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長得好

放寒假一周後,沈綽跟隨學院工作組出發去大桐縣。

裴廷約一大早開車送他去高鐵站,路上問他:“回了老家打不打算回家裏去看看?”

沈綽:“……你不問問我家裏是個什麽情況?”

“所以你家裏是個什麽情況?”裴廷約隨便一問。

沈綽:“……”

裴廷約這副態度,他根本不想回答。

車停在高鐵站進站口,裴廷約說:“有什麽好問的,你跟家裏十幾年不聯係,那就是不在意跟他們的關係,我就更不需要在意了。”

沈綽被他這個邏輯說服了:“嗯。”

“想開點,”裴廷約的語氣輕鬆,“樂意回家就回去看看,不樂意就當沒這門親戚吧。”

“我考慮考慮,”沈綽的語氣也不自覺輕快起來,推開車門,最後回頭跟他說,“回見。”

裴廷約微一點頭:“嗯。”

之後沈綽進站和同事匯合,坐高鐵再轉汽車,全程需要將近三個小時。

到達大桐縣是中午,當地政府派了人到車站接他們,沈綽坐在中巴車最後一排,默不作聲地看沿途車外街景。

坐在前頭跟接待人員閑聊的田院長忽然轉頭,問他:“沈老師,你是從這裏考去我們學校的吧?要不你做導遊給大家介紹介紹?”

接待人員聞言笑問:“這位沈老師也是我們大桐縣人嗎?”

沈綽心潮起伏,強作平靜說:“嗯,我是大桐一中畢業的。”

“是嗎?我也是一中的學生。”對方笑著說,又問他是哪一屆的。

沈綽不太想說,含糊帶了過去,看到車外經過縣中廣場的地標建築,便轉移話題,跟其他同事簡單介紹了兩句。

他十幾年沒回來,這幾年大桐縣發展得快,很多地方都跟以前麵貌全然不同,既熟悉又陌生,沈綽一邊幫人介紹,更覺心情複雜。

中午他們被招待著吃了頓便飯,在酒店放了行李,下午出發去的第一站,恰好就是大桐一中。

下車時沈綽沒有立刻跟上其他人,停步看向前方學校大門,有一瞬間恍惚。

當年的事情像還曆曆在目,就在這個地方,眾目睽睽下,他爸逼迫他跪下,握著皮帶一下一下發了狠地抽他,要他承認自己不是同性戀,要他說改,要他發誓不再丟家裏人的臉。

那時周圍同學老師看熱鬧的眼神、那些窸窣帶笑的議論聲,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深夜裏反複糾纏他的噩夢。

“沈老師?”有同事回頭叫他。

沈綽回神,收斂心緒,跟了上去。

之後一個下午,他們和學校領導開座談會,參觀學校的科技論壇,和學生麵對麵交流做科研興趣指導,一直沒個停。

沈綽年輕又長得好,還是一中本校畢業的,很受學生們歡迎,不時有學生圍著他問東問西,甚至問起他高中時代的生活,沈綽回以微笑,但避而不談。

“沈綽!”

人群中有人叫他的名字,沈綽抬頭,對方大步過來:“沈綽,我是付浩明,還記得嗎?”

沒想到會在這碰到以前的同學,沈綽有些尷尬地點頭:“好久不見。”

對方說:“我現在是我們學校初二組的數學老師,剛聽他們說有個也是我們一中畢業的沈老師,過來一看,竟然是你小子,你真厲害,十幾年沒見,竟然成了淮大的教授了。”

沈綽:“……副教授。”

“都一樣,”對方大手一揮,“走走,既然碰上了,晚上我請客吃飯,你必須得給我這個麵子。”

沈綽很不樂意,但對方一副跟他哥倆好自來熟的態度,完全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他還想找借口,旁邊田院長見狀笑道:“沒想到你一回來學校就碰到了老同學,挺有緣分的,反正一會兒也沒什麽事,你就去跟老同學聚餐吧。”

沈綽便不好再說了,曾經的同學都知道他和莊赫的事情,他擔心這個付浩明在田院和其他同事麵前說漏嘴,隻能答應下來:“一會兒我這邊結束了去找你。”

付浩明跟他交換了聯係方式,心滿意足而去。

沈綽心裏有些忐忑,但也隻能算了。

工作結束後,對方果然發來消息,約他在學校門口見。

付浩明開了輛電動汽車,招呼他上車,說:“再過兩天學校就放假了,你們來的挺是時候,不過你小子要回來怎麽都不在群裏說一聲,哦,我想起來,你好像沒加我們的班級群吧?”

