲罰,這個騙子應該被男人拋棄,破破爛爛躺在垃圾堆裏才是,然後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訓練之中。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一場大火燒掉了一切,活下來的隻有女仆常子。
她處在結界邊緣,在接受咒火的直接衝擊前便被失控的術式帶回了天元本家。
然而火焰的餘威將常子的外表化為烏有,她的精神狀態也跟著完全崩潰,就算立刻帶往禪院家,接受治療,也說不出事情的起因經過。
人們隻能從常子瘋狂的囈語中推測出她的身份。
那女人捂著臉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時而淚流懺悔,痛苦地不斷重複:“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要帶回小姐,沒想到夫人會殺了她……我不是故意的。”
時而放聲大笑,歡呼雀躍地慶祝道:
“她活該!誰叫她愛上了別人!!”
“我們說好,撒謊的人要吞一根針!所以我堵住了大門!就算她在裏麵哭泣、就算哀求,我也沒有解除咒具!”
“我殺了她,小姐,小姐,我的泉鳥小姐。”
他本想聽常子描述繼母死亡時不甘,想要聽她訴說悔意,知曉留給自己的一言半語。卻從對方不斷訴說悲戀的嘴裏,聽到了泉鳥隱藏的過去。
並非天內家族口中擁有卓絕天賦,知書達理、美麗且惹人憐愛的大家小姐。
而是童年時落魄地生活在別館,被母親毆打、被女仆猥褻,僅能偷偷在夜裏和狗說話的寂寞小姑娘。
所以母親登門拜訪時才悄悄瑟縮身體,流露怯意,所以才那麽向往外麵的世界——隻要給予承諾,就會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了,她是個無恥的騙子,會為了贏得他人的可憐美化自己的行為,掩飾自己的內心。但唯獨對這個謊言,他說不出話來。
死的是個肮髒可鄙,自幼年便出賣自己獲取方便,長大也無情操縱他人情感的爛女人。
其價值不比一隻野貓來得重要,也並不值得他特地哀悼留念。
他當如常子一般大聲叫好,為此感到快意,讓所有一切隨她死亡劃上句號。
可腦子一片空白。
【她死掉了】
唯有這個念頭如此清晰。
“別用那張嘴叫她的名字。”
他被突如其來的情緒衝昏了頭腦,等到再次回神之際,自己正站在洗漱間,於一片漆黑中慢慢清洗雙手。
終於安靜了,他想。
他在剛剛除去了最後一個知情人,在她死後,禪院家的汙點又少了一個。
長久以來的憎恨失去了發泄的出口,因而消失無蹤,但預想的解脫卻遲遲未到。
隻有空虛和迷茫在深夜籠罩將他籠罩,徘徊不去。他在淩晨時分昏昏睡去。
夢的內容由碎片構成,卻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深刻,叫人感到無法忍受。
她的幻影在寧靜的午後撫摸他的額發,在煙花綻放的天台擁抱他的肩膀,在瀅瀅夜燈下親吻他的額頭說:“約好了,你要快點長大,帶我去外麵的世界哦。”
“我其實不太擅長和人相處,總是覺得很辛苦……”
那些話語,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醒來後,他一個人來到破損的鋼琴邊。
少年在沉默的夜裏思考,將記憶拚湊成型,慢慢摸索過去所忽視的細節。最終,想說的話有很多,可能擠出來的卻隻有幾句抱怨:
“說什麽喜歡跟我在一起,喜歡聽我說話。”
“我們其實根本沒有真心聊過吧。”
他什麽都不知道。
除了生氣爭吵時的逼問,讓她哭著**了一次“真心”,其他時候都是她耐心接納他訓練後積累的壓力。
他也沒有試圖理解。
被偏愛的有恃無恐,比起無法言語的繼母,他反倒更像一個啞巴,對於壓在她身上的重擔,熟視無睹、裝聾作啞。
於是她再也不願回頭看他了。
千百次憎恨,憎恨她漠然的眼睛,憎恨她決絕的背影。
他隻是一味指責她不願真心去愛自己,然後一直掩耳盜鈴不願意承認答案——
他才是那個自私自利的騙子。
而她再也不能回頭看他了,到頭來留給他的隻有無盡的煩惱。
那個被她拚死保護的孩子,除了娟秀的眼尾,其他地方一點也不像她。要是覺醒十影法術,反倒會動搖他作為繼承人的地位。
他衷心希望那個小孩因為照顧不周死掉。或者大價錢轉手給他撫養也是不錯的選擇。
但對方在女人死後我行我素,卻遲遲不肯放手。
於是留下的隻有這架鋼琴。
它擾亂他的心神,像蒼白的鬼魂沉默同他注視。他卻偏偏鬼使神差地修複了它,並把它一起帶到了東京。
然後一眼選中了音樂教室二樓的位置。窗邊有顆漂亮的櫻花樹,入學是春天,不久就會開出粉白的花朵。
她很喜歡在練琴的結束後凝望搖曳的花枝。
他就把鋼琴放在了那裏。
……
回憶就此結束。
繼母死後,禪院直哉開始對著鋼琴說話。
等到流水衝去所有痕跡,便輕柔撫過琴鍵,以平靜的語氣描述發生在身邊的事情。
而鋼琴一如她本人沉默,再也不會給予任何回答。
作者有話說:
我本來打算寫漂亮男孩的,但是越考究直哉的性格,越覺得他就是做不了男主呢……
畢竟在看直哉的時候,必然會看到點甚爾的相關。
對比之下,我沒法拒絕大胸人夫純愛故事,也有了這篇文。
都寫到這裏了,有沒有人給我點長評看看,期待地看向我的富婆們:
感謝在2022-03-16 23:15:40~2022-03-17 22:56: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生而為人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克檸檬黃 2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