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的底線

飛機落地時,沈綽摘下眼罩。

睡了太久他有些恍惚,舷窗外進來的陽光格外熾熱刺眼,察覺到落在臉上的熱意,他的神思才逐漸回來。

機上廣播在歡迎旅客們的到來,而沈綽三次來這座城市,每一次的心情都格外不同。

頭等艙的江垚先下了機,發來消息說在下麵等。

沈綽斂回心緒,起身拿自己的隨身行李排隊下機。

上車後江垚讓人先送沈綽,和他交代道:“已經給你安排了住的公寓,離研究所很近,旁邊超市、商店什麽的都有,我們這邊還給你配了一個助理,之後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都可以讓助理幫你安排。”

沈綽跟他道謝,低頭看手機,國內現在是淩晨四點多,裴廷約幾分鍾前發來消息,問他到了沒有。

沈綽回複:【剛下飛機。】

身邊傳來江垚的一聲笑:“你倆和好了?”

沈綽有些尷尬:“也沒有。”

“那就是和好了吧,”江垚一臉遺憾地說,“本來你要是有需要,我還可以幫你找個這邊的大律師打離婚官司,我表弟他耍花招也沒用,你想離肯定能離。”

沈綽:“……”

江垚:“要嗎?”

沈綽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之後有需要再麻煩你。”

江垚笑笑點頭:“也可以,有需要隨時可以找我。”

半小時後,車開到江垚說的公寓。

下了車沈綽才發現,所謂的公寓,其實是一棟帶花園的洋房小別墅,地段、環境都很好,房子打掃一新,除了他沒有別的住客。

“這裏?”沈綽有些意外。

“嗯,就這裏。”江垚吩咐司機和助理幫沈綽把行李搬進去。

沈綽打量四周,總覺得奇怪,沒來得及細想,先跟著他們進門。

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江垚說的助理過來跟沈綽見了個麵,也是中國人,淮大本科畢業後在這邊留學的博士生。

沈綽放下心,江垚的安排確實很妥帖,有這麽個助理幫忙,他之後隻要安心忙工作上的事情就行。

江垚還有別的事先一步走了,助理留下來幫沈綽幹活,拿了些要辦手續的資料給他填:“沈老師你把這些基本信息填一下,之後的手續我去幫你跑。”

沈綽跟對方道謝,坐下來填資料,到住址那一欄他問:“這裏的具體地址是哪裏?”

助理拿起支筆,在一旁的空白紙上寫下這棟別墅的詳細地址。

沈綽看著不由怔了怔。

他的記性一貫不錯,有時甚至能到過目不忘的水平,所以這一串眼熟的英文地址,他隻想了幾秒便想起來在哪裏看過,——那份裴廷約騙他簽下後又被他撕毀的購房合同上。

立刻便明白了什麽,他不動聲色地問:“這裏是你們研究所提供的公寓嗎?”

助理懵了一瞬,撓頭說:“不是啊,這片的房價可不便宜,而且都是獨棟洋房,怎麽可能是研究所公寓,我們研究所是會提供住處啦,但不是這裏,我以為這裏是教授特地安排給沈老師你的。”

沈綽聽懂了,沒有再說。

等助理也離開後,他走去落地門邊推開門,門外是花團錦簇、豔陽和煦。

他站在門邊發呆片刻,忽然就笑了,像是後知後覺的無奈和接受。

回神時他握著手機給裴廷約發去條消息:【我到住處了。】

裴廷約依舊秒回,也不知道是沒睡還是已經醒了:【住的地方怎麽樣?】

沈綽:【還行吧,挺好。】

裴廷約:【先去洗個澡睡一覺,倒倒時差。】

沈綽:【我這都中午了,飛機上睡夠了,一會兒去超市,誰該睡覺誰去睡。】

裴廷約:【嗯。】

裴廷約擱下手機,衝了杯咖啡,他確實一夜沒睡,倒也不怎麽覺得困。

沈綽去了國外他沒了顧忌,繃緊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

回房間衝了個澡,裴廷約出門,打算去律所。

車開出別墅區沒多久,察覺到後方有車跟上來,他從後視鏡裏看了眼,沒什麽反應。

也不是第一次了,隻不過這幾天這些跳蚤的行動越來越頻繁,大概是那位等不及,準備狗急跳牆了。

之後一整天,裴廷約一直待在律所裏,直到入夜,去參加了一個飯局。

從飯桌上下來已經晚上九點多,車開了一段到地鐵口,他示意助理停車:“你下車吧。”

助理看了眼後視鏡,有些擔憂:“裴律你真打算自己送上門去?趙誌坤人都要走了何必理他……”

“他要是肯放過我,我也不想理他。”裴廷約淡漠道。

趙誌坤打算移民新加坡,但並不想讓他好過,事情不解決,麻煩隻會源源不斷,他不可能一直躲著。

“可……”

