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同世界

寒假前兩天,學院裏開了個會,布置假期的工作任務。

淮大最近在搞送科技下鄉活動,輻射淮城周邊的幾個小城市的鄉鎮,他們電信學院將對接的,是臨市的大桐縣。

負責行政的副院長滔滔不絕說著此次活動的意義,沈綽一個字沒聽進去,直到副院長點到他的名字,說:“沈老師,我記得你好像是大桐縣人,這次的活動你也跟我去吧。”

沈綽下意識便想拒絕,但眾目睽睽下,他根本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回到辦公室,沈綽始終心神不寧,泡的熱茶在手邊放涼,一口都沒喝。

章睿民打來電話,大概已經聽說了這事,特地來問他。

沈綽勉強組織語言,說:“是田院的意思,工作組一共六個人,讓我也去,時間是春節前。”

章睿民聽出他聲音裏的猶豫:“你是不是很不想去?真不願意我幫你去說說,換別人去好了。”

沈綽立刻便想答應,被理智拉扯住,他知道章睿民跟那位田院長一貫有些不對付,不能讓他老師覥著臉去幫他說情:“……還是算了,我去吧。”

電話那頭章睿民歎了口氣,勸他:“沈綽,你這麽多年沒回過家,要是可以,還是回去看看吧,畢竟是家裏人,沒有不能過去的事情。”

沈綽沉默了一下,最終沒說什麽。

掛斷電話,他怔神片刻,看看時間已經不早,強迫自己平複心情,收拾了東西出門。

下午他去了一趟啟德的研究所,工作結束已經是傍晚,接著倒地鐵回去。

中途轉車時出人意料地遇到了宋峋,是對方主動叫住他,他們一起走了一段。

宋峋雖然是裴廷約的朋友,但那天被他撞見他倆的事情,沈綽多少有些別扭。

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宋峋沒忍住問他:“沈教授,我那天看到的,你和老裴,你們是那種關係嗎?”

沈綽其實不太想說,但對方問了,他隻能說實話:“我跟他在交往。”

宋峋“啊”了一聲,也不知是驚訝還是別的,撓了下頭,尷尬道:“我有點沒想到,原來老裴喜歡男人,難怪他這麽多年都沒找對象,我們上學那會兒,喜歡他的女生還挺多的。”

沈綽心神略動,問:“他以前是什麽樣?”

宋峋想了想回答:“跟現在差不多,不愛說話,冷冷冰冰的,我跟他一個宿舍,厚著臉皮接近他,他才肯跟我說幾句話,其實一開始我都沒想到他能做個律師,還做得這麽好,畢竟律師最需要的就是嘴上功夫吧。”

沈綽卻不這麽想,裴廷約雖然對事冷漠,但嘴皮子一貫利索,有時他甚至覺得那個人過於聒噪了些。

“……他現在是挺能說會道的。”

這麽說時沈綽有些想笑,他也的確彎唇笑了下。

宋峋看到他嘴角的弧度,鬼使神差地問:“你和老裴,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沈綽覺得這個問題還真不好說,他也不知道該怎麽算,索性說:“去年情人節的時候。”

去年情人節,他們在國外領證的那天。

“……是麽?”

“嗯。”

宋峋和他要搭乘的不是一趟車,他們在岔道口分開。

沈綽先走,宋峋看著他的背影離開,若有所思,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

上車前沈綽想給裴廷約發消息,想起那人今早出門前說晚上有應酬,便又算了。

坐了兩站,他拿出手機,翻出久未聯係的一個號碼,問對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

二十分鍾後,沈綽坐進附近商場的餐廳裏,等了片刻,剛下班的女生匆匆而來,坐到他對麵,跟他打招呼:“綽哥。”

沈綽點了點頭,掃碼讓女生先點餐。

菜上齊後他們邊吃東西閑聊起來,女生名叫沈悅,是沈綽堂叔的女兒,比他小一歲,之前一直在北方,兩年前才來的淮城工作。

沈綽出來十幾年,和家裏人都斷了聯係,在這邊也是偶然遇到沈悅,才互加了個聯係方式。

“我看到你朋友圈,”沈綽問道,“你元旦是不是回了趟老家?”

