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送花方式

沈綽原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或許因為太累了,他沾床倒頭便睡,一夜無夢到天亮。

清早他被窗外進來的陽光喚醒,睜開眼時還恍惚了數秒,憶起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昨夜的記憶回籠,他坐在床頭發呆片刻,斂下心神,起身。

這間房間還跟他搬出去前一樣,沒了他的東西後空**了很多,更冷清了。

沈綽走去窗邊,用力拉開窗,讓晨風灌進來。

樓下江垚興致勃勃地在弄早餐,裴廷約獨自在落地窗外的門廊下打電話。

沈綽下來時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過去餐廳那邊。

江垚將煎好的雞蛋培根遞過來,他接過說了聲“謝”。

“你一會兒回學校嗎?”江垚隨口問。

“嗯,”沈綽點頭,看了眼手表,“我一會兒還有事,早點回去。”

“那吃完早餐就走,我送你回去。”江垚道。

“你再無證駕駛,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裴廷約走過來,輕敲了一下島台桌麵,涼聲警告道。

“誰說我要無證駕駛,”江垚好笑說,“司機還有半小時到,我送他沒有任何問題,沈老師,你怎麽說?”

沈綽再次跟他道謝:“麻煩了。”

裴廷約微眯起眼,目光在停在沈綽臉上,沈綽低著頭吃東西沒理他,他最終也沒再說什麽。

他自己早上還有工作,就算想送沈綽回去,也肯定會被拒絕。

隻能作罷。

出門時江垚瞥了眼裴廷約的腿,依舊是幸災樂禍的表情:“腳崴了就去醫院看看,瘸著一條腿想追人更不容易吧。”

裴廷約將他的話當做空氣,送沈綽上車。

“下次再約。”

沈綽根本不想跟他約,眼神示意他讓開,帶上了車門。

車開出去,江垚回頭看了看還站在原地的裴廷約,笑了聲,說:“他也挺慘的,從小沒人愛,性格有些扭曲,沈老師你多包涵一點。”

沈綽問:“你是在幫他說好話?”

“我說的是事實,”江垚解釋道,“他媽媽、我那個姑姑,看重他爸遠超過他,用你們的流行詞說叫戀愛腦,他從小就不怎麽被重視,十歲沒到他爸媽又相繼去世了,就隻剩他一個。”

沈綽皺眉:“……他爸媽是因為什麽去世的?”

“這個你得去問他自己,”江垚說,既然裴廷約不願意告訴沈綽,他也不打算多嘴,“我那時已經回美國了,也是聽家裏長輩說的,當時我祖母已經去世,他家裏也沒別的親戚,是我爸來這邊幫忙處理他父母的後事,我爸想把他帶去美國,他不肯,連我爸給的錢也不要。”

“為什麽?”沈綽下意識追問。

“他說以後要做律師,可能換了國籍沒法在這邊幹這行?”江垚想了想說,“不要錢應該是不想欠人情,即便我爸是他舅舅也一樣。”

沈綽:“但是他接受了別人的資助。”

“嗯,是有這麽回事,”江垚肯定道,“我爸當時問他,他說他拿這個錢心安理得,是對方該給他的。”

沈綽怔了怔,不是很理解。

但裴廷約不願跟他說的事情,他問別人似乎也沒什麽意義,猶豫再三又沉默下來。

江垚見狀也隻說了這幾句,沒興致多提。

回學校後沈綽簡單收拾了一下,換掉了昨天那身正裝,出發去章睿民家。

昨晚聚餐的眾人約了今天一起去看老師,說好了早點過去,十點剛過人就到齊了。

章睿民十分高興,家裏難得這麽熱鬧,他熱情招呼大家坐,和學生們閑聊起家常。

章睿民當了半輩子人民教師,一貫很受學生們尊敬愛戴,畢業多年也時常有學生回來看他,在這一點上,沈綽向來很敬佩他。

大夥聊起各自近況,沒像昨晚那樣插科打諢,氣氛也很融洽。

一直到中午,再一起去章睿民家附近的餐館吃飯。

章潼早上要加班,中午也趕了過來,路上她手機快沒電了,給沈綽發了個消息,讓沈綽出來接她順便幫忙掃個車費。

“你早上出門不給手機充滿電的嗎?”沈綽在路口接到人,幫付了車錢,有點無語地問她。

“別提了,”章潼抱怨道,“老板一大早就叫大家回去開會,我根本沒來得及。”

說是這麽說,她現在明顯對這份工作幹勁十足。

沈綽便也沒什麽好多嘴的,帶著她往餐館方向走。

剛到餐館門口,碰到沈綽的一位師兄也在外頭。

對方背身站著,正在跟人打電話,語氣有些急:“都快開庭了,你們還是這種敷衍態度,那我們這個官司不是必輸無疑?橫豎都是輸,還請律師做什麽?浪費律師費嗎?