“一小時後去報案,說我被人綁架了。”裴廷約拽鬆領帶,從容交代助理。

助理憂心忡忡地下了車,裴廷約坐上駕駛座,獨自將車開出去。

在街頭兜風一圈,他最後把車停在了江堤邊,落下半邊車窗,摁開了音箱。

全身上下的東西他唯一隻摘下了戒指,放回扶手箱時看到那把小刀,順手拿過來,抽出在掌心慢慢轉了一圈。

被幾輛車前後包夾時,裴廷約靠著座椅正在閉目養神。

車上下來的人過來猛敲他的車門,裴廷約睜眼覷過去,對方一隻手已經從車窗外伸進來,用力掰開了他的車門。

反抗不了裴廷約索性不反抗,下了車,冷道:“我自己會走。”

上對方的車後,很快有人搜走了他的手機、錢包和手表。

裴廷約也不在意,隻問:“你們要帶我去哪?”

“去了就知道,囉嗦什麽!”

車開出去,裴廷約被人綁住手、用黑布蒙住了眼睛,那之後他連眉頭都沒再多皺一下,靠著座椅一聲不吭,鎮定得仿佛身旁這些人其實是他的保鏢。

這些凶徒都是拿錢辦事的亡命之徒,跟了他這麽久好不容易得手,第一次看到這種被綁架了還這麽冷靜、瞧不出半分緊張的對象,對他甚至生出了幾分敬佩。

有人給他扔了根煙:“哥們你膽子挺大啊, 明知道兄弟們跟了你這麽久,還敢大晚上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溜達。”

“也不能躲一輩子。”

裴廷約隻說了這一句,沒接他們的煙,對方以為他擔心裏頭摻了東西,笑嘻嘻地說:“放心,沒加料的。”

裴廷約懶得再理他們。

四十幾分鍾後,車開到目的地。

裴廷約被人攥下車,眼睛上的黑布扯下後,他看清楚了自己被帶來的地方,也是一處別墅區,——城郊廢棄多年的爛尾樓。

四處昏暗無光、髒亂叢生,能聽到的隻有遠處不知哪裏傳來的野狗吠響聲。

他被人推進其中一棟別墅,是這一片裏唯一通了電的地方。

廢棄的別墅裏簡單打掃過,客廳中間擺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坐在桌邊悠哉泡茶的人,不出他所料是趙誌坤。

將裴廷約綁來的那夥人已經離開,別墅裏隻剩趙誌坤和他的幾個保鏢。

裴廷約慢條斯理地轉動了一下被麻繩捆過的手腕,冷淡道:“趙總興致挺好,大晚上的跑來這種地方喝茶。”

“你好像一點不驚訝。”趙誌坤抿了口茶,抬眼打量他。

“除了趙總,沒有別人有空這樣三番兩次找我麻煩、不肯罷休,趙總挺閑的。”裴廷約的語氣輕蔑裏帶了嘲諷,戳中的正是趙誌坤的痛處。

趙誌坤兒子死了,公司被人吞了,如今孤家寡人一個確實閑的很。

他變賣僅剩的家底打算移民新加坡,卻又咽不下這口氣,不甘心就這樣敗走,他動不了別的有權有勢的人,所以挑裴廷約這個在他看來的“軟柿子”下手。

趙誌坤示意他坐:“既然來了,喝口茶。”

裴廷約上前拉開椅子,隨意坐下,長腿交疊靠近座椅裏,沒碰他的茶。

或者說不感興趣。

趙誌坤和蔣誌和喜歡的是同一種茶,某種程度上的一丘之貉、臭味相投,都是裴廷約不感興趣的。

他隨口“恭維”了趙誌坤一句:“趙總進去一趟,看著還富態了不少。”

趙誌坤眼裏有轉瞬即逝的不悅,很快又強壓下:“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萬晟華府,”裴廷約沒什麽情緒地說道,“挺好的地方,可惜爛尾了。”

“能準確說出這個樓盤的名字,”趙誌坤以目光審視著他,“你果然是裴宏的兒子。”

“趙總不早就知道了,”裴廷約的神色不動,“何必又多此一問。”

趙誌坤擱下茶壺,眼神也冷了幾分:“你幫我做事,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存了報複的心思?”

“趙總說錯了,”裴廷約提醒對方,“我從沒想過報複過你,是趙總你們不肯放過我,你之前的官司,我也費心費力幫你打了,你現在才能坐在這裏,我要是真想報複你,大可以袖手旁觀,你給的律師費是多,但別人也不是給不起這個價。”

趙誌坤不信:“你要真沒這個心思,為什麽要吃裏扒外,幫葉氏做事?”