沈綽:“……沒有。”

付浩明是當時他們班的班長,跟他和莊赫都是一個寢室的,關係也算不錯,但因為當年的事情,他高中畢業就和班上所有同學都斷了聯係。

“你說你真是,”付浩明感歎道,“算了,一會兒我把你拉群裏好了。”

沈綽很想拒絕,但找不到理由。

十幾分鍾後,付浩明的車停在一間土菜館門口,不單是沈綽,他還叫了別的老同學一起來吃飯。

看著一桌子曾經的同學,沈綽隻覺尷尬。

大家卻很熱情,招呼他坐,笑嘻嘻地互相發煙倒酒,聽說他現在是淮大的教授,各個都要吹捧他一番。

沈綽隻能勉強自己融入進去,硬著頭皮跟他們寒暄敘舊。

酒過三巡,除了沈綽其他人都喝得有些多,吹牛打屁聊起學生時代的事情愈發沒了顧忌,不知誰起的頭,話題便轉到了沈綽和莊赫的事情上。

“其實當初我早看出你倆眉來眼去不對勁了,哈哈,哥們我火眼金睛,就知道你們關係不一般,果然!”

“你在這裏放什麽馬後炮,當時最大驚小怪的明明就是你,還成天拿沈綽他們的事情逗樂子、說葷話,你現在真好意思說這個。”

“我有什麽不好意思,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這年頭男的跟男的搞哪裏沒見過,見怪不怪了都。”

“你也說是現在,那時可是十幾年前,還是挺怪的好吧?”

“不過沈綽你爸也真是,還真的一點麵子都不給你留啊,要不是他衝來學校找你麻煩,也不至於你倆的事情當時鬧到全校皆知。”

“說起來沈綽你跟莊赫現在還有聯係嗎?他出國好多年了吧?”

“聽說他好像回國了也在淮城,你們不會還在談吧?”

眾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拿著沈綽不願提的舊事當有趣,嘻嘻哈哈插科打諢。

沈綽捏緊酒杯,已經後悔了來這裏。

有人追問他跟莊赫還在不在一起,沈綽不耐道:“沒有,當年就分了。”

“那可惜了啊。”

“他還在淮城,你們還可以再續前緣的嘛。”

“你還別說,我看你倆沒準還有這個緣分,反正現在你爸也管不著你們了。”

這些人並不放過他,依舊說個沒完,當逗樂子。

付浩明一抹臉,聲音夾雜其間:“沈綽,這杯酒我敬你,先跟你說句對不起。”

沈綽皺了皺眉,不知道他這又是什麽意思。

付浩明一口把酒喝了,喝高之後臉紅脖子粗,嗓門比剛才更大:“當年你跟莊赫傳的那些紙條和信,是我拿給老師的,是我不對,我也是看著你們兩個那樣,怕你們誤入歧途,還請兄弟勿怪。”

沈綽愣住。

其他人紛紛安慰付浩明,說著些不幹他的事、他身為班長也是為了同學好之類的屁話。

但事實是大夥兒都知道付浩明這人嫉妒心強,真正的原因隻怕是當時眼紅沈綽他們學習成績比他這個班長好,才故意給他們找不痛快。

今天要不是喝醉了,付浩明也不會當眾說出來,即便現在醉醺醺地說出來,名為道歉,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故意炫耀的意思。

沈綽猛地站起身,眾人驚訝看向他。

付浩明委屈道:“沈綽,你這是生氣了嗎?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跟你道歉,你就不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這一回?”

其他人也勸:“就是,都十幾年了,沈綽你不要這麽小氣嘛。”

“班長都說了不是故意的,他也是為你們好。”

“就是就是。”

剛喝下去的酒燒得胃裏格外難受,沈綽有些想作嘔,幹巴巴地說:“我晚上還有別的工作,先走了,你們繼續吃吧。”

之後他不顧眾人挽留,拿起自己的衣服外套,堅決離開。

走出菜館沈綽沿著稀疏路燈獨自走了片刻,沒忍住撐著路旁的枯樹幹,彎腰幹嘔起來。

五髒六腑都像被嘔出來,難受得厲害。

難受的卻不是沒有結果的少年慕艾,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噩夢,被羞辱、被責打,沒有成年便被趕出家門自生自滅,起因不過是別人一時興起的嫉妒心。

裴廷約的電話進來時,沈綽還蹲在路邊,看著街頭往來的車流發呆。

“在做什麽?”那邊的人開口問。

“……沒做什麽,剛吃完飯,在外麵散步。”

“嗓子啞了,”裴廷約說,“誰惹了你不高興?”