“對方請的金陵律所的大律師,所以我們就直接擺爛是嗎?我就這麽點家底,全賠進去了我直接跳樓去得了。

“喂喂!”

電話那頭大概已經掛斷了,師兄有些氣急敗壞,罵咧了兩句也沒看到他們,頹然回去了餐館裏。

聽到他們所的名字,章潼便順口問了沈綽一句,剛那位師兄叫什麽。

沈綽說了後,章潼了然:“就是我們現在在經手的一個案子,他的公司欠了我們委托人三個億的債務,估計公司破產清算了也賠不起,而且他們公司幾個股東出資實繳都遠低於認繳,需要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他得賠不少。”

“他的官司一定會輸嗎?”沈綽問。

“我隻能說,”章潼道,“雖然這個債務認定確實有一些模糊有爭議的地方,但裴律親自接了,原告肯定能贏,師兄你就別多事了。”

沈綽不想多事,但這位師兄以前念書那會兒也幫過他不少,而且對方女兒剛剛出生,他並不想看人真的破產賠進了家底。

見沈綽皺著眉,章潼猶豫了一下又說:“其實讓他少賠點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但具體涉及到案子細節,我不能跟你說,你要不自己去問問裴律吧。”

回學校的路上,沈綽握著手機,一路猶豫著要怎麽問裴廷約時,裴廷約的電話恰巧進來。

依舊是那一串熟悉的數字,沈綽的手滑過去,按下了接聽。

“我還以為會被你拒接。”

地鐵運行間的空氣噪音刺耳,車上信號也一般,讓電話那頭裴廷約的聲音顯得模糊且不真實。

沈綽微微失神:“……有事嗎?”

“約你晚上一起吃飯。”裴廷約說。

沈綽輕抿唇角,這也算是瞌睡碰到了枕頭,他剛想說“好”,裴廷約卻或許覺得他不會答應,改了口:“這樣吧,我送你一束花,你要是收了,就代表接受我的邀請,晚上跟我共進晚餐。”

沈綽:“……”

“行嗎?”裴廷約的嗓音裏帶上了笑。

“我可以不收的吧。”沈綽硬聲道。

“可以是可以,”裴廷約說,“你可以不收,但能不能讓你收下,是我的本事。”

不知道這人葫蘆裏又賣的什麽藥,沈綽的那句“好”沒有說出口,但也默認了他的提議:“我在地鐵上,信號不好,掛了。”

電話掛斷,半分鍾後,裴廷約又發來一條短信:【先想一想晚上吃什麽。】

沈綽在輸入框裏打字,刪刪減減到最後又全部刪了。

他也想看看,裴廷約又打算作什麽妖。

下午,沈綽便一直待在實驗室裏,五點左右去了一趟學校大教學樓。

他的一個班的學生正在這裏拍畢業照,特地邀請他一起。

這些學生上大一時他還是個講師,兼任輔導員,帶了他們兩年,後來還做過他們的課任老師。

新生剛入學那會兒總是輔導員費心費力最多的時候,他又對這些學生格外認真負責,所以很得學生們喜歡。

這一點他其實也是在向章睿民學習。

沈綽被學生們簇擁在中間,隨著快門按響記錄下這個瞬間。

眼前是學生們一張張青春洋溢的笑臉,他被這樣的氣氛感染,臉上的笑也格外燦爛。

裴廷約的車停在教學樓邊的樹蔭下,車中人側過頭,望著前方和學生們說笑的身影,嘴角隨之浮起弧度。

拍最後一張集體合照時,學生們每人手裏多出了枝紅玫瑰,一枝一枝開得正嬌豔。

合照拍完,班長第一個走到沈綽身前,將花遞給他:“謝謝沈老師,送你的,辛苦了。”