“我說了,是趙總你們不肯放過我,”裴廷約鄙薄道,“一直以來先找我麻煩的都是你們,是你們不肯相信我。”

這一點上,趙誌坤和蔣誌和都一樣,做賊心虛、疑神疑鬼,害怕他報複,所以種種試探先下手為強。

蔣誌和嫌趙家父子難伺候,便把他推出去,他幫趙誌坤做無罪辯護拿掉兩項幾乎板上釘釘的罪名,名聲大噪後,蔣誌和擔心他自立門戶壓過自己這個師父,又將他是裴宏兒子的身份告訴趙家人,之後他便再無寧日。

趙誌坤眯起眼,依舊很懷疑:“你要是沒這個心思,那你倒是比你爸更冷血得多。”

裴廷約哂了哂:“跟我師父學的。”

這是他第一次稱呼蔣誌和為師父,當著趙誌坤的麵,——這兩個當年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可謂諷刺。

二十幾年前裴宏也曾是這淮城裏叱吒風雲的人物,趙誌坤在他麵前都隻能自稱小弟,那時裴宏投資開發的萬晟華府是淮城最早的一批商品房別墅,動工時市長還曾親自到場主持儀式,一時風頭無兩。

但好景不長,在趙誌坤的引誘下,裴宏開始參與地下賭莊的豪賭,賠光了家底,之後又在蔣誌和這個他公司法律顧問和趙誌坤的聯手設計下,背上巨額債務,被趙誌坤吞了公司,最終搭上了性命。

萬晟華府這裏也因為資金鏈斷鏈,後續沒人有魄力接手,最後變成了一座鬼城。

“你跟老蔣確實很像,”趙誌坤諷刺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他親兒子,你說沒有報複的心思,做的事情倒跟他當年做的一模一樣。”

“趙總又說錯了,”裴廷約淡聲糾正他,“他用的是非法手段,違背了律師的執業基本原則,我用的都是合法手段,沒有做過任何不該做的事情。”

“你也不比他強那裏去,他虛偽你也不遑多讓。”

“趙總說是那就是吧。”

趙誌坤被他這油鹽不進的態度激怒,逐漸卸下偽裝,露出猙獰本貌:“既然不想喝我的茶,也沒有繼續敘舊說這些的必要,知道我請你來這裏做什麽的?”

裴廷約其實也沒興致說這些,揚起下巴,如洗耳恭聽。

趙誌坤的手裏多出了一柄槍,握在他手心裏愛不釋手地摩挲。

“不管你有沒有故意報複的心思,我兒子死了,總得找個人償命,你既然來了,今天就把命留下吧。”

裴廷約麵不改色,仿佛已經料到了這一幕,他甚至好奇偏了偏頭,像在打量對方手裏的槍。

趙誌坤握著槍站了起來,他站著裴廷約坐著,似乎這樣更顯得自己能在氣勢上壓過他。

黑洞洞的槍口就在裴廷約麵前,即使這樣的時刻,他依舊鎮定,瞄了眼那槍口,問:“趙總請我來,除了想殺了我,還有別的目的?”

“你話太多了。”趙誌坤冷聲提醒他。

“趙總想殺了我,直接製造車禍或者別的意外,方便得多,反正這種事你也不是第一回做,沒必要非把我綁來這裏,也更不需要趙總你親自在這裏等。”

裴廷約不緊不慢地說著自己的猜測:“你馬上就要移民了,在這裏殺了人隨便一埋,過後就算事發也不能拿你怎麽樣,但你之前在海外的那些投資,有問題的賬目不少,隨時可能在外麵惹上官司,你是想試探我知道多少,手裏有多少證據,還告訴了誰?”

趙誌坤被他說中,愈發咬牙切齒,隻要有裴廷約這個定時炸彈一天不除,他就算去了外頭,也安生不了。

“我先送你去死。”

“趙總想多了,你防備警惕心這麽高,我能拿到多少證據,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裴廷約說著忽然抬眼,目光陡然一沉。

趙誌坤乍一看到他這個眼神,心頭一跳,下一秒裴廷約竟然抬起手捏住了他握搶的那隻手腕,用力向裏折去。

槍頭瞬間調轉方向,趙誌坤痛呼出聲。

那幾個保鏢大概也沒想到裴廷約這麽大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趙誌坤的槍已經到了裴廷約手裏。

他動作迅速地上膛,槍口壓到了趙誌坤腦門上,另隻手摁住趙誌坤肩膀用力將人壓跪下去。

“都別過來,不然我先斃了他。”

保鏢手裏的槍齊齊對準他時,裴廷約已經製住趙誌坤占得了上風。

一切就發生在幾秒之間,裴廷約身上狠意必現,徹底褪去了他精英律師的表象。

一眾保鏢不敢輕舉妄動,趙誌坤目眥欲裂:“你敢!”

裴廷約瞥眼下去,冷漠打量著他,嗓音喑啞:“其實你說得也沒錯,我是來報複你的,你不該碰我的底線。”

他的左手裏多出了一把刀,是夾在他皮鞋後跟處,沈綽送他的那把小刀。

那夥綁他來的人拿錢辦事做得並不仔細,隻拿走了他手機和身上值錢的東西,反而讓他留下了這樣利器。

沒有給趙誌坤任何反抗的機會,裴廷約一刀劃下去,在趙誌坤右手臂上同樣的位置,劃出了一道和沈綽之前一模一樣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