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是飯桶嗎

車開出學校,沈綽忽然問:“你腳好了嗎?還敢開車?”

“貼了藥膏沒什麽事,”裴廷約毫不在意,雖然沈綽的語氣並不像關心,但他就當作是關心了,“傷的是左腳,不影響開車,不用擔心。”

沈綽話到嘴邊,也不能說自己不是擔心,又閉了嘴。

裴廷約都被他的反應取悅,一腳踩下油門。

半小時後,他們坐進餐廳裏,沈綽環顧四周,有些不自在。

裴廷約選的這個地方太過有情調,鮮花、蠟燭、燈光、鋼琴,該有的都有,氣氛十足,他卻沒半點跟這個人約會的心思。

“有話想跟我說?”裴廷約倒著酒,問他。

“別喝了吧,”沈綽說,“我不想喝,還是你一會兒又打算叫代駕?”

裴廷約擱下酒,看著他:“那算了,沈綽,今晚肯跟我出來吃飯,是真心的嗎?”

沈綽被問得略無言,他不是喜歡找借口的個性,猶豫之後索性直接說了:“你最近是不是代理了一個債務糾紛的案子,其中一個被告叫仲永成的?”

裴廷約挑了挑眉:“你認識他?”

“他是我一個師兄,”沈綽點頭道,“我就是想問問你,他這個官司輸了是不是得賠很多錢?”

“沈綽,”裴廷約提醒他,“我是原告的代理律師。”

“我知道,”沈綽有些尷尬,“實在不能說就算了……”

裴廷約靠向身後沙發,看他的眼神裏多了些探究的深意,沈綽喝了口水,想掩飾不自在,聽到裴廷約的一聲笑:“我要是說不能說,你是不是就打算飯也不吃,直接走人?”

沈綽:“……沒有。”

“我就知道,出來跟我吃飯不是真心的,”裴廷約歎氣一般,“又是我在自作多情了。”

沈綽擱下水杯,皺眉。

“為了別人的事情來找我,那個師兄跟你什麽關係?”裴廷約問。

“同學朋友,”沈綽知道他又想歪了,有點氣悶,“沒別的關係,我念研究生時他是帶我的博士,很照顧我,他家裏女兒剛出生,我不想他因為這事破產一時想不開,所以幫著問問。”

“賠了錢就想不開,那他也挺脆弱的。”裴廷約哂道。

沈綽沉下氣:“他到底要賠多少錢?”

“沒多少,”裴廷約說,“但攤到他身上大幾千萬大概也是有的,他們公司之前增資擴股過,他當時認繳了上億的新增注冊資本,實繳數額卻連三分之一都沒有,這兩年市場不好,他公司幾個大項目都虧得血本無歸,公司資產已經所剩無幾,我的委托人想拿回錢,隻能向他們這些沒有繳清注冊資本的股東追償。”

沈綽啞然,大幾千萬,以他對那位師兄的了解,確實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還有別的辦法嗎?”

“有是有,”裴廷約淡道,“他那個公司還有個大股東,是另一間民營公司,增資時認繳了他們公司兩點五個億的注冊資本,並且實額繳清了。

“但之前我們申請法院查過他們公司的資金流向,發現這筆錢後來被以債權投資的形式分幾次轉了出去,之後或許轉手幾道,又落到某個基金賬戶上,以減資的方式回到了他們大股東公司裏,如果是真的,那就是這個大股東抽逃出資,空手套白狼。”

沈綽愣了愣:“那你們沒有起訴他們嗎?”

“你師兄和其他股東自己都雲裏霧裏,隻懂得做技術,其他方麵完全被這個大股東牽著鼻子走,”裴廷約有些好笑,“我隻要幫我委托人拿到錢,問你師兄他們要,還是問其他股東要,有區別嗎?如果證據確鑿,我們當然會把對方一起告了,但現在證據鏈不完整,轉出去的錢還到海外轉了一圈,沒法查,是不是的都隻是我的猜測。”

沈綽聽懂了:“……但你剛說有辦法。”

菜已經上桌,裴廷約揚了揚下巴:“先吃東西。”

被他的目光盯著,沈綽隻能捏起筷子。

裴廷約給他夾菜:“沈綽,我們現在是什麽關係?”

