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事後 足以將裴璟引以為豪的理智寸寸擊潰。

裴璟過來的時候, 傅歸荑正斜靠在床頭喝藥。

他的腳步在門口頓了頓,一眼望去她身上隻有黑白兩色。

烏黑濃密的秀發披在身後,額頭上的秀發垂落擋住半張小臉, 臉和脖子是一個顏色,白的發光, 白的發慌, 眼瞼半垂著, 看不清她的表情,整個人柔弱無力地癱在榻上。

像一個行將就木, 垂垂老矣的老翁,神情萎靡,暮氣沉沉。

這個想法像根冷箭般蟄了裴璟的胸口一下, 他莫名有些心慌。

素霖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往她嘴裏送, 淡色的雙唇微張, 安靜配合著全部咽了下去。

這和裴璟想的有點不一樣,他以為傅歸荑至少要狠狠發一頓脾氣, 鬧個絕食, 打砸東西之類的。

他叫人從東宮內庫取了套七彩琉璃盞, 每一個杯子小巧玲瓏,晶瑩剔透,傅歸荑拿在手上剛剛好,不輕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清脆悅耳, 既能解氣,還不會累著。

桌子椅子什麽的, 她可摔不動, 說不準還要傷到自己。

那晚他發現, 傅歸荑的力氣很小,踢人跟撓癢癢似的,不像反抗,倒像是在玩鬧。

裴璟眸光微暗,不由失笑。

他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傅歸荑很快就發現站在門口的人。

她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沒什麽反應,又垂下眸繼續喝藥。

素霖隨著她的視線轉過去,看見裴璟後立即站起來行禮。

裴璟走進來揮了揮手示意素霖讓位,順手接過藥碗坐在傅歸荑身邊,裏麵還剩半碗黑如墨汁的藥,光聞起來就知道有多苦。

他眉頭輕皺,盛起一勺吹了吹,溫度合適後放到傅歸荑嘴邊,她先愣了一下,旋即若無其事地喝下去。

半碗藥很快見空,裴璟小聲問她苦不苦,要不要吃點蜜餞。

傅歸荑閉了眼頭偏過一邊,擺出一副拒絕的意味。

喝藥的明明是傅歸荑,裴璟喉嚨裏卻像是被塞了一大碗滾燙的苦藥,燒得他嗓子發啞。

裴璟摸摸她的額頭,忍著躁鬱溫柔地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叫太醫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傅歸荑麻木地搖了搖頭,隻是她的眼睛一直闔著,像是不想看見什麽髒東西似的。

裴璟胸口壓抑的火氣騰地冒上眼睛,想擒住她的臉把人轉過來,逼她睜開眼看自己,命令她張開嘴和自己說話,但是一看見她麵無血色的臉又忍不住憐惜起來。

目光順著她蒼白的脖頸往下看,領口上方微微露出一抹淤痕,僅是這樣不到拇指的一小點,印在白皙的肌膚上也顯得分外可怖,更不用說她衣衫下遍布全身新舊疊加的指痕和咬痕。

裴璟心頭燒著的火像被一盆冷水潑了下來,熄滅後的濃煙凝聚在胸口,堵得他說不出一個字。

氣氛陷入沉寂和壓抑,裴璟的胸口急劇起伏著。

“把太醫叫進來。”他最終壓著聲音,隻憋出這麽一句話。

太醫早在外麵候了半個時辰,聽見召喚,躬身走進去,眼睛隻盯著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一點也不敢亂看。

“手伸出來。”太醫聽見殿下的聲音從未這樣柔和,還帶著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討好,與他周身淩厲的氣勢實在不相符。

一隻青紫斑駁的手腕伸到太醫眼前,微微晃了下,很快就有一塊白布蓋在上麵。

他心裏一抖,很快穩住心神淺淺搭了上去。

“如何?”殿下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冷冽,還有些發緊。

太醫收回手,跪下伏地回話:“貴人氣血虧損嚴重,至少需好生休養半月。”

裴璟淡淡嗯了聲,問:“隻是這樣?”

