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兩個傻子
進入十二月下旬,氣溫驟降。
才中午,天色卻陰沉沉的,沈綽收到裴廷約發來的消息,看看時間,反正下午也沒什麽事了,索性收拾了東西下樓。
實驗樓裏冷冷清清,今天雖是周六,人還是少得過分了些。
天氣冷,加上院裏這段時間的風波,——田中驊進去了就沒再出來,學術造假的事情經過調查也有了結果,田中驊包括他課題組數人牽連其中,各自受了處分,周院長提前退休,院裏人事變動,還有得亂。
所以人心浮動,所有人都不在工作狀態。
奔馳車停在實驗樓下,沈綽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裴廷約牽過他的手摸了一下:“冰冷的,你辦公室沒開空調?”
“太悶了,不想開。”
沈綽說著話,轉頭看到樓門口和保安糾纏的身影。
裴廷約的視線跟著落過去:“他怎麽還在這裏?”
是那天在會議室因為學生打架跟沈綽起衝突的那位,這人是田中驊一手培養起來的嫡係,畢業就直接留了校,可惜心思不在正道,田中驊學術造假他也有份,查清之後已經被學校辭退了。
“大概想上去拿東西吧,他工作證已經被收走,保安肯定不會放他進去了。”
沈綽搖搖頭,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他們的照片究竟是不是這個人偷拍的,沒有證據隻能作罷,總歸以後不用再見了。
裴廷約懶得再給眼神,發動車子:“你的事情一直沒有下文,算是不了了之了?”
“可能吧,”沈綽想了想說,“之前學生打架那事,學院最後也隻是口頭警告了他們沒給其他處分,我的事後麵一直沒人再提,應該是最近院裏出的事太多了,顧不上我或者不想再多處理人,免得最後風紀考評我們學院墊底。
“而且周院被田中驊的事情牽連,提前退休了,新的領導應該不會從院裏直升了,其他位置大概率也會動,那些領導現在哪還有心事搭理我這點小事。”
“那挺好,”裴廷約踩下油門,“你也可以鬆口氣了。”
“但願。”沈綽不想再說這些,問他,“我們去哪?回家嗎?”
“去跟我大學室友一起吃個飯。”
裴廷約跟人約見的地方,是學院路附近的一間餐廳,對方比他們先到,已經點了菜等他們過來。
“沈教授,你好,上次見麵我是不是沒跟你自我介紹過?我叫刑鋒,跟裴廷約是大學四年的室友。”
坐下後對方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先問候了沈綽。
沈綽對這位刑律師有印象,上次他跟著裴廷約參加同學聚會,這人曾邀請裴廷約一起成立律所,不過那都是年初那會兒的事了。
沈綽也客氣道:“刑律師,你好。”
裴廷約重新幫他們介紹:“刑鋒,我大學同學,沈綽,我男朋友。”
這是裴廷約第一次當麵這麽跟人介紹他,沈綽的不自在隻有片刻,很快想開了,裴廷約要真打算跟這位刑律師一起共事,他們的關係也瞞不住。
對方笑了笑,大約是見怪不怪,示意他們邊吃邊聊。
“我聽說你們所主任去國外養病了,你現在還不能出來?”
“快了。”裴廷約沒打算多說這個,“你沒找到其他人?”
“我不就是一直在等裴大律師你,”刑鋒直白道,“有意向的合夥人是找到了幾個,都等你過目,我說了,所主任的位置必須是你來坐。”
這位邢律師是個聰明人,能力卻隻能算一般,長處是家裏有錢有人脈,畢業後在國內做了幾年執業律師又去國外深造,現在又折騰回來想自己開律所,他心知以裴廷約的能力不可能屈居他之下,所以甘願讓出主任的位置。
裴廷約這次沒繞彎子:“我會帶幾個人過來。”
“都可以,”對方甚至不問他帶的什麽人,“我巴不得你把你整個團隊都帶過來,人多力量大。”
裴廷約接著提要求,包括人事、管理、分紅各方麵,半點沒客氣。
刑鋒全盤答應,事實上以裴廷約如今的名望和手頭資源,他想自己做律所,本來就是他挑合夥人,而不是合夥人挑他。
中途裴廷約去包間外接了個電話,飯桌上隻剩沈綽和刑鋒,隨便找話題閑聊起來。
“沈教授,你倆在一起挺久了吧?”刑鋒好奇問他,“還挺叫人意外的,老裴人怪悶的,沒想到他倒是比我還先脫單。”
沈綽不太喜歡“老裴”這個稱呼,麵上沒表現出來,隻說:“我們去年在拉斯維加斯結的婚。”
對方稍微意外,隨即笑道:“還挺時髦,恭喜你們了。”
沈綽問他:“你們以前念書時,他真的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差不多吧,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是真的話很少,整個人冷冰冰的,現在還圓滑了不少,”裴廷約的這位老同學感歎道,“剛開始也就宋峋能跟他搭上幾句話,後來時間長了,跟他接觸多了,我才發現他雖然拽,但拽得不讓人討厭,因為他是真厲害,各方麵都是,所以我特別服氣他。”
“哦說到宋峋,你應該認識他吧?那小子也是渾,竟然敢拿姓趙的錢,還好數額不大,及時自首檢舉有功隻判了緩刑,不過也算毀了,我前段時間碰到他,他說等緩刑期結束打算去國外換個專業念書,重新開始,人的造化還真是難說,當年誰能想到他會這樣。
“說起來,那個時候就他跟老裴關係最好,要是跟著老裴混早飛黃騰達了,但凡聰明點都不至於落到現在這樣。”
沈綽聽到這個名字心裏還是不太舒服,沒有了繼續聊下去的欲望,打完電話的裴廷約也回來坐下了。
“你們在聊什麽?”