沈綽:“……”

裴廷約似笑非笑:“分了手的陌生人,那你以什麽立場來要求我想辦法?”

沈綽被他一句話問住,半晌才解釋道:“不是要求,我就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麽辦法,即使不是你,隻要是我認識的人,我都會厚著臉皮去問一問。”

“問了,然後呢,我告訴你了,辦法就是找證據證明他們大股東抽逃出資,他自己就能少賠點,但是很麻煩。”裴廷約道。

“我知道了,”沈綽輕吐出一口濁氣,“我告訴他,讓他自己想想辦法。”

“沈綽,”裴廷約再次問,“沒有這個事,你會來跟我吃飯嗎?”

沈綽:“……你想聽實話?”

“好吧,那你還是別說了,”裴廷約微微撇嘴,“所以剛才上我的車確實是不情不願的。”

“這頓我請你,”沈綽說,“當感謝你回答我的問題。”

“還人情真快,”裴廷約卻不怎麽領情,“你還真是一點麵子不給啊。”

沈綽耐著性子:“那你說吧,你想要怎樣?”

“把我微信加回來。”裴廷約直接提出要求。

沈綽默了一瞬,很快拿出手機:“加吧。”

反正裴廷約時不時地發短信騷擾他,加不加的也沒什麽區別。

這次輪到裴廷約稍微意外,或許沒想到沈綽答應得這麽痛快。

微信號重新加回去,裴廷約劃撥了一下手機屏幕,好奇問:“以前不是很喜歡拉黑人?為什麽跟我分手了反而沒這麽做?”

沈綽很想翻白眼:“幼稚。”

“原來沈教授知道自己以前幼稚。”裴廷約點頭。

沈綽頓時不想再跟他說下去,低了頭吃東西。

吃完飯在露天停車場重新上車前,裴廷約先拉開車門,將散落在前座的那些花一枝一枝拾起。

沈綽站在一旁,看著他慢悠悠的動作,後知後覺地尷尬起來,——自己好像是有夠幼稚的。

撿起最後一枝花,裴廷約數了數,除了被沈綽碾碎的那些,一共二十六枝紅玫瑰。

他回頭看了眼沈綽。

觸及裴廷約眼中促狹,沈綽的神色略不自然:“……你動作快點吧。”

裴廷約垂眼笑了笑,當著他的麵,解開自己的領帶扯下,——依舊是昨天他借給過沈綽的那條。

領帶纏上花枝,靈活地繞了幾圈,再綁了個漂亮的結,將那一束花纏緊。

做這些時裴廷約的雙眼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沈綽,沈綽避不開,心跳漸亂時,裴廷約將花遞到了他麵前:“送你的,拿著。”

沈綽沒接,裴廷約又將花往前遞了遞:“拿著吧,好歹是你學生們的心意。”

天色已然暗下,周圍漸起的城市燈火映亮他的眼,沈綽看到他眼底的那抹笑,終於將花接過去。

裴廷約高興示意他:“上車。”

八點半,車回到淮大教工宿舍樓下。

沈綽說了聲“謝”,推開車門,裴廷約叫住他:“還你樣東西。”

他在沈綽不解目光中推開扶手箱,摸出了那把之前落他車上的水果刀。

小刀遞到麵前,沈綽瞬間語塞。

“不要?”

“……送你吧。”

裴廷約:“刀子送我?”

沈綽抬眼:“留給你防身,免得你小命隨時玩完。”

裴廷約樂了:“那好吧。”

沈綽不再理他,下車帶上了車門。

裴廷約卻又降下車窗,叫了他一句,車外的沈綽回頭。

“上去了早點休息,下次見。”

裴廷約的嗓音格外溫柔,眼神也是,沈綽怔了怔,很輕地點了下頭,轉身進去了。

他的房間很快亮起燈,裴廷約收回視線,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那把刀子。

握在手中把玩著,他回想沈綽剛說那句“防身”時的語氣和神態,神情格外地愉悅。

片刻,他將刀扔回扶手箱,重新發動車子。

-

周一下午,裴廷約回到律所,聽助理說蔣誌和在辦公室,“嗯”了一聲,直接過去。

蔣誌和剛泡了茶,見裴廷約進來便示意他坐,問他要不要。

裴廷約接過隻嚐了一口又放下,直接提起正事,將沈綽師兄公司那個借貸糾紛案大致說了一遍。

蔣誌和喝著茶,漫不經心地聽,末了說:“聽起來是個挺簡單必贏的案子,有什麽問題嗎?”