“呃……”太醫從傅歸荑的手腕便可大致推測出身上的傷勢有多重,聯想她虛弱的脈象,又看太子對她的態度不同尋常,眼一閉大膽道:“還需太子殿下克製些,這陣子切記不可再近貴人的身,否則隻怕要留下病根,以後恐難有孕。”

說完這番話後,太醫直覺天靈蓋上刺來兩道犀利的視線,戳得他遍體生寒,頓時身體顫抖,大氣都不敢喘。

裴璟五指攥緊,眉眼陰沉,“無論用什麽方法,務必將人治好,東宮內庫,還有皇帝的私庫,或者有什麽需要的珍貴物件盡管報上來,孤會想法子尋來。”

太醫點頭告退,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裴璟心裏那點被傅歸荑無視的惱怒已經全部變成了暗悔,還帶了些埋怨,若是她那天晚上的嘴像今天喝藥一樣這麽乖,他怎麽會氣得失去理智,不管不顧折騰她。

他轉頭看去,傅歸荑姿勢一成不變,像個泥塑般不悲不喜,仿佛太醫的話對她沒有一點影響。

裴璟的心口莫名有點兒酸脹,他快步走到床邊坐下,想伸手去碰她的臉,然而傅歸荑又側頭往裏躲了躲,裴璟的手僵在空中。

而後他裝作若無其事收回手,柔聲安撫道:“我會想辦法調理你的身體,你不用擔心,無論用多少時間,花多少精力。”

傅歸荑咳了一聲,裴璟緊張地看著她,生怕她咳出個好歹來。

“太子殿下不必自責,”傅歸荑的聲音有氣無力,語調冷淡:“我這是打娘胎裏帶來的病,與您無關。”

與您無關。

四個字,足以將裴璟引以為豪的理智寸寸擊潰。

他注視著傅歸荑澄澈無波的雙眸,她的眼睛裏有一絲顯而易見的疲憊,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沒有憤恨,沒有惱怒,甚至連一點難過都沒有。

這個認知讓裴璟的心像浸沒在冰水中,又仿佛在烈油中滾過,冷熱交替,心亂如麻。

明明他們兩人已經做了這世間上最親密的事情,傅歸荑為什麽可以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更讓裴璟窒息的是,傅歸荑就坐在自己身邊,伸手可碰,然而他有一種莫名的直覺,自己好像永遠失去了她。

下一瞬,他便把這種荒謬的想法拋在腦後。

她能跑去哪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將人困在身邊,他怎麽會失去她。

傅歸荑就是死,也要在他懷裏咽氣。

他狠狠閉上眸子,五指蜷曲**著,臉色陰沉難看,再睜開時雙眸寒光淩淩,“你全身哪一處沒有我的痕跡,莫不是瞎了,看不見?”

“傷再重也有好的一天,痕跡再多總會消散。”傅歸荑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又咳了幾聲,冷靜道:“我子嗣艱難,是因為先天不足,太子殿下不需為我暴殄天物,白費力氣。”

她尾音微揚,他聽出了諷刺。

裴璟臉上的黑氣幾乎凝成實質,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壓下胸口衝天而起的怒火,沉聲道:“閉嘴!”