“嗯,因為過年打算跟朋友出去旅遊,所以元旦先回去了一趟。”沈悅解釋道。

她知道沈綽想問的不是這個,沈綽之前一直對老家的人和事避而不談,今天卻突然約她出來吃飯,主動提起這些,想必不是心血**。

沈綽沒怎麽動筷子,或許是沒什麽胃口:“……我家裏現在怎麽樣了,你知不知道?”

沈悅安慰他說:“其實挺好的,你放心好了。”

真要說起來,他爸還像十幾年前一樣脾氣火爆,罵起人來中氣十足、沒人敢惹,他媽也還跟當年一樣彪悍潑辣,他的兩個哥哥卻一個比一個老實木訥,早早成了家,他現在有好幾個侄兒侄女,最大的已經快小學畢業。

他們一大家子人都過得不錯,除了對他不聞不問,隻當沒有他這個給他們丟人現眼的小兒子。

“三叔身體硬朗得很,但上個月幹活的時候不小心崴到腳骨折,不過我看著也沒什麽問題,家裏那麽多人輪流照顧,應該很快就能好起來。”

沈悅嘴裏的三叔,便是沈綽他爸。

沈綽蹙眉,沈悅問他:“綽哥,你是不是想回去看看?”

沈綽:“……再說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畢竟當年被趕出家門時,他爸媽親口說過,讓他死在外頭也別再回家。

沈悅點點頭:“總之,我是支持你的,你要是實在不想回去也不用勉強自己,反正都這麽多年了,還有就是……”

沈悅的聲音頓了頓,接著說:“綽哥,你跟莊赫還有聯係嗎?我前段時間碰到他,他也在我上班的那塊CBD裏辦公。”

沈綽捏著筷子的手停了一下,隨即說:“之前也碰到過,聊過幾句。”

“那你們……”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沈綽微微搖頭,“沒什麽好說的。”

沈悅觀察著他的神色,仿佛明白了什麽:“你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啊?”

沈綽沉默,忽然又笑了,莫名放鬆下來:“嗯,不是很正常嗎?”

沈悅也笑了:“也是。”

吃完飯,沈悅有事先走,沈綽一個人又在附近商圈逛了逛,再次走到了淮城的大劇院前。

很巧的是,今晚這裏也有樂團演出。

他買了票進場,心境又與上次坐在這裏時不同。

單純而坦然地享受這一刻,不再是為了懷念什麽人或事。

拍下張照片發給裴廷約,沈綽放下手機,放鬆沉浸其中。

沈綽的消息進來,裴廷約瞥了眼屏幕,將手機塞回兜裏。

他捏著酒杯,威士忌金黃色的**倒進嘴裏,垂眼看向下方。

下沉式廣場上人聲鼎沸,中間的台子上正在上演一場野拳賽——

沒有規則、沒有限製、沒有裁判,直到一方倒地流血徹底不能動為止。

台上的倆人實力相差懸殊,與其說是比賽,更像一場單方麵的屠戮。

被打的那個一再倒下又掙紮爬起,渾身是血,憤怒嘶吼。

慘叫聲、**裸的暴.力互毆、血.腥的氣息,不斷刺激著一眾看客的腎上腺素,周遭是一張張扭曲癲狂的臉,喝多了或許還磕了藥的看客們尖叫、大笑,醉生夢死。

同樣的場景,或情.色、或血.腥、或暴.力的演出,每一個夜晚都在這紙醉金迷的地方重複上演。

在這座繁華大都市見不得光的地下宮殿裏,藏汙納垢的地方,陰暗滋生這些令人作嘔的畫麵。

裴廷約冷眼看著,或許是見怪不怪,抬眼時,目光落向前方高處穹頂下浮動的夜星。

斑駁光亮是這座宮殿唯一的光源,其下是汙糟遍地、醃臢叢生。

他麵無表情地又倒了口酒進嘴裏。

“裴律似乎對這地方不感興趣。”

身旁的男人開口,也是極其冷淡的聲音,盯著下方眾生百態的眼神和裴廷約一樣淡漠。

裴廷約輕哂:“跟著那位小趙總來過太多次了,沒什麽新意,葉董連這裏也想要,難道也想和小趙總做一樣的生意?”

