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顧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放著充滿趣味的高數題不做,跑來人擠人的節日樂園湊這種熱鬧。

進園後沈燼就被工作人員找去,他跟著秦逐和許停雲四處逛逛,從頭到尾都不太能理解他們的亢奮:

完全符合安全防護標準的過山車,全程進行著無聊的重力勢能動能轉化,學長們卻在上麵大喊大叫,仿佛下一秒真能從座位上掉下去;

幾塊塑料拚成的龍紋“短劍”,怎麽看都是小孩子的玩具,學長們竟然願意花80塊進行購買,並且在路上假裝刺客打架;

更幼稚的是,隨處可見的白巧克力雪糕,隻是換了幾個模具造型,就能讓學長們感歎:艸,這造型有點牛逼啊,來三個。

薄薄一層陰雲下,顧嶼啃著兔子形狀的雪糕走在他倆身旁,實在不懂:“他平時也跟你們一樣?”

“誰?”許停雲和秦逐雙雙懵逼,又相視一笑,“我兒子還是他兒子?”

“……”顧嶼有理由懷疑麵前的兩人是故意的,“不是同一個人?”

兩人同時爆發出笑聲,許停雲問:“原來你是指沈燼?”

秦逐也說:“麻煩下次直接點名,我們兒孫滿堂,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賀森洲?”

顧嶼對著兔子耳朵又用力咬了一口,維持眼眸平靜:“電競專業是不是真有一門課程是專門用於練嘴的?”

“那當然了。”秦逐回答,“沈燼的嘴你試過了沒?”

顧嶼理所當然回答:“試過了,差點沒命。”

言下之意是沈燼的嘴很毒,但秦逐卻裝得天真:“有那麽舒服,學弟?”

“……”顧嶼確定秦逐在嘴皮子這一門上肯定比沈燼還厲害,所以他氣得把手上那根雪糕吃完才說,“走了,早點去餐廳。”

上午11點,他們提前避開高峰期在園內找了家店坐下。

等餐期間秦逐收到什麽消息,馬上推了推手機:“沈燼在寢室群發了張換衣服的照片,沒想到還挺像那麽回事兒,不愧是302寢嫡長子啊。”

顧嶼嘴唇輕動,遠遠瞥了一眼。

畫麵中沈燼有些陌生。

他束著飄**的黑色馬尾,雲紋的銀槍握在手裏,襯得暗紅衣服上的色彩更為濃烈飛揚,就連那發帶壓著的高挺眉骨都和平時不同,看起來頗具古時少年名將的風姿。

不過唇瓣依然軟融融的,不夠削薄。

顧嶼使壞地想:防禦力,-99999分。

這時秦逐抬眼看他,問:“要不要我把照片發給你?”

顧嶼回身正起視線,不解:“發給我幹什麽?”

秦逐認真的:“還能幹什麽?你開展男人的傳統手藝活兒時不需要一兩張照片助助興?”

顧嶼目光一滯,卻不為所動,繼續平靜地找服務生要打包,說:“他的照片就算了,我怕看了以後傳統手藝會在我這裏失傳。”

秦逐卻強行把照片轉發過來,搞得他眉頭輕動。

可是這條消息又秒被撤回,他想解鎖的手也停了。

對方一臉遺憾:“哦,那我撤回了?你看點《兔子的養殖和產後護理》吧,也不是不行。”

“……”顧嶼壓下呼吸,繼續疊著手裏的打包盒,不動聲色岔開話題,“園區的工作餐估計就是盒飯,這個待會給他帶去,免得越吃越瘦,一直訛我。”

秦逐無聊得轉筷子,說:“吃再多有什麽用,身體一直不好,估計一年半載也強壯不到哪裏去,也就在我們電競專業撐撐場麵——不過我聽說,他在你們高中是校霸級的人物?”