“聊你以前,”刑鋒好笑說,“沈教授問我你以前是什麽德性的。”
沈綽低了頭吃東西。
裴廷約看他一眼,淡聲衝刑鋒道:“別胡說八道。”
“好好,我不說,你回頭自己說吧。”
吃完飯刑鋒先一步離開,裴廷約把車開去對麵商場,買了罐上好的茶葉。
沈綽問他:“你買這個做什麽?”
“送禮。”
之後他們去了政法大學,沈綽有些疑惑:“你回來看老師嗎?”
“算是吧,”裴廷約解釋,“我們係裏的一個老教授,他還是法學會的副會長,很有威望的一個人,如果他能給你老師出一份無罪意見書提交給公訴機關,對之後幫你老師做無罪辯護會很有用。”
沈綽聽明白了:“……多謝。”
“跟我說謝?”裴廷約靠邊停車,回頭看他。
沈綽:“那你想聽什麽?”
“不用謝,我樂意的,”裴廷約先推開車門,“跟我一起上去。”
沈綽稍怔了怔,斂回心緒,跟著他一塊下車。
裴廷約說的老教授姓榮,很有學識的一位長者,難得今天周六也在學校裏。
他們敲門進去時,老教授正在辦公室裏看書,捏著眼鏡打量了裴廷約半天,皺眉道:“是你小子,這是刮的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裴廷約送上帶來的茶葉:“老師嚐嚐這個,比你杯子裏泡的好。”
老教授瞥了眼,不感興趣:“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做什麽的?”
裴廷約帶著沈綽坐下,幫他們介紹了一下,沈綽很客氣地跟對方打招呼:“榮教授,您好。”
聽聞他是淮大的老師,這位老教授麵色溫和了許多:“你跟這小子是朋友?”
“……是。”沈綽點頭。
“你怎麽會跟這種渾小子做朋友?別是被他騙了。”老教授開口便說。
沈綽:“……”
裴廷約鎮定道:“老師,你對我有意見,別牽連我朋友身上。”
“你也知道我對你有意見?”老教授沒好氣,“跟著你那個師父不學好,早讓你離蔣誌和那樣的人遠點,你偏不聽。當初我是怎麽跟你說的?你要是非跟著蔣誌和幹,就別再進我這門,你現在回來做什麽?”
這話題一開,便沒完沒了,裴廷約聽著他絮絮叨叨地數落,一句沒反駁。
等對方說累了,說幹了口,杯子裏的茶也喝完了,他主動拿過茶杯,拿自己帶來的茶葉重新給泡了一杯茶,雙手遞過去:“喝這個。”
老教授僵著沒肯接,裴廷約便始終微彎著腰,雙手舉著杯子。
沈綽第一次看到這樣低聲下氣的裴廷約,有些不是滋味,想要說點什麽時,老教授“哼”一聲,終於接了茶。
“說吧,到底什麽事。”
裴廷約直接闡明了來意,章睿民的案子上周移送到了檢察院,他已經查閱過卷宗,並且在看守所見到了人,詳細情況和老教授說明後,希望對方能幫忙出具一份專家論證的法律意見書。
老教授聽罷沉吟道:“你說的這個情況,說複雜也不複雜,這位章教授不具有挪用公款的主觀故意,確實可以不認為是犯罪,市監委給他定性是一回事,檢察院起不起訴是另一回事,但考慮到實際情況,檢察院那邊通常都會采納紀委監委的處理意見,怕是會比較難辦。”
“總要盡量爭取,我會多跑幾趟檢察院跟他們溝通。”裴廷約道。
老教授疑惑問他:“你這麽幫這位章教授?還為了他拉下臉來找我?他跟你什麽關係?”
“章睿民是我老師,”沈綽主動說,“我老師為人清廉正直,一心都在科研上,他真的沒有私心。”
老教授的目光在他們之間轉了一圈,似乎有些懷疑,又若有所思。
“老師,章教授在學術界聲望極高,他這個案子關注的人不少,你要是肯為他出這份專家意見書,相信能讓更多人認識你。”裴廷約拋出誘餌。
老教授抄起自己剛在看的書就扔他:“你以為我圖這種虛名?滾滾滾!”