沈綽一愣,女生已經笑著將花塞進了他手中。

之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學生們依次過來,跟他道謝,那一枝枝的花在他手裏匯聚成一整束。

他無奈又有些欣慰地抱著花,學生們衝著他比心,笑鬧過後終於嘻嘻哈哈地散開,各自拍照去了。

風拂過,帶起一陣清香,沈綽盯著手裏的花,忽然心神一動,想到什麽,回頭,果然看到了路邊裴廷約的車。

握在另隻手裏的手機屏幕上進來消息:【花好看嗎?】

沈綽看著那一行字,那一瞬間的心情格外微妙,像是情緒高漲最開心的時候,那些喜悅的泡泡被戳破,取而代之的另一種愈加洶湧、他本能想壓抑住的情緒,酸溜溜的,沒那麽好受,也沒那麽難受。

沈綽稍稍平複心情,走過去,停步在裴廷約車邊,輕敲了一下駕駛座車窗。

玻璃慢慢降下,車裏的裴廷約仰頭看著他:“這花喜歡嗎?”

沈綽垂眼回視,腦子裏紛亂的思緒很多,糾結著理不清:“花你送的?”

“嗯,”裴廷約說,“我送的。”

“這些花是我學生送的。”沈綽試圖否認。

“花是我買的,”裴廷約強調道,所以是他送的,“中午跟客戶吃飯,他女兒也在,是剛那個班的班長,聽她說下午要跟你一起拍畢業照,所以給她出了個主意,好讓學生們表達一下心意。”

“跟你有關嗎?”沈綽冷著臉,“你是不是覺得很得意?”

“沈綽,我打賭贏了,”裴廷約說,“跟我去吃晚飯,上車。”

“我說了我可以拒絕,”沈綽提醒他,“我不是一定得收你的花。”

“花送出了,概不退貨,”裴廷約再次道,“上車。”

沈綽站在車外沒動,就這麽看著他,裴廷約很有耐性地等:“沈綽,你答應了的。”

他的聲音近似委屈,當然也可能隻是沈綽的錯覺。

不想就這麽讓他如願,沈綽一枝一枝抽出了手中的花,自車窗扔進去。

花落在裴廷約的身上、腳邊、座椅上、扶手箱上,又或是其它什麽地方,帶進幽幽冷香。

目光沉默著糾纏,那些躁動又晦澀的情緒,也在這樣的暗香間浮動。

最後的幾枝花,被沈綽一起糅進手心,慢慢碾碎,裴廷約靜靜看著他的動作,沒有阻止。

沈綽的手停在車窗上方,鬆開,碎花瓣自他手中隨風散落。

裴廷約在那些簌簌而下的花瓣後,看到了沈綽冷冷垂下的眼,他似乎這才第一次注意到,沈綽的瞳色並非純粹的黑,在陽光下時這雙眼睛被光色雜糅出一種透亮的灰,如寶石一般。

裴廷約輕輕眨眼,被風送進來的一片花瓣自他顫動的眼睫滑落,停在了他鬆散襯衣領口裏,頸窩的凹處。

裴廷約低頭看了看,以指尖撚起,拇指腹搭上去細致摩挲,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片花瓣上殘留著的,沈綽手心裏的溫度。

然後他笑了,耷著眼,眼神裏的愉悅漫開,自眼尾曳出微笑的弧度。

“上車嗎?”這一次的是問句。

沈綽的喉嚨滑了一下,沉聲道:“這個賭是你耍花招,不算數。”

“好吧,”裴廷約歎氣,“那算我輸了好了。”

沈綽沒再理他,徑直朝前走去。

裴廷約發動車子跟上,沈綽走得慢,他便也將車速放到最慢,保持著一點距離,始終跟著沈綽。

直到走過校園的林蔭大道,前方已經是學校大門。

沈綽忽然停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裴廷約心領神會,將車子開上前,停在他身邊。

沈綽拉開副駕駛座的門,麵無表情地坐進車中,帶上車門後快速係上安全帶,聲音也沒什麽起伏:“走吧。”

“想好了吃什麽沒?”裴廷約看了他一眼,沈綽目視前方,顯然不打算多說。

裴廷約再次笑了笑,發動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