幾句話間,顧嶼的心跳莫名亂起來,嘴上回答:“嗯,16級2班沈燼,整個F區五中沒人不知道他。”

所以……剛才秦逐說什麽?沈燼進了大學後,身體一直不好?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聞沈燼的病,卻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本以為自己看穿了沈燼的緩兵之計,也不介意等沈燼治好那點無傷大雅的“小毛病”、恢複體能後再和自己動手,但聽秦逐的語氣,好像並不是小毛病那麽簡單。

某種意義上說,他的腦子在思考怎麽套秦逐的話,但嘴已經脫口而出:“什麽病?”

好在秦逐看起來並沒有把他當什麽外人,照樣有口直言:“噢,好像是高三暑假沒注意淋了點雨,重感冒惡化成肺炎,沒住幾天院就被帶回家了,留下點毛病,天冷的時候經常一到晚上就咳——不然你以為他怎麽會跟我們一個寢室?還不是不想打擾他原來的室友,幹脆搬來騷擾我倆。”

真整夜整夜咳起來,也就許停雲和秦逐父愛如山能忍。

三人同為男性,但分化性別並不完全相同,能住到一起,個中理由無非是沒有真正的alpha,幾個人又主動協調。

顧嶼捂著手裏的打包盒,手心一下有些發燙。

他明白又是沈燼父母刻薄自己的兒子,他們大概是嫌沈燼生病住院花太多錢,才會強行帶他走。

重感冒演化的肺炎,隻要好好治療幾乎不會留下什麽問題,但如果提前離院,那就不好說了。

可能會給肺部帶來永久性損傷,可能會傷及支氣管,可能影響抵抗力,免不了後續吃藥打針,甚至留下一些隻能慢慢養好的後遺症。

或許在回家的路上,他們還會厲聲指責沈燼為什麽能生病:都18歲的成年人了,還給家裏添麻煩?

這個場景在顧嶼腦海裏一閃而過,他不由皺緊眉心,視野有點混亂。

同一個瞬間在顧嶼腦海裏交疊的,是那年沈燼站在除夕夜風裏的身影。

沈父沈母這樣對沈燼置之不理,似乎不止一次兩次。

對方身形瘦削,好像每一處骨節都足夠鋒利,如同一把利刃,周身從未有過一絲柔軟。

但那時沈燼身上的煙味再濃,都沒有完全掩蓋掉那股淡淡的奶油香氣,它落在風裏輕易消散,卻一再重回顧嶼腦海,讓他忽然有了一個奇怪卻完整的念頭:

那難道不止是沈燼的**期?還是……第一次分化?

——他記得沈燼說過自己分化得晚,算算時間,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天夜裏,沈燼明明就很反常。

對方借著玩笑之名,迫不及待湊近他、虛虛摟抱他,又纏綿不舍地放開他,那個動作無關他們之間的恩怨,好像隻是最原始的,一個**期的脆弱omega對alpha的求助。

或者說,是第一次分化的omega慌亂無措至極時,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哪怕,站在他麵前的這個alpha和他有仇。

可那時,也才分化沒多久的顧嶼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反而就這麽放沈燼離開,也不知道後來沈燼待在那個老舊的旅館裏,到底是如何捱過那個寒冷冬夜的。

“你怎麽了?”耳邊響起許停雲詢問的聲音,“顧嶼?”

顧嶼一下抽回思緒,他來不及回答許停雲的問題,馬上拿起打包袋就走:“待會說,你們先吃,我得去找他——”

餐廳裏已經開始人擠人,顧嶼卻瞬間沒了影子。

許停雲懵逼,半天才想起來問秦逐:“剛才那事兒沒經過沈燼同意就告訴顧嶼,是不是不太合適?”

“是不太合適。”秦逐接過服務生遞來的餐盤,一邊挑菜一邊回答,“怎麽了?”

“……”許停雲笑不出來,隻好吃自己的,“謝謝提醒,我差點都忘了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了。”

*

顧嶼邊跑邊看手機地圖,導航顯示,沈燼所在的園區後勤處距離他1.8千米。

等到達附近,他的後背已經汗濕,工作人員攔了他,說:“遊客您好,這邊是不能進去的,請問您有什麽需要是我們可以幫忙的?”