裴廷約留下帶來的資料,帶著沈綽麻利滾了。
從老教授辦公室出來,沈綽有些擔憂問:“你老師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裴廷約淡定道,“沒把我留下的資料扔出來,就是答應了,他就是這樣,嘴上說不待見我,逢年過節也沒少收我送的茶。”
“……剛那麽讓你求人,是不是挺難受的?”
裴廷約撩起眼看他:“心疼我受氣?”
沈綽抿了下唇,算是默認了。
“沒什麽,”裴廷約無所謂道,“習慣了,老頭就這個性,得我哄著他,不用太在意。”
下樓之後,沈綽的心緒依舊不太平,提議道:“我們在你學校裏走走吧。”
“隨你。”
政法大學麵積不大,裴廷約帶著沈綽沿林蔭道走了一圈,從教學樓到學生宿舍,也不過幾分鍾的路程。
不時有背著書包的學生與他們錯身過,沈綽看著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不太能想象學生時代的裴廷約是什麽樣。
“在想什麽?”身邊人問。
沈綽回神,猶豫說了實話:“想你以前是什麽樣。”
“想知道不用問別人,”裴廷約說,“直接問我就好。”
沈綽停步,看著他:“你從前真的跟你那些同學說的那樣,冷冰冰的誰也不理?”
裴廷約:“也沒有,我覺得我跟他們關係也不算差吧。”
“跟誰關係最好?宋峋嗎?”沈綽沒忍住問出口。
裴廷約眉峰微挑,沒有立刻回答。
沈綽:“……不想說算了。”
“你跟我吵架那晚,問我以前是不是喜歡過他,”裴廷約沒什麽情緒地說,“是有過好感,不過他跟他老婆很早就開始談戀愛了,我沒想過真跟他有什麽。”
沈綽皺眉,想到之前裴廷約對自己的種種行徑:“那你對他還真是紳士,我還以為你對誰都能用強的那一套。”
“不是,”裴廷約直接否認了,“你如果一定要問原因,是我不想,我本以為我跟我媽不同,能夠靠理智克製感情,所以不想、不強求,後來遇到你才發現不是,我還是我媽的兒子,我跟她一樣,對真正喜歡的人,根本做不到理智。”
“所以你動不動對我犯病,其實是因為喜歡我?”沈綽簡直要被這個理由逗笑了,又莫名覺得心疼,心疼這樣的裴廷約。
“你可以這樣理解。”
“……那你也惦記了他挺久啊,一個辯論賽獎杯十幾年了還收著。”
“沈綽,你在吃醋嗎?”
“我不能吃醋嗎?”
裴廷約笑了聲,解釋:“沒有,那個獎杯跟他關係不大,是當時蔣誌和跟我說,我如果能在辯論賽上獲勝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他就給我機會,比起風花雪月,我那時更想贏過蔣誌和。
“我跟宋峋這些年關係是還不錯,但也就是普通同學朋友,他之前在法院工作,也算條人脈,沒你想的那些,隻不過他老婆太煩人了,我後來才不太願意搭理他們。”
甚至剛和沈綽結識的那段時間,他其實並非在透過沈綽看別人,而是在透過別人看沈綽。
他看著宋峋,看著宋峋和遲曉嫚親密,是在疑惑自己這一次的動心和前一次到底有什麽不同,因為本能抗拒自己的淪陷,才故意用漫不經心類似消遣的態度對沈綽,所以錯得離譜。
沈綽勉強信了:“你從前對他有好感,就因為他是老好人,你們同學說的傻白甜嗎?”
“你為什麽跟那個莊赫早戀?”
“……瞎了眼行嗎?”
“一樣。”
沈綽徹底沒話說了,真要翻舊賬,裴廷約可能有更多要跟他翻的,還是算了吧。
裴廷約拉過他一隻手,塞自己大衣口袋裏:“傻子。”
“你又說我是傻子?”
“我也是。”
沈綽再次失語,想起裴廷約在機場跟自己表白的那天,自己說的那句“傻子”。
如果愛上彼此是犯傻,那就一起做對傻子好了。
在學校裏轉了一圈,他們回去拿車時,忽然下了雪。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雪,沒想到是真的,淮城好幾年沒下過雪了。”
沈綽感歎著,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冰冰涼涼的落在手心,很快消弭無形。
“沈教授,好玩嗎?”裴廷約故意打趣他。
沈綽收回手,也覺得自己這樣似乎幼稚了點,不太好意思。
裴廷約拉開車門:“上車。”
沈綽停住,回過身,側頭吻上了他。
裴廷約的目光動了動,啟開唇。
他們在這校園靜謐無人的一角,淮城冬日難得一見的初雪下,安靜地接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