“沒有。”沈綽不肯承認。

裴廷約:“有就有,說給我聽聽。”

“說給你聽幹嘛?”沈綽不太樂意,“給你逗樂子?”

裴廷約:“沈綽,你怎麽把我想這麽壞?”

“難道不是?”

“說來聽聽。”裴廷約堅持要他說。

“碰到了幾個嘴碎的同學……”沈綽看著自己吐息時凝成的白霧,接著說下去。

裴廷約聽罷輕嗤:“所以當年你跟舊情人被學校發現,是同學告的狀?是不是很遺憾,要是沒人告發你們,上了大學就能自由了。”

“裴廷約,”沈綽磨了磨牙,“你就是這麽壞。”

“好吧,我說錯了,”裴廷約問他,“所以你在遺憾什麽?”

沈綽說不出口,被家裏人打罵趕出家門這些,他不太想跟裴廷約說。

“沒有遺憾。”

“那就別想了,”裴廷約難得也會安慰人,“幾隻跳蚤罷了,別理他們,他今天故意把這事說出來,還是在嫉妒你,嫉妒你現在是大學教授了,特地給你找不痛快,你真不痛快了才是上了他的當。”

沈綽:“你怎麽知道,你都沒見過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種人的想法一聽就知道,小醜而已,我見得多了。”

沈綽被他的幾句話逗笑,心情驟鬆下來,扶著蹲麻了的腿站起身:“裴廷約,你自信過頭了吧?”

“不自信難道自卑嗎?”裴廷約道,“沈綽,你總不會因為自己的性向自卑吧?”

沈綽一時啞然,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確實自卑過,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的性向,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在國外那一夜是他唯一一次放縱,也是因為在國外,他才敢。

但是後來跟裴廷約糾纏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個人的個性傳染了,他也漸漸開始覺得這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丟工作而已,工作總會有,再找便是。

“……不自卑,我長得好,工作也好,我為什麽要自卑。”

裴廷約的聲音裏帶了笑:“沈教授知道自己長得好?”

“本來就是吧,我要是長得不好,當初你也不會跟我一夜情。”這點自知之明沈綽還是有的,無論他們現在的關係算什麽,但當初他去搭訕裴廷約,裴廷約上鉤,無非都是見色起意。

裴廷約:“嗯,你還挺會說。”

“我不跟你說了,”在寒風裏站久了沈綽才覺得冷,也可能是不好意思繼續這個話題,“掛了。”

他先掛斷了電話,順手又滑開微信,直接退出了同學群,將付浩明拉黑。

裴廷約收起手機,看著麵前鏡子裏自己頗愉悅的臉,彎了下唇,回去餐廳。

宋峋獨自坐在那,菜送上來卻沒動過筷子。

裴廷約過去坐下:“上菜了怎麽不吃?”

“等你一起,”宋峋說,“你剛去了洗手間很久。”

“嗯,”裴廷約隨手撚起筷子,“跟朋友打了個電話。”

宋峋看著他說這話時的表情,似乎猜到了他說的“朋友”是誰,有些難堪,但還是硬著頭皮開口:“老裴,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裴廷約:“說說。”

“劉院長,你跟他挺熟的吧?”宋峋含糊說道,“你能不能……幫我跟他疏通一下,下次院裏動的時候,請他也考慮一下我。”

裴廷約掀起眼皮:“你讓我幫你走後門?”

他說得直接,宋峋臉都漲紅了:“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別人都有門路關係,我老老實實做事,每一次升遷都輪不到我……”

“你自己是法院裏的人,都找不到門路,”裴廷約打斷他,“我一個外人,你怎麽會覺得我能有這個門路?”

宋峋:“我知道蔣律他跟劉院長是老同學和朋友,蔣律是你師父……”

“不是,”裴廷約冷道,“我什麽時候說過蔣誌和是我師父?”

宋峋懵了一瞬,人人都說他們是師徒關係,但現在裴廷約當著他的麵說,不是。

“就算是,”裴廷約說,“你覺得我一個律師,去跟法院院長走關係,合適嗎?萬一被人抓到了把柄,我在你們院經手過的那些案子是不是都得被人質疑?”

宋峋的臉紅了又白,無地自容:“抱歉,是我想岔了。”

裴廷約丟下筷子:“我還有事,不吃了,先走。”