“……抱歉,我是想找人。”顧嶼著急半秒,這才想起來給沈燼發微信:【給你帶了吃的,出來拿】。

陰雲一層層擴散,他原地踱步等了好一會兒,沈燼的身影總算出現在眼前——對方跑過來,不忘拿皮革手套上的銀色突起戳戳他,說:“吃本將軍一拳。”

看樣子,沈燼剛綁好手上的護腕,隻差最後一層銀甲沒穿。

“……”顧嶼默然數秒,麵無表情地捂著被他“打”過的地方說,“好痛好痛。”

沈燼滿意地揚起眉毛,接過他手裏的袋子打算走。

顧嶼呼吸發燙,趕緊拽住他,忍不住直接問:“學長第一次分化……是什麽時候?”

旁邊的工作人員愣住,轉身回避這兩個小年輕,沈燼也懵了:“什麽?”

他拿著袋子的手不自覺垂下,臉上有笑意,卻帶著一絲涼:“怎麽突然問這個?你不會真當我跟你是什麽情侶關係吧?”

這種問題對omega來說的確足夠私密,顧嶼卻仍禁不住迫近一步:“是那次除夕我遇到你的時候?”

瞬間,沈燼眼裏閃過一絲促狹。

他退了半步:“不管是不是,都跟你沒關係吧?”

顧嶼確定了答案,明知自己冒犯又壓不下那簇灼得心窩發燙的火苗:“那——學長後來怎麽辦的?”

沈燼張張嘴看他,半天才調整好表情,像剛才什麽也沒發生似的,無所謂地拍拍他手臂笑起來:“幹嘛?別一臉嚴肅的。也沒怎麽樣,手、冷水、抑製劑,你覺得哪一樣我沒有?”

看得出來,沈燼方才暴露過一絲委屈和難過,不過他很快又將這些情緒藏得幹幹淨淨,就好像清楚自己沒有立場委屈和難過,所以馬上低頭,挑挑揀揀地看顧嶼給他帶了什麽。

顧嶼知道這幾乎已經成了沈燼的本能,所以他立刻握住對方的皮革護腕,說:“抬頭看著我說話。當時是不是想向我求助,而我卻無動於衷?”

十幾歲的少年大多連碰個手都得猶豫演練半天,更何況帶著信息素香味上前摟抱他人,他想,自己早該發覺其中的不對。

但沈燼卻沒有聽話抬頭:“當時我不是在跟你聊大/胸小卡片麽?”

他隻是回答:“求什麽助?我可什麽都沒說啊。”

“可是——”顧嶼急了一下,更多的是想要解釋,“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學長的行為都如此卑尊屈膝了,我還放著一個分化期最為脆弱的omega不聞不問,單論這件事,的確是我有問題。”

“……”沈燼這下肯抬頭了,“我卑尊屈膝?”

周圍的空氣忽然緊張起來,顧嶼察覺到沈燼在跟自己拗,所以先回答:“不喜歡這個詞?那……用低聲下氣也可以。”

*

陰雲之下,沈燼多少感覺自己的太陽穴有點疼。

當初那個新年,的確是父母發現他有了一些分化反應,又是omega,所以他們趕緊給了點錢和抑製劑推他到外麵住兩天,以免信息素的氣味和**期的反應影響到家裏的弟弟,畢竟,最大的那個也已經十三四歲了。

所謂家裏親戚太多住不下,也確實是他搪塞顧嶼的借口。

不過這些都是他和父母之間的事,哪怕他對顧嶼有過衝動之舉,心裏也渴望過一絲安慰,那也不是顧嶼的問題。

“還挺會解讀,你怎麽不說我當時的行為是打算給你下跪、一邊**一邊哭著求你安撫我?”沈燼拿另一隻手套戳他,“專門跑這麽遠來氣我?”

“也不是沒有可能。”顧嶼握著他手腕,不由湊近了問,“學長是不是真打算一邊哭一邊求我安撫你?”