傅歸荑的本意也不是惹惱裴璟,見他聽不進去自己的忠告,便不再多費唇舌。

她實在是太累了,身心都疲憊至極,也不管裴璟還在屋裏散發沉抑的冷意,兀自用手勉強撐住身子往下躺。

忽然一雙手替她扶住腰,傅歸荑不可自抑地僵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地發顫。

“好好休息,我不會亂來的。”裴璟的聲音又變得輕柔平和,他慢慢將她放下去,還好心替她蓋上被子。

傅歸荑悠悠閉上眼,略微調整了下姿勢,讓自己睡得更舒服。

她必須要快點好起來,也不知道在昏睡的三天裏忠叔有沒有找到哥哥,他有病在身,自己若是也生重病,對他來說是雪上加霜。

還有鄧意,他沒有等到自己的消息,恐怕著急壞了。

隻有身體好起來,她才能做下一步打算,若是裴璟不放她走,至少她要想辦法讓哥哥平安回家。

裴璟見傅歸荑睡了,他看了一會兒,又去把屋內的燈一一熄滅。

隨著黑暗逐漸填滿整個空間,裴璟臉上裝出來的平靜漸漸被撕破,有些失神的站在床頭。

傅歸荑的姿勢變成了背對自己,整個人蜷成一團,潛意識的動作是在保護自己,也是在拒絕他。

他眼前忽然閃過方才走進房間前,傅歸荑看他的眼神,冷漠地敷衍。

裴璟陡然生出一股想叫醒傅歸荑的衝動,想告訴她,他隻是不想她離開自己,僅此而已。

喉嚨卻像什麽擰住堵住,又攪成一團亂麻,讓他心煩意亂不知如何開口,偏又無處發泄。

最終,裴璟控製自己的力道,俯身在她鬢邊落下輕輕的一個吻。

輕得就像他從沒有來過。

等他轉身離開,傅歸荑睜開了眼,艱難地從被衾中伸出一隻手,用盡所有力氣在裴璟方才碰過的地方狠狠擦了幾下。

仿佛在抹掉什麽令人難以容忍的髒物。

*

“太子殿下,首領在書房等您。”裴璟一出門,有人湊進來告訴他這個消息。

裴璟深深吸了一口,轉瞬間又變成平日裏殺伐果決的南陵太子。

“如何?”裴璟冷著臉問秦平歸。

秦平歸放下茶盞,伸了個懶腰,“其他的都好辦,唯獨王沐然與傅歸荑長得沒有半分相似,我之前在蒼雲九州見過鎮南王夫婦,與他們更是風牛馬不相及,傅歸荑會信那是他哥哥?”

裴璟眉頭微蹙:“之前我問過傅歸荑,她說自己和傅歸宜長得並不像?”

秦平歸嗤了一聲:“我很好奇,她是在什麽情況下跟你說的。”

是在他把人扔進水裏,試探她是男是女的時候,正常人當然會否認。

秦平歸聽了後笑笑,不說話。

“那你說怎麽辦?”裴璟鐵了心要讓傅歸荑認為傅歸宜死了,他無法容忍有一個人在她心裏這麽重要。

傅歸宜不死,傅歸荑就會一直想著他。

傅歸宜死了,時間會讓她忘記他。

秦平歸嘖了一聲,定定看著裴璟:“要麽將王沐然的容貌毀去,要麽……傅歸荑瞎了眼。”

作者有話說:

男主太狗了,寫個現代小劇場虐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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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璟最終如願以償地和傅歸荑上了一所大學,他在法律係,傅歸荑在哲學係。

兩個學院間的距離不近,裴璟為了製造與傅歸荑的偶遇,每天早上都會在她們係的宿舍門口晃**。

然而一個月雷打不動的等待過去了,傅歸荑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他才知道,傅歸荑根本沒有住校,每天都有專人接送上下學。

手裏提著的早飯頓時有些可笑,他生氣地扔進垃圾桶。

後來,他拿到了傅歸荑的課表,想變成和傅歸荑一起下課回家。

看她拿著書本走在林蔭小路,裴璟決定從旁邊的小道繞過去,然後裝作不經意間撞上她,最後再送她回家。

這個計劃完美極了,可惜在小道盡頭他忽然被人攔了下來。

砰!

實打實的拳頭砸在他腹部,痛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裴璟正準備握拳反擊,頭頂傳來一陣惡狠狠的怒喝。

“我觀察你小子很久了,跟著我妹妹有什麽企圖?”

說罷,又打了一拳。

“離她遠點,再被我發現你跟蹤她,小心我廢了你。”

裴璟捂住肚子沒說話。

傅歸宜推開裴璟,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皺,從容地走出去。

傅歸荑等了一會兒才看見哥哥,問他去哪裏了。

傅歸宜不動聲色地朝裴璟那處看了看,笑道:“做好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