“這地方挺好,”對方說,“髒的隻是下麵這些人而已。”

裴廷約在人群中看到了趙乾,左擁右抱瘋癲若狂,也不知是喝高了還是嗑多了。

這裏本就是趙家經營了二十年的歡樂場、銷金窟,趙家多少見不得人的交易都是在這裏完成,也就是趙誌坤剛進去那陣低調停業了三個月,如今在趙乾手裏終於到了要易主的時候。

裴廷約慢慢抿了口酒,眯起眼,眼前的一幕幕在記憶裏迅速隨時間倒帶。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走進這裏,那時台上正在上演的也是一場野拳賽。

十歲出頭的他個子還不夠高大,被瘋狂的人群遮擋,看不清前方台上的種種,隻能聞到空氣裏漂浮的血腥味,聽到那些極度亢奮刺耳的聲音,以及在抬眼間,看到他爸癲狂揮著手臂、興奮到脖頸伸長不斷往前抻的滑稽背影。

揣在褲兜裏的那隻手捏住手機,裴廷約的思緒回來,忽然有些後悔剛隻隨意瞥了眼沈綽發來的照片。

一杯酒見了底,他擱下空了的酒杯:“今晚多謝葉董招待,看戲也看夠了,我先回去了。”

對方微微頷首:“趙乾說你對這種地方毫無興趣,原來是真的。”

“我是個律師,”裴廷約麵不改色道,“葉董信任我不必用這種方式試探我,我這人算不上多高尚,但還想混口飯吃,起碼的職業操守還有。”

“而且,”他說,“這裏的味道不太好聞,我老婆不喜歡,沾到這些味道回去,他該不高興了。”

走出醃臢地,冷風一吹,裴廷約扯鬆領帶,終於覺得呼吸暢快了些。

他隨手脫下大衣外套,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這個地方,以後不用再來了。

音樂會進行到一半時,沈綽握在掌心的手機屏幕亮起,裴廷約回來消息:【背著我跟誰去聽音樂會?】

沈綽:【沒誰,我一個人,來接受音樂熏陶,你也該多來這種地方,別成天出去跟人花天酒地。】

裴廷約:【嗯,你說得對。】

沈綽看到這一條,正想再回點什麽,身邊一直空著的位置忽然有人過來坐下,他下意識側頭,對上昏暗光線裏裴廷約藏了笑的眼。

想開口問,裴廷約卻又指了指前方的演奏台,接著豎起一根手指到嘴邊,示意他噤聲。

沈綽怔怔看著他,裴廷約拿出手機備忘錄打字:【傻了?】

沈綽看到他手機屏幕上這兩個字,回過神,目光落回前方,心髒跳動的頻率卻無法再正常下來。

裴廷約懶洋洋地靠進座椅裏,他依舊不喜歡這種高雅藝術,但在這裏確實有種身心舒暢的愉悅感。

前方的演奏台上燈光明亮,坐在這裏便也如同從暗處走到了光下,截然不同的世界。

沈綽拿過他手機,在那一行字下回複:【你怎麽突然來了這?】

裴廷約接著寫道:【看看你在這裏跟哪個野男人幽會。】

沈綽:【那你看到了。】

裴廷約:【嗯,挺老實。】

沈綽把手機還給他,不想再說了,靠回座椅裏,嘴角卻是止不住上揚的弧度。

音樂會結束他們走出劇院,沈綽才注意到這個混蛋大冷天身上就隻穿了件西裝外套:“你衣服呢?你剛從哪裏來?”

“沾到髒東西扔了,”裴廷約漫不在乎地說,“去看了場戲。”

“看戲?”

“嗯,”裴廷約點頭,“去看看是不是每個人走到山窮水盡這一步,都會絕望崩潰、要死要活。”

沈綽似懂非懂:“結果呢?”

“也不是,”裴廷約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不屑,“也有人是苟且偷生、及時行樂,享受最後的瘋狂。”

沈綽沒興趣聽這些,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羊絨圍巾幫他係上,纏了兩圈,打了個平整的結:“你要是再半夜發燒,自己一個人滾去醫院。”

裴廷約垂眼看著他:“沈綽,你這樣,我都不好意思欺負你了。”

沈綽抬手在他胸口拍了兩下:“你是不是又想挨揍?”

裴廷約捉住他的手:“走吧,回家讓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