“……”沈燼啞口無言,半天才從袖子裏掏出一小包紙巾塞給他,強行岔開話題,“擦汗。還有50分鍾就準備遊園了,我得進去了。”

顧嶼握緊紙巾,回答:“嗯,我待會就在遊園開始的地方等學長,多拍幾張難看的照片。”

但嘴上這麽說,他抓著人手腕的力道卻更緊,沒有一點放開的意思。

不等沈燼滿臉問號地質疑他到底想幹什麽,他的聲音就兀地發澀:“當年學長低聲下氣求我給的擁抱我沒給,現在……還給學長。”

風帶著周圍的樹葉顫了顫,沈燼一下怔住,像沒聽懂顧嶼在說什麽。

對方用的甚至是肯定句,而不是征詢意見的疑問句。

那一刻沈燼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麵前的人居然真的傾身而上,光是忽然拉近的呼吸都讓他無法動彈,整個人懵在了原地。

大白天的,沈燼視野發黑,大腦中樞神經周圍也像忽然炸開了一朵朵小小的、令人炫目的煙花,不給他任何後續思考的機會。

雖然兩人有過多次打鬧,他也不是沒偷偷鑽過顧嶼懷抱,但這好像還是第一次……顧嶼願意主動抱他。

當這個帶著體溫的擁抱真真切切包裹他時,他終究嚇得手心攥緊,腦海裏免不了光影重疊,再度閃過那年他分化成omega時的場景。

除夕夜,父母連推帶勸幾乎是趕他出了家門,隱秘的冬日街頭一個人也沒有,寒風侵蝕他骨髓,剛剛紮過劣質抑製針劑的手臂殘存著一陣陣擴散的酸痛,他在那風裏遇到顧嶼,就像遇到冬夜裏唯一一星光亮。

後來他躺在那家旅館尚算整潔的**,忍受著分化期帶來的強烈反應和痛楚難耐,燒得一陣清醒又一陣迷糊,唯一的慰藉,恐怕就是斷斷續續地想:剛才遇到的那個alpha……他真好聞,他要是肯抱抱我就好了。

而現在,他好像終於等來了這個擁抱。

顧嶼俯身將他整個人收入懷中,寬闊的胸膛抵著他死死貼緊,讓他輕易就能感覺到這個擁抱足夠用力也足夠繾綣,就像……真的在補償當年那個無助的omega少年。

——以一個成熟穩重、溫柔負責的alpha的身份。

哪怕隻能稍稍撫平一點少年心中的疼痛,也是好的。

很快,沈燼就感覺熱度貼著脖子傳來,顧嶼的信息素沉沉壓著他,像是占有,也像是保護。

他的耳根漸漸升溫,渾身骨頭像融化了一般,隻能虛虛站立、伏在顧嶼肩頭小口呼吸,癱軟著任由顧嶼的擁抱支撐他的體重。

風在他耳邊輕輕搖**,萬物入秋,滿眼是溫柔的素色,時間猶如靜止,他終是不舍地閉上眼,先在這短暫凝滯的溫柔裏,將臉偷偷埋在了顧嶼肩頭。

*

風聲漸漸停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沈燼才終於撐不住回過神,低低說:“顧、顧嶼……可以了。”

這一聲很軟,與其說是示弱,不如說是求饒。

麵前的alpha卻再度用力收了收手臂,沉重而溫熱的氣息抵在他脖頸一下接一下,貪婪到連掃帶嗅,弄得他真的快站不住了,顧嶼才拉開兩人的距離。

一瞬間,沈燼就後知後覺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得胸口都在發疼,這仿佛也是他頭一次真切地意識到,顧嶼對他的信息素壓製到底有多徹底。

要不是顧嶼放過他,他可能真不是一邊哭一邊求這麽簡單了。

陰雲幾乎壓到了遠處高樓樓頂,他怎麽調整都沒能壓下呼吸,隻好略低著頭,希望顧嶼隻把這個擁抱當作本不該有的所謂“補償”就好。

好在顧嶼看起來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在放開時順勢拿冒著汗的手心緊了緊他的手,說:“去吧……我在出口等你,還有……袖口收緊點,別弄感冒了。”

“嗯。”於是沈燼立刻含糊地應一聲,壓著那股快要衝破胸腔的心跳聲,轉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