“他們大股東那間康園電氣公司有抽逃出資的嫌疑,但做得很隱蔽,錢還去國外轉了個趟,我想主任你找人幫忙查查。”裴廷約直接說出來意。

“沒必要吧,”蔣誌和道,“反正還有其他股東,能有人承擔賠償責任就行,錢都轉到國外去了,要查哪有那麽容易。”

“其他都是小股東,不一定有多少錢能賠的,怕之後執行起來沒那麽順利,”裴廷約鎮定說,“能拿住這個大股東是最好的。”

“你這個案子收了多少律師費?這麽盡心盡力?這可不像你平常的作風。”蔣誌和玩笑式地道。

“沒多少,”裴廷約四兩撥千斤道,“就正常收費標準。”

“那你為了這麽個小案子特地來找我?聽著也不是什麽特別需要在意的大客戶吧。”蔣誌和點了根煙,看他的眼神有些懷疑。

“三個億的債務糾紛,也不小了。”裴廷約堅持說。

錢去海外轉了個圈,正常手段便沒法查了,但不代表一定不能查,至少蔣誌和是有辦法的,裴廷約自認哪裏都不比蔣誌和差,唯一隻差在人脈累積上。

蔣誌和能在這行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顯然不隻是業務能力這單單一方麵的事,裴廷約願意按捺著暫時仍在蔣誌和手下“學習”,無非是這最重要的一樣東西,他還沒完全學透。

這事對他來說倒不全是為了幫沈綽,他也想看看,蔣誌和能用什麽手段、找什麽人查到這些證據。

“用非常手段查到的證據,要先在外麵讓它合法,拿回來才有可能用得上,”蔣誌和說,“做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裴廷約難得表現出謙卑,“麻煩主任了。”

蔣誌和抽著煙,盯著裴廷約的眼睛暗自審度。

從好幾年前起,不,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從沒在這小子眼裏看到過半點對自己的尊敬和服從,這是一頭養不熟的狼,隨時可能反咬他一口,他知道。一邊防備警惕,一邊又忍不住可惜,裴廷約的確是他見過的,各方麵都最出色最像他的一個。

所以明知他們之間隔著一筆心照不宣的血債,他還是把人帶在身邊,親手養大了他的野心。

“行吧,”蔣誌和抖了抖煙灰,答應下來,“我幫你找人查查吧。”

裴廷約點頭:“多謝。”

“不說這個了,”蔣誌和岔開話題,“聽人說之前啟德科技節酒會上,你跟人打起來了?什麽事這麽衝動?”

“沒什麽,”裴廷約不想多說,“碰到個無賴,已經解決了。”

“當時那位沈教授也在旁邊?”蔣誌和說著,目光落到他戴了戒指的手上,“什麽時候連戒指都戴上了?”

裴廷約沒打算瞞著蔣誌和他和沈綽的關係,瞞也瞞不住,所以沒否認,隻說:“這是我的私事,主任還是別多過問了。”

“一說完正事就翻臉,”蔣誌和笑罵道,“你這小子永遠是這種德性。”

裴廷約沒興致跟他說笑,閑扯了幾句,起身告辭,蔣誌和提醒他:“至少這杯茶喝了吧,我親手倒的茶,不喜歡別人隻嚐一口敷衍我。”

裴廷約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了。

他看著蔣誌和略浮腫隱約顯得病態的臉,始終心平氣和:“主任你忙,我先走了。”

蔣誌和終於點頭,裴廷約很瀟灑地離開。

明明有求於人的那個是他,但在和蔣誌和的較量裏,他仿佛又一次占了上風。

他們都心知肚明,蔣誌和老了、病了,就算他再不服老不服輸,在裴廷約麵前,也隻能選擇讓步。

走出走廊盡頭的露台,汙濁氣息遠去,裴廷約握著手機給沈綽發了條消息:【你又欠了我一頓飯。】

沈綽剛下課,收拾完講台上的東西,看到這條,有點莫名其妙。

拿起手機他打了幾個字,想想還是算了。

那句“你是飯桶嗎”,到底沒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